以眸之名

　　雪色的白墙面、猩红几个大字“专业粉刷请找XX”，仿佛在嘲讽着矛盾的无处不在。下午的空气如此安静，气味却嘈杂地可以，是来往的遗留。总觉得生命于我，流逝地更快些，因此总也不舍去睡眠，可究竟是生命走得快所以睡眠显得奢侈，还是睡眠少了才致使生命走得更快，又是个蛋和鸡的问题。
　　打开门，空旷的屋子冷冷地望着我，并不太欢迎我回来，是啊 ！刚刚从那种地方出来，晦气。把衣服，外的、内的，全体褪下，丢进废衣篓，沾染着死味的布料让我越发恐惧，我是极其怕死的，所以做了这行当，总也面对半死的人，好象他们濒临的死亡让我更强烈地意识到自己的生着。谁说过，我这是叶公好龙式的伪害怕，真的怕死是不愿去见到一丁点死的，大约我是逆向思维的，亦或是物极必反。
　　洗完澡，披了条大毛巾蜷缩在钢琴后面，钢琴的搬运费是460元钱，用460元买来这么一个角落在家里，虽然这家是我的，实则这角落更属于我，家太大，我只配这么个角落。
　　把坐垫放在自己和硬的墙壁之间，盘算着该想点什么，这个赚来的下午本是在预算外的。洗澡的时候，用热水捂过了脸孔，到现在还是发烫，那老男人的手肯定是通关的，一巴掌打得我辣辣麻麻的，久久不退。站起来走到冰箱那头，倒了一盒子冰块用毛巾包了敷脸，冷冻的触觉转移了本身的疼，这阵冷意一直蔓延开去，赶紧又钻到那个角落里，盖上浴巾。冷冻，整个空间也象是冷冻的，要找个温暖都是那么困难，直接跳进脑海的是下午那个小男孩的眼神，他看谁，就象给谁充电，怎么会有这么明亮和煦的眼神？我对眼睛的敏感程度大半是职业病，我的工作听上去很正规，叫做专员——劝捐专员。不是劝人家支援灾区或者帮助失学儿童的那种，而是专门叫那些快死的人把自己的眼角膜捐献出来。基本上，这个职业和卖保险的销售员或者商品推销员的性质差不多，就是运用口才说服对方在一张纸上签下自己的大名，只是我更惹人嫌些，谁都愿意叫我死神，我是觉得十一分之贴切，凡是叫我盯牢的，总是医生已经宣布：“我们尽了力了，尽人事听天命吧。”
　　中午接到东方医院通知，说住院部有个小女孩就快完了，得赶紧过去。我进了房间，把手头的樱桃和香蕉放下。女孩有双棕荧荧的眼睛，白得跟涂了两斤粉饼似的，她父母僵硬地坐在边上，一人抓了一只女孩的手，怕什么人把女儿抢了去，那手，真象凤爪。父母以为我是女孩的朋友，用眼神询问女儿，女儿陌生的看着我，他们都不晓得我是代表死神的。我象往常一样先慰问，再引导，随后委婉地说出目的，真是奸诈。本来是我把那母亲叫到门□□涉的，我总是喜欢向弱质的女性下手，阴谋地说，倘若眼睛留着，便一直也能看着这世界，看着亲人，即便在天上，也不会孤独的了。我听到脚步，那父亲走到我和孩子母亲说话的那地方，我转了头去看他，他动作比我转头的动作快了几秒，一巴掌甩上来，正好打着脖子下巴和脸颊，那手还真大，力气也够猛，叫我一下撞倒了挂衣服架子。那父亲指向开着的门，滚，不滚我抽死你。这么激动想必是不能说的了，识时务者为俊杰，等他们冷静点再来。
　　是不是该庆幸门外面只有一个人看到我挨打的过程？这是昂贵的高级病房，来往的人很少。男孩背着个运动包，穿着adidas的运动服，时尚的寸头，表情象在看喜剧表演。他跟白刷刷的医院真是不协调，散发的金色的太阳光叫周围显得越发苍凉，强烈的对比。我顺手带上病房的门，灰溜溜地蹭着墙面爬行。
　　喂，干你们这行的，整天在外边被人虐待，带着这个吧。他贫着，从大书包里丢出一罐头止痛喷雾剂，象是运动员用的。我要它做什么，没见过用这个喷脸孔的，接过罐头，又给丢回去，有些人就是这么不见生，也不晓得不跟陌生人说话的道理。
