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梦三千

　　遣了车夫小喜子去敲门，不一会儿小喜子过来回话说：“应门的师傅叫咱们连人带车的进去。”
　　我问：“是否报上了本宫的名讳？”
　　“回公主的话，还未曾。”
　　我满意的点点头，“如此甚好，我和音音从正门进去，小喜子你赶紧往回走，替本宫带个口信给徐子千大人，叫他三日后紫云观相见。”
　　我们下了车，遣了小喜子回城这才往紫云观内走。
　　紫云观不若别的道观朴素，红漆的大门用的是上好的梨花木，门口匾额上“紫云观”三个抖大的字写得很是苍劲有利，我问音音：“你可认得出这是谁的字？”
　　音音答道：“紫云观乃是皇家道观，这上书的定是哪位国主，再不济也该是王孙贵族类的吧。”
　　“死丫头，这般看重身份以后怎可是好。”我敲了敲她的额头，“写这字的可是我三皇叔温齐云，他可是了不得的人物，做皇子时已经很是受先帝宠爱，父皇成了国主后，三皇叔被封为齐王。他为人素来自在潇洒、放荡不羁，好书画、喜琴乐，坐不惯齐王的位子，后来对一位青楼女子一见钟情，辞了官、弃了王位与那女子一同走了，这字还是先帝在的时候让他给提的。”
　　音音眨眨眼睛，用手指卷着耳旁的发丝，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几个字说：“音音在宫内这么多年都未曾听过齐王这么个人物？”
　　我笑了笑说：“你当然没见过，皇叔他在你进宫之前就走了，他的生母是龚太妃娘娘，父皇恐怕娘娘会伤心，便下令吩咐各宫各府的再也不准提他。”
　　“那公主可曾见过这齐王？”
　　“你个好奇的丫头。”我敲了敲音音的额头继续说：“皇叔走时我虽年纪幼小，但也晓得些个事情，齐王啊，可是个风华绝代的人物。”
　　“咦？都说是才子佳人，那女子虽说是青楼出生，但能被齐王这样爱护着，也该是个不一般的主。”
　　我配合地说道：“胪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听说那位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儿。”
　　“美人配英雄，这样倒是没错，只是可惜了那齐王。”音音跨过了门槛，向我挥了挥手示意我快点，我不慌不忙的跟着她，问道：“哦？为何这样说？”
　　音音停下脚步，转过头看着我，“公主难道不知道‘民间百姓多疾苦’这句话么？那齐王无论在宫中怎样的英雄盖世，但也是个身娇肉贵的纨绔子弟，合上那不事生产的青楼女子，前半段虽是佳华，但他们的后半生是怎么也摆脱不了贫穷困苦和疾病的，这么多年没消息怕也是就这样去了吧。”不知道她想到了什么，只是泫然欲泣的表情看的人心酸。
　　拍了拍她的头，我笔直朝正殿方向走去，周围只有一两个香客匆匆来又匆匆离开，这里安静的莫名其妙，谁都没有开口说话，连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都没有，只有我走动时衣服上的环佩碰撞声。
　　我在离正殿约十步距离的时候停了下来，用只有我们两个能听到的声音说：“在哪里出生这是上天的选择，而有些人认为自己过得不好就怨天尤人，这又何苦，明知会错又何必选择那个错误的答案呢。”
　　“音音不明白。”
　　我摇了摇头说：“众生皆苦。”
　　拜会过紫云观主持后，主持亲自领我去见母后。
　　我的母后，是一个雍容华贵、超凡脱俗的女人，三宫六院、妻妾成群的生活对男人来说或许是对自己所有物的夸耀，但对一个曾经属于过他的女人来说，那只是一根拔不掉、切不断的刺，日日提醒着她身为一个女人的不幸。
　　我的母后就是一个曾经在水深火热之中夜夜得不到解脱的可怜人，在自己的丈夫以国家为名卖掉自己的孩子后终于崩溃，她宁愿守在青烟袅绕的道观逃避爱人的不忠与孩子的生离，也不愿回到现实中面对旧事前尘的凌迟。
　　皇家的女人，从来都是男人喜新厌旧的证据。
　　“咯吱……”被我推开的大门发出一种令人牙酸的声音。看到了跪在神龛前，口中念念有词的女人，我轻轻唤了她一声：“母后。”
　　女人停下转动念珠的手，慢慢从软垫上站起来，转过身见到来人是我后，可笑的是，她并无过分的悲喜之情，只是微微拢了拢自己松散的发丝，轻轻对我笑了笑：“锦儿，你来了。”
　　只有母后爱唤我锦儿，小时候每当我吵闹不休时，母后总会拍抚我的背，温柔的唤我锦儿，给我唱那一曲曲陌生但是十分动听的小调。
