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流年

　　我去了清歌的帐子，一盏孤灯底下等着清歌回来。心里又是生气又是难受，我千里迢迢的把她带到凉州来，到底是帮了她还是害了她啊。如果她真的受了成静玄的骗，我怎么对得起颖姨去之前殷殷嘱托？怎么对得起和清歌十年姐妹情谊？
　　等到了戌时，清歌还是没回来。我心里的气都没了，只剩下焦急。害怕她在外面出了事，心里发慌。刚站起身想要回帐子叫叶戎北带人去找清歌，就听见脚步声。清歌小心翼翼的进来掩好了帐子，一回头就看见了我。
　　她脸上的神情里，除了惊讶，还有恐慌。我知道我的脸色是好不了的了，但是语调还是平静的很：“清歌姐姐，你去哪里了？”
　　我发誓如果她还是骗我，我一定会翻脸。
　　可是她没做声，我已经伤心的了不得。我知道总免不了这一步，再好的姐妹也是要嫁人分离的。可是我不能容忍她欺骗我，如果她非要去，我不是不能让她去。
　　我看着她一脸的愧疚加惊慌，心里慢慢绝望：在你眼里，我是这样小气的人么？
　　我缓了又缓，胸口里似乎有一团梗着的东西，让我心痛的无法呼吸。我低声开口，说到最后却真的忍不住高声：“清歌姐姐，我不是不肯让你去见成静玄。换了是另一个人，我开开心心的送你去。只是成静玄不是好人，三年前他把跟他有千丝万缕关系的玉钟送到我身边做侍女。三年后对玉钟不管不问，难道还不说明这人薄情寡义么？这军营里看上你的好男儿多的是，都是好归宿。我求叶戎北一句话，你想要哪一个就是哪一个。你就是喜欢叶戎北，我一样二话不说让他娶你。你为什么非要成静玄不可！为什么为了他来骗我！我们十几年在一起，同床睡同桌吃。我把你当作我唯一的亲人，对你好的事情我舍了命也肯去做，为什么你不能听我一句！”
　　清歌眼里慢慢的有晶莹的光，我却根本看不下去：“为什么非要成静玄不可？你知不知道我有多难为？他对你，真有真心么？全心全意？独一无二？”
　　问了这么一连串，我几乎心如刀割，再也说不下去。清歌看着我的脸，走过来一步想要拉我。我却退开一步看向她，听她用凄苦的声调求我：“小雨，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所以我怕我去了，你听说会伤心。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的妹妹。这世界上对我来说，没有比你更重要的人。你若是不让我跟成静玄，我跟你保证我不会再去了。”
　　“可是，可是你知道的啊！你明明知道心里有一个人到底是什么样子，跟他在一起有多么的快乐。这快乐让我冲昏了头了。你等着叶戎北的那么多年里，我心里有犹疑，害怕你是挑错了人选。你最后不还是幸福了么？你为什么不能给我一次机会？”
　　我根本听不下去，尤其她提起叶戎北的事情。我一怒之下冲过去扬起手，真想给她一个耳光。然而她闭上了眼睛，两行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挂在脸上，却也不躲。我怎么下的去手，我怎么能打她。她说的对极了，我知道那种把人放在心尖上，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思念。我知道没有了那个人，食不知味。我怎么能把她拉回来，明知道她会为了我牺牲一切，我还真的能让她牺牲么？
　　她闭着眼睛等着，半晌见我愣在那里，竟双膝一软跪下来。
　　我下意识的想去拉她站起，她却仰着被泪水浸湿了的脸看向我：“姐姐只求你这一次，小雨。不管日后如何，我都认了。我跟定了这个人，死也不悔改了。他好也罢坏也罢，我只是认定了他了。求你开开心心的送我去，行不行？求你说一声好，行不行？”
　　我怎么能让她跪着，求我。
　　我想起十几年前，有个瘦的脸只有巴掌大小的小女孩。拉住我的裤脚，求我给她一口饭吃。我那时候如何的心软，尘土下的脸我都看不清楚，我就心生怜悯。如今她跪着求我，我还能狠得下心么？
　　我不是铁石心肠，尤其对我在乎的人。可是真的答应了她，我不怕我难为，我只怕她日后后悔。到那个时候，可怎么办！
　　我退后了一步，脑子里一片的混乱。清歌膝行了几步过来，抓住我垂下来的手：“小雨，小雨。姐姐真是没有办法了，倘若我能断，我立刻就断了不让你伤心。可是我断不得，我舍不得啊！”
　　舍不得，舍不得。你舍得我，舍不得男人。可是我当年，不也是舍了你，才得了叶戎北。我有什么资格抱着一点对你的恩惠，就不让你做你自己的决定？
