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音天使

　　繁华城市，曛黄灯光下的街道行人匆匆。
　　他孑立在路边一棵树旁，耳边是餐厅外放的乐声，唱诗班空灵的歌声安抚着他此刻隐约躁动的心。他闭眼跟着浅唱起来，一时想不起，有多久没哼过这支曲调。
　　一辆跑车呼啸而过，如同困兽冲破了牢笼的放肆。
　　随即他的注意被转移。
　　不远的落地橱窗里，一组哥特式油画排开陈列，其中一幅以暗红绒布烘托、金色画框定格，目光尽处，漫漫黑夜的边缘投下了一握微亮白光，裙摆般绽放。
　　就在他即将为这画面陷入沉迷时，风拉动了四周的枝条。
　　是她。
　　因为她的接近，本应休眠的树木都欣喜地醒了过来。
　　他倾听着树灵们的低语、随她到来越发欢快的西尔芙的歌唱，仿佛生灵都饥渴地接受着她的气息的滋养。包括他。每过一秒，这奇妙的感受都愈加浓烈，宛若火蛇蜿蜒烫灼他的灵魂，焚烧他的理智。
　　一曲落幕，眼下又是一地树叶，在暖黄光线中映衬更显清冷的枝头。
　　他恍恍记起，她上次来巴黎，他们也曾在这片法国梧桐下见面。一如视野中，她一身米白的装束，与小麦色肌肤相映，及背的黑发在脑后挽起小小一束，经暖光点缀的发荫下，一双清澈眼眸兴奋又紧张，扬着可人而略羞涩的笑容，径直朝他走来。
　　他忽然想，无论是当初的翠绿萌发，亦或今夜的寥落凋零，都无改他全心的期待，以及令一切愉快进展的意志。
　　她终于停在他面前，为让他等候致歉，并对他的邀请深表感谢。
　　这期间她的每个表情变化，他都无声收纳眼底。依旧纯真、纤尘不染的女孩，最应该快乐也是世上他最希望获得幸福的女孩。
　　喉头蓦地发涩，他甚至无法立刻回应她的美好、念出她的名字。
　　没错。那些将可能降临的痛苦和悲伤，只由他承担就好。
　　“果然是等太久了吧，你看你一脸无精打采的样子。”她笑眯了眼，声音有些抖，法国的十二月入夜已是低于十摄氏度的气温。
　　“真的吗？或者需要迷人的小姐打开手镜借我确认一眼。”说罢，他脱下大衣披到她身上。
　　女孩微微张开了嘴，不知是为的什么变得无措。
　　心中一笑，他弯下身，托起她的左手，鼻息似有若无拂过那光洁的肌肤：“你今晚很美。”
　　她的脸瞬间飞红，唯独眼里神色分明愉悦。
　　这就对了。
　　今晚，他只想给她制造美满的回忆，哪怕是，一个脆弱如童话的圣诞夜。
　　“可以出发了吗？”他牵起她，纯白的燕尾轻灵飘扬。
　　握住他修长的手，她下意识迈步跟上：“是要去哪？”人生地不熟，对今晚受邀参加的圣诞派对，她所能提前知悉记着的，便只有这件事而已，不过，这也是同行这位的回答总关乎惊喜与神秘感的错，“到现在还不能揭晓吗？还是说，这也是法兰西绅士传闻中的浪漫方式？”
　　他轻笑出声。原来，不管处于怎样的现实和情绪当中，她从来可以轻易逗乐他。
　　“不是有句汉语叫‘从一而终’吗，惊喜，当然应该保持到最后。”
　　“噢，好……”她沮丧叹了口气，下一秒反应过来：“不对，这个词不是这样用的吧！”
　　轻快的气氛，仿佛被一双手锁在了两人之间。
　　夜的凉、陌生的人事，在这一路仿佛不再是难题。
　　她举目环顾，沿途景物如走马灯从眼睫的剪影中倒退。许多店铺已打烊关门，只剩悬置门上的灯饰和挂满大小装饰的圣诞树在沉静的街道闪烁互映——真是节日氛围浓厚的景致。昂首，矗立远处的铁塔化作香槟色的香水瓶，璀璨生辉，加上探射灯的光，整个夜空映出了某种高贵妖娆的华美。
　　“好像这条路没有尽头，不知刚刚怎么生出了这个感觉……”话甫出口，心就忐忑起来。天啊，她在说什么？这样莫名其妙的话，搞不好会引起误会，以为自己在试探索求什么超越现状的诺言……骤然，有另一边发出的力量传到了手心，连带着似乎随时被冷风吹灭的温暖一同补充。
　　“那就走下去。直到你想终止它。”
　　她猛抬起头。明明这番话听着慰藉了她，为何却更让心不安？
　　“就是说只要我还没被你真正卖掉，仍有喊停的权力咯。”她半玩笑地接话。
　　他一瞬怔住。
　　在他尚迟疑着未置可否时，眼帘已映入一座灯火通明的院宅。他听见惊叹声响起，为建筑外在奥曼式的华丽，为庭园布置的别出心裁。
　　“派对好像开始了，我们是不是迟到了……”她皱起眉，侧头看向他，半晌，又赶在他应答前，莞尔道：“但愿主人家足够随和，能接纳我们的歉意后，仍欢迎我们唐突入席。”