　　他笑，温暖灌溉过他看着的，有些人就是这么的不吝啬，见谁给谁好脸子。喷喷吧，消肿的。他这客套吧，倒叫我显得生分了。他把呆站的我拖走了几步，摁在凳子上。坐好了，我给你喷喷吧，别毁了咱这瓶药。他说得好似我的脸没他的药值钱。
　　他若无其事地靠近我坐下，一副小人坦荡荡的德行，我弹簧般站起来，难道君子反倒常戚戚了？过来，他勾勾手指，叫我联想到泡泡里那个勾指头亲亲的表情。别这么戒备，我愿意帮你，我帮你说服他们得到你要的，他停顿了一下，而你则满足我想要的。
　　“玩笑。你高估了我的职业操守吧。”
　　“不要你怎么着，只要你陪我玩，我把你的工作完成了，你把你原本放在工作上的时间和精力交给我就得。”他说得好象吃饱饭就要睡觉一样自然。我不正常的人生道路上，碰到这么不正常的人，倒是正常起来了。瞅着他，觉得就是一纨绔子弟，是象，真象，不然怎会无聊到这么个地步。
　　“预备怎么说服他们？”我不想随了他的愿，却实在要听听他的主意。其实他也没主意，给了我一张华东政法的学生证，告诉我这是理论证明。我把嘲笑摆在脸上，喷雾摆在他手上，回答摆在脚上，走了。那张学生证上灿烂并呆滞地傻笑的孩子的照片下面写的名字叫邱墨。
　　后来，我就回来了，这就是我赚了半天时间的经历。我想，或许我是再碰不到这孩子了，03年注的册，实岁19吧，多好的年纪，四年前，我也和他一般大。
　　怀旧起来，觉得房间也在寂寞，放了张DVD，Al Pacino茫然空洞的眼神叫我心痛得厉害，这就叫感染力。Scent of A Woman里跳探戈的女孩就一场戏，总觉得这么一次变会改了她的人生。
　　凌晨三点半，好梦正酣，电话铃象失去理智的□□犯，夺走了宝贵的睡眠。小米饭的医院说他又哭了，不肯停，打了镇静剂，睡过了，这会醒来又哭。这孩子不能哭的，他在等待合适的眼角膜，他已经失去了哭的权利。才不过六岁半，是最爱哭的年纪，平时是乖的，这些天反常得厉害。他是我助养了一年的了，跟我的感情好得发腻。我是在医院门口捡到他的，当时他就象一只弃猫，浑身脏兮兮的，灰头土脸里透着秀气，流着雾气的眼睛，清澈地，直瘪瘪地盯着我，我慢了几步，决定走开，他就这么跟着我，一直跟着，和我家楼下那只小黑一模一样。我回头，他就停下步子，我走，他也走，我于是不走了，看着他，他也回望着我，眼睛里亮晶晶的，那股可怜劲满得溢出来，叫我赶紧拿着自己去盛。叫他小米饭，是因为第一次带他吃饭，他把整个脸都埋进了大海碗里，抬起脑袋的时候，就象个饭团，于是得了这个名儿，他自己也喜欢这个名，说听见我叫他就不会觉得饿了。我不觉得自己有多少同情心，小米饭大概把我的全部同情心都挖走了。他不会说多少话，常常就这么看着我，好象我是他唯一的希望，我问他：“小米饭，为什么跟着我呀？”他眨巴着眼睛，胆怯地回答：“妈妈不会不要米饭。”他就是认定了我是他的妈妈。谁也不知道他真的妈妈爸爸在哪里，我问他，他就摇头，多大点儿的孩子，能知道什么，我就想，上辈子我准是他妈，这回他投了胎，认出了我。后来发现了他眼疾，猜测或许他父母也知道这个病，怕治不好白养一瞎孩子，干脆扔了他吧。我一个人是没办法照顾好他的，还是送去了孤儿院，但是每个周末都领他回来住一天。他每次见到其他孩子，只要对上话，第一句总问：“你有妈妈吗？”无论别的孩子怎么回答，他都会炫耀着说：“我有妈妈，妈妈不会不要米饭。”
