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流年

　　一夜我睁着眼睛未眠，却没掉一滴眼泪。叶戎北在身边呼吸均停，然而我知道他未必好睡。想了想，流泪的日子且还多，现在不必浪费。
　　第二天叶戎北叫了人把我和清歌护送到一个早就找好了的院子，我本来想自己动手，然而镇北将军的名头终究不是白叫。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已经收拾的整整齐齐，只等人入住。我和清歌各找了一间屋子住下来，第一夜谁也没有睡好。我许久没有单独睡，总是想念叶戎北的温度。有时候觉得他还在我的耳边浅浅的呼吸，只是告诉自己马上就可以回去。
　　叶戎北在钱的方面向来纵容我，这次送来不少银子帮我打点。我也拿出了多年的积蓄，每天出去奔波。人说嫁妆是女子的私人财产，为了提高地位总是不嫌多的。我再不能为清歌做点什么，起码要保证她风风光光的嫁出去。所以各色的物品我都挑了最上等的货色，每日亲自的验看。清歌似乎对这些没什么感觉，只是在屋子里做嫁衣。我挑了上等的红绸并金线，晚上也一起帮忙。
　　七十二件陪嫁衣服，一对官窑的青花瓷花瓶，一对金剪刀，二十四件金饰，二十四件银饰，二十四件玉饰，另加各色布匹无数。我又将颖姨给我的那一小箱金银首饰都填进去，特地叫人打了一对金质同心锁。这份陪嫁在全凉州大概都数得上了，我也就松了一口气。清歌那一小箱子金银首饰，我叫她留作私房，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能动用。这些东西在出嫁的七天以前吹吹打打的送到刺史府邸，围观的人都啧啧赞叹外加打听这未来的刺史夫人到底是什么来头。我站在门口看着一箱箱披着红绸崭新的樟木箱子送出门，心里茫茫然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感觉。
　　顺便告诉了成静玄聘礼不必送过来，一起留下当作清歌的嫁妆。清歌脸上平静，似乎一切都与她无关。专心于一件嫁衣，每日都不停。平常百姓家的女子都是从小就开始准备这件华裳，只有一个月的时间未免显得太过于仓促了。我亲手在上面绣了抱团的吉祥鲤鱼，在红盖头上绣了一对和金鸳鸯。本来想要清歌试着穿一下，但她坚持要等出嫁的那一天再穿上。
　　初四的那天晚上她求了我和她最后一次同睡在一张榻上，彼此都无话可说。吹熄了灯火，一片黑暗寂静中她背过身去轻轻啜泣，我慢慢的靠过去抱住她，将头贴在她的背上。泪水溢出眼眶，打湿了她的衣服。她并没有回头，也不说话。我们就这么安静着，一夜无眠。
　　第二天早上我早起，打了水最后一次帮清歌洗簌。她端坐在镜子前由我梳理她的长发，黄杨木的细齿梳子轻轻磕着头皮，我一边梳一边缓缓地念出嫁前的梳发歌：“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举案齐眉，三梳梳到子孙满堂……”
　　字字清楚，如同珠玑落玉盘。两个陪嫁的丫头在旁边垂手站着，我只看得见镜子里的清歌。束起了长发挽成髻子，再在脸上涂抹。我上了胭脂，粉脸上一片桃花色。描好了长眉一看，人比花娇。清歌也怔怔的看着镜子，忽然落泪。无法止住，我拿起粉扑补粉，被她的眼泪冲的一塌糊涂。两个丫头都以为她是出嫁的女儿心里不舍，一个个称赞成静玄。说的天花乱坠，清歌依旧无声流泪，连一声啜泣也无。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附耳低叹：“这是你的命你选择的，就要走下去。前途如何，我不能说。只是我要告诉你，不论如何，都不要流泪给人看。把自己的软弱给人看，就会受欺负。我不在你身边，你要自己保护自己。”
　　清歌听了，慢慢止了眼泪。美丽的眼睛里有一种陌生的疼痛。我重新抹了她的脸，再次上妆。一张美人脸在镜子里呈现，是我这一生见过的最美的新娘。两个丫头帮着穿了嫁衣，清歌张开了手臂面对我。那一袭红色金色相间，一派珠玉璀璨。流金碎玉，交相辉映，都耀眼不过清歌的一双眼睛。
　　我们很小的时候，憧憬了多次穿上那一袭红衣的美丽。我记得我说，清歌会是这世界上最美的新娘。清歌面颊上的红晕让我记到了今日。如今一看，茫茫岁月轻松过去，就到了清歌人生最美的一日。