　　我冷静了片刻，将她拉起来。清歌怔愣着看我，我凝视她的眼睛，仔细打量她的脸：“你告诉我，你们到了哪一步了？他已经说了，肯娶你么？”
　　清歌吸了一口气，才楚楚可怜的说：“我们，我们见了两个月了。他，还没有说要娶我。但是也说会给我一个交代的。”
　　交代？我冷笑一声，心里却难过。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清歌一定会被成静玄那个小人耍了。我抬手缓缓地抹去她脸上的泪痕：“你想不想嫁给他？”
　　清歌的脸僵了一刻，然后用从未有过的坚定告诉我：“我非他不嫁。”
　　非他不嫁。我又满怀希望和哀痛的确认一遍：“不后悔了么？”
　　“不后悔。”
　　好吧好吧，这是你的心愿，我死也要为你完成。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了。

　　我看着她去睡了，自己回了帐篷。叶戎北还在灯下看书，见我进来把书放下向我伸出手。我拉了他的手坐在他膝上，他担忧的看我的脸色：“怎么，没劝过来么？”
　　我深吸了一口气安定心神，终于说出口：“我明天要去见成静玄。清歌要嫁给他。”
　　叶戎北的手臂蓦然发热，他不可置信的看着我平板的脸：“你发疯了？怎么能让清歌嫁给他？”我无动于衷的回他一句：“成静玄除了是你的政敌，还有哪点不好？百里挑一的人，让清歌看上了。等清歌嫁出去了，我和她就一刀两断绝无干连。我不会让你为难的。”
　　叶戎北被我的话噎住了，沉吟半晌去摸我的面颊。我才知道自己早就泪流满面了，叶戎北也软了声调说：“你哭什么，我没说不让她去。你不要伤心了。”
　　怎么能不伤心。我知道清歌没有错，可是忍不住有一种被背叛了的感觉。人说月老牵的红线，谁与谁有缘是天定的事情没有道理可言。但我真的一时不能接受，我愤怒的想要提着一把刀千刀万剐了成静玄才好。
　　第二天我又去见清歌，见她一脸的倦容，跟我一般一夜难眠。我坐在她床边，再一次郑重而心酸的确认：“你真的非嫁他不可？”
　　“我真的非嫁他不可。”
　　说的好像，我们不是在讲女子一生的终身大事幸福，是要去慷慨赴死。我慢慢的撒了她的手，转身就走：“你等着消息吧，我尽快把你嫁出去。”
　　清歌在我的背后含着哭腔叫我一声小雨，我抹了抹眼角：“我说过我要给你找个好归宿，姐姐，我一定做到。”
　　这是你选的路，请你一路好走。
　　我一路怒气冲冲的到了刺史府衙，问了门卫才知道成静玄在欢喜寺。我往欢喜寺赶的时候，心里慢慢平静下来。清歌看中了他，让她一尝心愿是我的愿望。
　　所以，成静玄是好是坏，还那么重要么？重要的是清歌心甘情愿。

　　到了欢喜寺，成静玄在菩提树底下笑着看向我，仿佛专门等着我来。我站在那里仔细的看看，不得不承认不仅是百里挑一，简直是千里挑一了。清歌也算阅人无数，怎么可能会看上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人。只是看不透这个人一副好皮相下的一颗心。
　　我深吸一口气，走到成静玄面前。他笑容满面，似乎早就算到我要来求他。我也带着个假笑看着他，劈手给他一个耳光。
　　啪的一声脆响，成静玄竟然没有躲也没有拦。我用了全身力气打上去，恨不得能一巴掌打死了他。成静玄的面颊上立刻浮起一片红色，他笑容依旧，抬手抚了抚面颊：“微雨姑娘好力气。”
　　天底下挨了打之后，还能这么不要脸的说出这么一句的，只有成静玄。我真想再给他一个耳光，但是告诫自己一定要控制情绪。我是来求人的，不是来发威风的。
　　天知道我多么痛恨求人。可这是清歌的幸福。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她被人欺骗。始乱终弃永远是一个女子最悲惨的结局，我不能让清歌走到那一步。
　　于是我试图融化眼睛里的坚冰，放软自己的语调：“这两个月，你和清歌常常见面？”
　　“是。”
　　“你说你会给她个交代？”
　　“是。”
　　“什么时候？”
　　我只需要知道这个答案，我就可以开始准备着把清歌送走。但是成静玄莫名其妙的问我：“什么什么时候？”
　　我明明觉得我已经平息了怒火，因为他一句话又觉得胸口憋闷无法呼吸。他眼睛里没有一丝躲闪和狡猾，好像自己是世界上最无辜的人：“你在问什么时候？”
　　我按捺住性子耐心的解释：“你什么时候娶她？”
　　“哈！”成静玄短促的笑了一声，好像我是个头脑不清楚的疯子：“谁说我要娶她？”
　　如果我现在手里有刀，我想要把那双眼睛挖下来。那双最最深邃漂亮的黑眼睛，里面是熊熊烈火般灼人的热度。我从不明白有一双那样漂亮的眼睛的人怎么会如此残忍和卑鄙。