　　赶到医院，看到小米饭正眼巴巴地望着我。妈妈，米饭想妈妈。我不知是不是水喝多了，哗的就哭了，抱得他紧紧的，这么小的骨头架子，这么小的脑袋，好象一捏就碎了。米饭儿，很快就有合适的角膜了，相信妈妈。等妈妈找好了角膜，就把米饭领回去，咱一起再也不分开了。
　　第二天，我还去那快死的女孩那里，女孩的父亲一见我就眼睛充血，没开口就被赶出来了。这是我的第18个“客户”了，之前只有3个成功的，两个孤老，一个开明的华侨，可是他们的角膜都叫人捷足先登了，这世道，还有两样东西，一样叫钱，一样叫权，是我怎么也斗不过的。不过接下来这个成功的人，我已决定先不上报，直接给米饭联系上，管什么公不公私不私的。
　　嗨，还是不成功，可怜的小女人。给喷雾那男孩，就是名字里有着书香的邱墨，第二次偷窥了我的经历。他笑得那么无辜，叫我恼得这么自然。要是搭理了他，岂不是跟他一般见识了？我是不愿降低自己的格调的。遂转身走开去。
　　嗨嗨，我真的能帮你，我是只缺个玩伴，陪我这么个小帅哥并不那么困难吧。
　　呸呸，不要下巴。我打算回报以鄙视，却看见他可怜兮兮的眼神，真能装，跟个小米饭似的。
　　嗨嗨，你看，我真的没有非分的要求。他说着拿出一张清单，上面写着一周计划。他说：我跟你讲，就一个礼拜嘛，一个礼拜以后，我就要出国了，你瞧，我纠缠不了你几天的，就特想找一中国女孩陪陪我而已，你的工作我帮你完成呀！不会让你有后顾之忧的。
　　干吗找我？我问，忽然觉着，怎么又一小米饭。。。
　　因为，你不会不要我的。他说。他和小米饭一定有亲戚关系，不然怎么能表情都一样？我上辈子一定生了俩小孩子，一个是小米饭，一个是他，没准米饭见了他能认出他来。
　　我又抬手看看那清单，第一天的计划是上午去科技馆（有鬼屋哦），中午旋转餐厅自助餐，下午自由活动。
　　你看，没有危险性，而且给你充分的自由！接着他居然承认他是个孩子，对我说，他这么大的学生是不具危险性的。
　　基于我上辈子有可能是他妈妈，我有些想答应他的冲动。反正已经对小米饭冲动过一次了，再冲动一次吧，过一过二不过三，下不为例应该可以的。我犹豫，而邱墨同学便看着我，那种仿佛我是他唯一的希望的眼神。是不是最近流行这个眼神？我也可以去学习一下，它总是无往不利。我无奈地叹了口气，他嘴角便扬起了笑，聪明如他，想必能从我的表情里看到些什么吧，就象当初小米饭盯着我的执着。

　　跟这个邱墨一道，自己也年轻了许多，快乐是有感染力的东西。丰子恺说的，小孩子长到十岁左右，无病地死去，岂不是完成里极有意义与价值的一生呢？
　　一个孩子，若知道了钻石和玻璃弹珠哪个更值钱，那便是告别的孩童时代了，便是开始享受人性的烦恼了。小米饭肯定不懂分辨这些，所以他越发值得我爱。邱墨是个异类，我怀疑他的时光在十岁左右便停了前进，当然，这个怀疑并不成立，他看来并不象有少儿痴呆症，智障也不会被华东政法收了去。其实智障是幸福过人的，他们总是笑，他们不用揣摩RMB和欧元的比价，不用考虑今天买什么菜，他们是开心的。
　　旋转餐厅并不如传说中那么出色，却不不如传说中那么昂贵，里头的客人，吃的那东西叫伪高级假品位。邱墨上楼经贸就活络起来，真对不起他那个头，张望玻璃外那些个远得叫人不想看的景色，平时就呆在那些个里头，如今倒超脱了，救世主一样看着它们。邱墨得意并兴奋着，展露着第一次参加春游的小学生的模样。
　　干吗呀，至于吗你？我肚子里头自己言语着，看你的样子也不象乡下没见过市面的孩子。他当然没听到我说任何话，可是刹那却脸红了，我越发肯定他跟我上辈子的血缘关系了，不然不会有这么样子的感应。