　　两个丫头笑的眼角都弯了，嘴里啧啧赞赏着。我的眼前有些模糊，越发的看不清。清歌低下头，又是眼中含泪。这一次却尽了力没让它们落下来，我听着庭院里那有些尖利刺耳的鼓乐声，知道迎亲的人已经到了。
　　我捧着红盖头走过去，清歌微微低头让我帮她带上。那样美的一张脸就隐藏在了艳霞色的后面。我扶了清歌出门，轿子已经停在院子当中。马上的成静玄当真英姿勃发，春风得意。只是眉目清淡，像是个看客。我心里好笑，明明是你情我愿的大团圆，倒像是错点了鸳鸯谱。清歌手心沁汗，抓住我的手不放。我轻拍她的手示意她安心。
　　我亲手接了成静玄的迎书。他对我躬身作揖的时候，我忍了又忍还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若是对她不好，我要你好看。”说出来竟像是放下了个大包袱般的爽快，只见成静玄一笑而过：“当然。”
　　清歌被我扶进了轿子，我的任务就算完成了。她到刺史府要如何的拜堂洞房，都与我无关。我眼见着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转了出去，连尾巴都看不见了，才缓缓地流下眼泪，我似乎觉得我有那么多的话想说，想要对清歌说点什么。只是都忘了，觉得自己在她走之前的那一刻还赌着气，于是错过了最后的机会。
　　想说一句，其实我并没有那么生气。其实，我很想念你舍不得你。其实，我们本不该走到这一步。
　　怎么会这样？
　　我抬眼看天空，阳光灼伤我的眼睛。我下意识的抬手挡住眼睛，却挡不住眼泪。

　　收拾了东西，陈博已经在门口等着接我回去。我换了平常穿的衣服，把那一袭喜气洋洋的衣服收起来。陈博愣愣的看着我，嘀咕了一句：“其实，夫人穿那件衣服很漂亮。”
　　我好笑的看了他一眼，他的脸立刻就比我那件衣服还红。我随手将东西都丢给他，自己爬上马车。觉得累的不得了，靠着马车窗就睡了。隐隐约约的觉得有人的手垫着马车窗防止我撞上去，迷迷糊糊我也没管到底是谁。
　　等我醒了的时候，才发现早就在军营门口了。我一回头吓了一跳，叶戎北正靠着马车壁含笑看我。我伸了个懒腰，因为马车太低都没尽兴。这才想起来问他：“你什么时候上来的？”
　　他正按揉着已经发僵的手，听了一眼看过来：“你睡得昏天暗地的，刀架在脖子上都不知道。怎么知道我时候上来的？我想把你的头拨过来靠在我肩上，你偏偏梦里都不肯。”
　　我听了失笑，也就凑过去帮他按按手臂。马车太颠簸，手背都被我的头撞红了。我心里平静了一点，凝神仔细的揉着。叶戎北舒舒服服的靠在壁上眯着眼睛看我，我揉了半天忽然想起来：“你怎么来了？”
　　叶戎北摇摇头：“一觉睡下来脑子糊涂了么？凉州刺史洞房花烛，全凉州的大官小官都要去祝贺一番的。嫁妆本来我都给了，还随了不少的礼钱。成静玄这次可把我的便宜都占尽了。”
　　我听了却忍不住笑出声来，叶戎北莫名其妙的看着我。我笑了一刻才上气不接下气的说：“幸亏我知道你没有龙阳之好，否则这最后一句，太歧义了。”
　　说句实话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这么容易就把伤心的一切都放下了。我以为我起码要伤心几天，然而如今一看才知道自己还开得出玩笑，仿佛是个没事人了。叶戎北因为我一句话白了白脸，最后也撑不住笑出声来。
　　外面已经黑透了，十里营寨灯火稀疏，明明灭灭的让人看不清。叶戎北将我送回到帐子，自己匆匆去了。我闲着无聊，又不想干坐着回想起点什么心里难受。索性牵了匹马出去，一路走下来竟然也无人敢拦我。走到了军营门口，几个守营的士兵为难的交换了眼色。我也不急，就这么靠着马等着他们放我出去。他们再三问了是否是叶戎北的允许，我就说若不信让他们自己去问。算得他们几个胆子都不敢去打搅叶戎北和叶云起商量事情，只能犹犹豫豫心惊胆战的把我放出去了。
　　我牵着马漫无目的逛着，就往草原的方向走去。已经是夜里，恐怕我马蹄声过大，让叶家军的守卫把我当西沧人给射死了。我想走的远远的，走的越远似乎心里越平静。
　　平心而论，我似乎有点怨恨清歌，甚至怨恨叶戎北。最恨的是我自己，总觉得自己不该走到这一步。
　　好像越靠近叶戎北，失去的越多。颖姨，清歌，自由，后路。
　　不能想，越想越是惊悚。不能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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