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流年

　　不知为何，一遇到这人，我身上所有的作恶因子都爆发出来。恨不得跟他斗个你死我活，不肯让他占了我的上峰。明知道他其实没有恶意，我却忍不住把他往恶人那一方面想。恐怕是天生八字不合。
　　陆沉舟倒是颇好的脾气，脸上挂着堪比如来佛祖般慈祥的笑脸看着我折腾。他不发脾气，也不训人。我得意洋洋地看着下人们撤走了一桌子的饭菜，等着他发作。但他居然一个字也没说。我正发愁下面如何要进行下去，陆沉舟突然开腔：“你会些什么？弹琴？唱歌？跳舞？”
　　我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随随便便的往凳子上一坐，找了个舒服位置：“不好意思，我什么都不会。”
　　要是一般的姑娘，肯定娇滴滴的称一声“奴家”，叫一声“官人”。接着使出浑身解数表演自己，企图留住贵人。但是我这个倔脾气总在最关键时刻发挥作用，于是死也不肯讨好他。
　　陆沉舟坐在我身边，侧身逼近我。他深黑色的眼睛闪过狡黠的光：“不对吧，我听说微雨姑娘的琴艺冠绝逸翠楼。不如你弹首曲子唱首歌怎么样？”
　　我的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这人靠的这么近，是又想要看我失态一次么？我起身一边说一边往外走，感觉自己翻白眼翻的眼睛痛：“你要听曲？我给你找清歌来，全楼里唱的最好的就是她了……”
　　冷不防被他拉住了手，我的手天生冷，放在他掌心里居然觉得妥帖。他手上有薄薄的茧子，似乎是握笔多年留下的印记，微微粗糙但是感觉舒适。他很瘦，我能感觉到他的骨头。虽然骨头很硬，掌心却很暖。
　　我大概是沉醉了一刹那，呆呆的听他说：“楼里最会唱歌的姑娘的曲子，我早听过了。我想要听听你唱的如何。”
　　一语惊醒梦中人。我最惨的是跳舞，其次就是唱歌。颖姨费了不少功夫，但是我就是唱不出那种柔媚的感觉，气得她经常骂我。然而我这个人骄傲到从不肯承认我做不到，只是骗自己我不屑于此。其实我知道，我与其他青楼的姑娘比，差了一大截。
　　我不能说我不行，让他笑话。可是真是暗地里发愁，怕我唱出歌来给他个机会让他好好的笑我。索性心一横，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挑眉挑衅状的看着他：“曲子我挑？”
　　他拉着我的手不肯放，我生生的抽出来。走过去侧身将箜篌抱在怀里，那凉意从二十二弦透过我的指尖直到我心里。箜篌声音太悲戚，很少有人愿意听。我并不为取悦陆沉舟，也就挑了我拿手的曲子《箜篌引》，凄声唱道：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将奈公何！”
　　这曲子最是悲怆的，我记得我有一次弹奏，一向聒噪的颖姨也静了下来。弹罢她抹了抹眼睛，命令我以后再也不许弹了。我这才发现整个楼里的姑娘都挤在门口，个个眼中含泪。本来是莺莺燕燕笑语嫣然的样子，竟都静了许久抹着眼泪。清歌说我这曲子让人想起人生中最最悲凉的一刻，总是把人的伤心事勾起来。我等闲不敢弹奏这曲子，害怕自己也承受不住曲子里的悲伤。

　　箜篌的声音好像是从透明的水上发出的，连水面也在微微的震动，清亮、浮泛、飘忽。弹罢许久，我好像还能听见余音在屋子里回荡。整个屋子都是静的，陆沉舟没有击掌赞叹，没有出声评论。我垂下头看着箜篌上雕饰的翠藻，竟然一时失了勇气抬头看陆沉舟的反应。
　　许久我终于抬头看他，他安静的坐在那里，静的似乎不存在。已经是夕阳西下，残存的光从窗子透出来照着他的脸，让他恍若天人。他脸上没有悲戚之色，却鲜明的挂着两行泪水。晶莹的泪珠反射着日光，璀璨流离。那一滴泪滑过他的下颚，掉落，我的心不知为何也跟着一颤。
　　我就这样坐在那里呆呆的看着他，脑子里浮现的竟然是“倾国倾城”这一句。这本不能用来形容男子，然而我却已找不出别的来形容那时的陆沉舟。他唇角似乎还有笑意，但是那样高洁出尘。我们相距咫尺，却仿佛海角天涯。因为他坐在那样高的地方，我没有勇气去触摸他。
　　多年以后，我才明白，那是云泥之别。我费了很大的力气想要将那一日的陆沉舟画下来，但是即使那图景刻在我脑子里栩栩如生，我依旧没办法下笔。在那一刻他是无法被描摹的，无法被记录。
　　良久之后他走过来，抚摸箜篌上的凤头。那凤头红艳色配上黑漆的眼，灵动的仿佛有人性。他的手放在那凤头上，莞尔一笑，偏过头看我：“清越空灵，泠泠似雪山清泉之声。微雨，好琴声，好箜篌。”
　　我平生再也没有听过那样真挚的，发自内心的赞美。很多人赞赏我的琴声，说它直抒胸臆，可让空山流云为之停留。但是他们都不懂得我的琴声。箜篌引是天旋地转、恻怛号泣之悲。肯为我的箜篌引落泪的不知凡几，然而真正听懂那曲子后深深的绝望和哀思的人，只有一个。
　　他知道，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就如同滚滚黄河之水，即使哀号之声压倒黄河，长天下依旧回荡。该去了的，终究不会回来。
　　我们都如此的渺小，留不住生命中该去了的一切。人间最痛的就是割舍，割掉，舍去。与深爱之人生生的切断联系，痛彻心扉，痛的恨不得自己从未在这人世间存在过。然而人生来就是受苦的，就是背负着一切的痛苦，依旧可以前行。我们都无从依靠。
　　到了那一刻，我才知道：陆沉舟是我的知己，今生唯一的一个。他知道我所有的痛，只因为他也一样。害怕失去，却也无可奈何。
　　他送了我一首诗，我到死都记得：
　　“知己知心，抱柱及琴。流水流水，拂面捉襟。异兮一矣，是潺孰吟？
　　知己未彼，无加裾履。风也萧萧，曷谒良士？学而识之，昊天莫止。
　　知己未我，叵耐结锁？君子颖颖，良人可可。或而忧渎，或而忧那。
　　俱结与欢，过言参半。达人知命，氓人迁散。如发如梦，其也漫漫。”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