　　“你下午预备做什么？”边吃东西边说话的邱墨似乎不太礼貌。干涉我的隐私，更加是不礼貌的。我当然没有把我预备去看小米饭的念想透露给他。他也不介意，继续找寻着话题：“在想什么？这么茫然的瞪着我，很不礼貌哦。”
　　我嗤地笑了出来，才刚用不礼貌形容过他，他倒会盗版，虽然他不知道我这么形容他，但我仍旧是比他先用了的。
　　“你这个小姑娘，眼睛里藏不住东西，再怎么伪装都有破‘腚’。”他一副倚老卖老的腔调，倒叫我怀疑是否真的眼睛里说出了心里想的话。当然不会。就凭这个把破绽自然读出破屁股的男生能看透我？才怪了呢。
　　“看你名字文绉绉的，怎么喜欢充当白字先生。小小年纪，别学了坏了。”我当然也不能让他抢长辈的气势。
　　“不就想挑逗你说句话么，你这样的人，见了别人有错，还不趁胜追击？”见我要发作，他换了副表情，深沉严肃起来：“至于我的名字，代表了我父母对培养‘酷’哥的决心。”那文艺青年的模样，好象在讨论什么严重的学术问题。我倒是又被他挑起了好奇，这家伙的怪念头总也不肯少。我却不问他，知道问了会叫他得意。等他自己忍不住再说。他不过停了半分钟，假装咳嗽了一声，掩饰我不追问造成他的尴尬，继续说道：“邱墨邱墨，秋都末了，冬还远吗？冬寒则够酷，c-o-o-l cool。”
　　忍不住又笑了，倒不是他的言语有什么特别，但是配着他难得的正经和慢条斯理的老夫子样，总就我忍俊不住。猜想他父母若是知道他这番解释，恐怕会后悔不已了的。
　　“好吧，既然你不告诉我下午想做什么，那么我就告诉你我们明天的schedule。”
　　最看不得别人拿着洋文显摆，中国人，说什么外国话呀，斩钉截铁地决定，明天不跟这家伙闹腾了：“明天的计划是，你归你，我归我。我有安排先了。”难得这些日子死神偷闲，我也跟着沾光，干脆就泡在小米饭那儿对陪陪他吧，总比陪着这满嘴洋文的纨绔子弟好呢。
　　“哦。”我有些赌气的话音才落，邱墨便抬手看看时间，“怪不得古人说女人善变，果然一阵风一阵雨。幸福的时光总是短暂的。霸占了你半天的时间，对不起了。”我蓦然一阵心虚，我刚刚那些忽然冒出的火气让我觉得卑微，我轻咳了一声，恢复镇定，告诉自己，没说错什么。
　　“不用了，那么，再见。”我背起包包，站起身告辞。邱墨于我，不过是个陌生人，恼火同嬉笑都是不合时宜的。
　　“能把手机号码给我吗？方便联系，可以吗？”他半点严肃地询问。那半点严肃里，有半点迟疑，半点期待，叫我又心软了。我总是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然后屈服于旁人的恳求，这是不对的，大概这就是天性，改不得的。我没有回绝他，他倒直接得很，从我手中拿过手机，拨了他自己的号码，随后在我的手机通讯录里添加了“邱墨”这个名字。
　　“你可以放心，等我出国，这个手机就作废了，骚扰你的日子并不多。另外，明天会我联系你。”他并不征求我的同意，好象在喃喃陈述一件最为平常的事，叫我接口都不那么容易。我也懒得想对答，明天的事儿，明天再说。
　　一边感受背后注视的目光，一边使双腿保持匀速运动，离开餐厅五十米开外后，仍旧速度不变，脑子里却是变了又变，猛然觉得自己傻得可笑，到底傻在哪里，又不愿去深究，仿佛越想便会越傻。朝着米饭的方向移动着，不晓得什么时候开始，小米饭已然成了我躲避烦恼的依托，弄不清楚现在到底是米饭在依靠着我，抑或是相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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