　　成静玄缓缓地欺近，在我怔愣之时扣住了我的下巴。我被迫抬起头看着他的脸，他向我的方向倾身。我知道如果我不保持点清醒，一定会被他又一次的迷惑。所以我下意识的扣紧了掌心，疼痛提醒我保持冷静。成静玄微笑着问我：“你希望我娶她么？”
　　“是。她爱你，非你不嫁。”
　　“哈哈！你真的相信么？”
　　什么意思？我并不清楚他到底在说些什么：“你什么意思？”成静玄轻巧的揉捏我的下巴：“你相信她爱我，非我不嫁？微雨，你是太天真了。这世界上怎么会有爱？爱就是一种幻觉。”
　　我突然看清楚了他。他根本就是害怕。
　　一切的不信任其实都始于恐惧。
　　一个连爱人都害怕的人，我为什么还要害怕他呢？我想想就笑了，成静玄正打量我的神情，见我笑了惊奇：“你笑什么呢？”
　　我才发现他的手的力量，根本没有我想象的那样大。其实只要我尝试，未必挣脱不了。我退后了一步仰脸看他，一字一顿的说：“原来你不是个小人，成静玄。你只不过是个懦夫罢了。小人想要下作赌狠，也是需要勇气的。我说你勾引了清歌，你会说是清歌自己送上门的。可是你这个懦夫，连拒绝的勇气都没有，还能做点什么？所以我说让你承担责任娶清歌为妻，实在是委屈了清歌了。”
　　我相信这世界上任何一个男子，都不能容忍被美丽女子看扁。即使再宽阔的胸襟，再和善的脾气，都忍不下我说的这么几句。所以成静玄不出我意料的变了脸色，但很快恢复正常，声音清亮微带戏谑：“激将法，我是那么容易上当的人么？”
　　多说无益，我缓缓地摇摇头，转身就走。没想到被一股大力狠狠的抓住手臂，迫使我回身。我吃了一惊，我这辈子没有人敢对我如此。一转身就对上了成静玄因为愤怒而微微扭曲的脸，他灼热的呼吸喷在我脸上：“你怎么不求我？”
　　我故作镇定，其实心已经紧张的缩成一团。门是掩好了的，老僧也没在佛堂里。总而言之就是我要是大叫，谁也听不见。这时候只能以不变应万变，我冷冷的看着他。却不知道这样更加激怒了他，成静玄一双眼睛简直能够烫伤人：“你不是来求我的么？不是来求我娶清歌的么？你求我啊，你求我我什么都答应你！”
　　我的手臂已经一阵阵麻木，他却攥得越发的紧。我知道如今没有别的办法，就咬咬牙豁出去了：“我求你，你会答应？”
　　成静玄点头，我就说：“我求你。”平静的让我自己都惊讶了，平静的仿佛这话根本不是我说的一样。成静玄听了一愣，接着脸上闪过失落的表情。我越发的看不透他到底是什么主意，小心地想要将手臂滑出来，发现根本没有可能。
　　“你原来这么容易就屈服。”
　　我愣了一下，接着唇角就勾起个笑容来。就为了这个？就为了让我低一次头，这么大费周章？我都能看到他瞳孔里的自己，神情高傲而冷清。成静玄猛地从背后抓住我的发梢，将我的头拉的后仰。我吃痛之下抓紧了他的衣襟，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你这种女人，就应该被抓在手心里捏碎了，连骨头都磨成灰用来下酒。我以为你有一身硬骨头，才配得上我。原来也不过如此。”
　　原来如此。原来成静玄是个妄自菲薄骄傲到了极点的人，这样一个人怎么会看得上女人？可是转念一想，这人不会是，真心的？
　　我下意识的去看他的眼睛，他瞬间移开视线。我终于开始有点相信，他真的是喜欢我，所以说了那些有的没的保护自己的自尊。可是我一点也不感恩，也不高兴。他以为他喜欢上了我，是我的恩赐么？我就应该感激涕零的奔过去拜倒在他脚下？
　　我还没有那么容易就屈服。
　　我将自己的手附在成静玄抓住我的胳膊的手上，用尽全力推开。脸上未变神色，依旧带着寒意的笑容：“成大人，大丈夫贫贱不能移。小女子学不得那个，却也对下一句认了真。倘若我真的威武能屈，太侮辱大人的眼光了。”
　　我说了这么一句，他的手真的软下来。我看着他的眼睛慢慢的结上一层薄冰，厉声说：“滚吧，叫叶戎北来跟我说。我就在欢喜寺等着，看他来是不来。”
　　我轻轻松松的过关了，含笑点头转身而去。在成静玄看不到的地方倏地变了脸色，又把这难题留给我。人说强龙难压地头蛇，叶戎北虽然势大，却终究要看凉州刺史的面子。两个人不和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官面上的礼节做足了，其实暗地里恨得对方牙都痒。叶戎北如果去找成静玄，就算是退了一步低头了。叶戎北平时看不出来，其实最是要面子的人。让他低这个头，简直比让六月飞雪还难。
　　我叹息的抚上自己的额头。人活着就要遇到麻烦，或者活着就是个大麻烦。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