　　他屏息，碧眸上掠过一抹奇异光彩。
　　仅凭此刻，时间定格在她惋惜却刹那焕发憧憬的表情，即令他忆起她在绝望笼罩之际依然怀抱信念的画面。她曾经举重若轻的步履、无从动摇的神态与身姿，与现实中她柔婉的脸庞曲线，眨眼时羞涩但不失雀跃的睫毛颤动，忽而产生了重叠。
　　屋内奏起《国王与皇后华尔兹》的前奏，他犹在出神，是她清亮的嗓音唤回了他。
　　“不是要进去吗？我准备好了！”
　　他清醒了几分，正准备从善如流，却见她无预兆的踌躇。
　　“其实，假如我们不是很饿，乐声刚好覆盖到这片院子，那边——”她的视线穿过幽静的喷水池，抬手指向一个熠熠生辉的纯白亭子，“我们可以先过去跳支舞，你觉得呢？”
　　他垂下头，目光落入她眼里。片刻，没有丝毫的犹疑，他面向她，稍倾着上身，伸出右手。
　　“赏光吗？”
　　隔一扇门，屋内的华尔兹舞曲如故径自旋转，外面的世界却有另一番浪漫。
　　满目藤蔓、玫瑰和点亮了白蜡烛的亭子，简直就是活生生由童话书搬出来的场景，让交织庭院上的一串串小灯泡点缀似原野萤火。
　　两人再次共舞华尔兹，竟是在这般情境中。
　　天空悄然飘起白色的小精灵。
　　一片片雪花缓缓滑进冬夜下的巴黎。
　　节奏明朗的华尔兹舞曲被换成徐缓的轻乐曲。她松了口气，为不必再可能踩到他的脚提心吊胆。
　　“明天就要回去了。”放松下来后，整个人有点发软，她不自觉倚帖在他宽实的胸膛上，看上去那么冷冰冰的一个男生，怀抱却是温热得叫她眷恋。
　　“嗯。”
　　她停住脚，身子往后仰望他，“你会很快跟着来的，对不对？”她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这样问，但话语就像脱离了她的控制般，冲动跑出了嘴巴。
　　然而，她还是沉默着等待他的回应。她也不懂，为什么这次他会迟疑。
　　“还不能确定地告诉你，”他弯了弯唇角，她看上去便像个预感被抛弃的孩子，实际上他一直了然的，她是如此一个心思细腻敏感的女孩，谎言在她的双眼前往往显得丑陋和可笑，可是呢，他又是这么地为她、为有这个认知的自己感到骄傲：“所以不打算留下没有凭证的期待，不过我会发消息。大概没从前的频密，但你是对我有重要意义的人，我只祈求你了解这点。”
　　她垂下眼帘，要是人只需要把眼紧闭，就能掩盖住所有不愿为人所知的思绪就好了。默默深吸一口气，她抬眸，含笑复述道：“有重要意义的人。”
　　似是向他确认，像在说服自己。
　　彼此未作多言的静默中，她强忍着退缩的本能凝住他，仿佛能经此洞悉话外的欲言又止，即便是深邃如此刻夜空的眼眸亦可为她所穿透，直抵这个人的灵魂深处。她了解自己的直觉一向不错，所以偶尔会认为，只要她全心去感受，多少就能得到想要的答案。可更多时候接踵的问题是，所谓被得到的答案是真实如此，亦或者不过是她惶恐下的臆测与期望。
　　想着想着，她一阵失笑，其实，就算正长身挺立在她眼前的人说谎又如何？隐瞒与她相关的秘密有什么大不了？他从未伤害自己，不是吗。
　　“想什么？这次是我脸上写着‘坏人’两个字吗？”他偷偷放纵着吸入她的气息，所以也许比她自己还要明了，就在刚才，她心绪跌宕衍生的变化。
　　然后他听到她喃喃的回答。
　　“天使……又怎么是‘坏人’呢？”
　　不期而至的反问反而令她清醒过来。居然会在这里重复以前的对话，真是奇怪。
　　但……是的呢，“天使。”
　　他想要诘问，想要深究，可她细小却坚定的低语只换来他越发莫测的眸色。
　　从暖和的怀抱抽离，她轻轻推开了他，“进去吧！我饿了。”
　　未加思索的转身，是逃离？是讨厌？他的心倏地抽紧。
　　欲迈开的步伐迟迟未能成行，那一刹那，她发誓，她看到了雪花悬停在面前。晶莹精致的形纹，是水把自己活生生撑裂开。
　　“就算是天使，”想把她就这样锁在怀里，哪里都不必去，什么也无需做，只是就这样守着她，“不一定就是好的。”
　　不能动。不可以挣开。
　　在违反他的愿望下。
　　此时此境，她是这么深刻地理解到这一点……否则，身后的世界将顷刻崩塌。
　　时间再次流动。
　　纯洁的白雪徐徐舞落，漫天盖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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