　　“母后，锦儿来接您了，跟锦儿回宫吧。”
　　岁月并没有残酷地剥夺走一个美丽女人的一切，她如云发丝依然是那么乌黑柔顺，皮肤虽不如少女般吹弹可破但也保养得宜光滑白皙的紧，她的美依然是那么令人心动，就连道观里的简单道服也意外的和她那样契合，如果硬要说时光带给她什么改变，那也该是她身上那丝淡静优柔的神韵。
　　“锦儿，你越来越像你父皇了。”母后坐在桌边，捧着我的脸仔仔细细的打量着我。
　　“不，他们都说我比较像母后。”我作势拿起茶杯避开了她的碰触，多年未见的隔阂此时尽显无疑。
　　她的手尴尬的停在了半空中，直到我放下茶杯她才反应过来，“你父皇还好么？”
　　“对了，母后久居这清静之地，宫里的事可全然不知吧，近几年来选的几批秀女之中，这云溪娘娘可是最受宠的，听说最近还怀有龙胎呢，这父皇大小事可都是全听她的。”我偷偷的瞄了她几眼，见她狠捏了几下拳头，我不由的在心里暗笑了几声，俗话说对症下药、良药苦口、良药苦口呀！
　　“是吗，也好，只要有人在他身边照应着我也就安心了。”不愧是曾经坐镇大凉宫后座的女人，镇定自若的态度着实让我慌了，看来还得下重药。
　　“对了！”我装作突然想起什么似地样子对她说，“母后，前些日子向父皇请离宫的手谕时，曾碰到那云娘娘和父皇在一块，云娘娘向父皇讨要母后制的那件锦狐裘，但锦儿身子弱，父皇见夜里风大便把那件锦狐裘给了锦儿，虽是父皇赐的，但毕竟也是人家云娘娘先要的，想来她必定也是十分中意那件锦狐裘的，锦儿离开后，还曾听到云娘娘为这件事责怪父皇呢。既然她那么喜欢，锦儿觉得回宫后应该还给她的，但是锦儿还是很需要这么一件毛皮的，如果锦儿因为没有毛皮冬天着了凉，又会吓到父皇和太医了，老惊动他们也不大好，还请母后再给锦儿制一件吧，穿来穿去呀还是母后给制的比较好。”
　　听到我这话，我明显的感觉的到了母后的不悦，“是我给皇上制的那件？你没看错吧。”
　　“锦儿怎么会看错，对了，去御花园的路上，锦儿还遇到了李德海公公，他正要给父皇送那件锦狐裘呢，是锦儿从他手上要了过来，就算锦儿会认错，伺候父皇的李公公可不会错了吧。”我指手画脚地极力向母后证明我没有看错，一边描述一遍注意着母后的神情，见她果真恼了，便停了下来说：“母后，我出宫的时候滦弟来送我，还好生吩咐我一定要请母后回宫呢，，母后这么久没回宫，他又不能出宫来见母后可是念的紧呢。”
　　“这孩子，十几岁的男孩都是个大人了，叫人家知道他还这样念叨着娘可怎般是好。”她抿嘴笑了笑。
　　“几日后正巧是母后诞辰，滦弟便叫我请母后回宫，宫内上下开心的不得了，都在做迎接母后回宫的准备呢！”
　　母后从椅子上站起来，行至窗边，抚摸着窗户上的雕花纹样轻轻说：“就不知道，皇上可还记得我。”
　　“记得的、记得的，父皇怎敢忘记我美若天仙的母后呢！”我赶紧站起来，拉起他的手谄媚的说道。
　　“天下男儿皆薄幸，锦儿，等你长大了千万不要学母后这样，多情自古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母后看着我，表情甚是哀伤。此时正巧落日，天边一片橙红橙红的颜色，薄薄一层洒在她身上，让我莫名感到原来这个女人这么苍老。
　　“母后可还记得红怜姐姐？”我跪在了她身前，“可还记得为了凉国远嫁的红怜姐姐？”
　　“怎可能不记得。”她并没有扶我起来，“怎么可能不记得……”这句话她说了两遍，随后转过头看着即将消逝的太阳，神情落寞，似乎在回忆着什么。
　　“姐姐在年前过世了。”我尽量用很平稳的语气诉说这个消息。
　　她听到后猛然转过头来，使劲的捏着我的肩，用不可置信的语气问我：“你说什么……？”
　　“我说，红怜姐姐在年前去了。”我拼命忍住即落下的泪水，坚持面无表情的说。
　　母后被我的话震惊了，我忍着被她抓的生疼的肩膀继续说：“据潜国说，她是去了潜国后水土不服，很快落下了病根，去年极寒时候身体一直不好的她终于熬不住，于是……”。
　　说到这里我恨急了，如果不是他们，红怜姐姐怎会落到如此下场，她此时应该和李将军花前月下，吟诗抚琴才是，怎会落得个客死异乡的下场!
　　我猛然站起来，完全不顾眼前女人是何种身份，疯狂的叫嚷道：“是你，是你们，是你们害死她的!人家做父母的都是把自己孩子视若珍宝，凭什么要把我们当做你们手中玩物!凉国生死存亡与我何干、天下百姓存亡与我何干!凭什么要让我们牺牲自己成全你们的安乐、成全你们的荣华富贵！你们不觉得羞愧吗？你们所谓的江山不是用血和汗打来的，是用我们的人生，用我们的泪换来的!只因为我们是皇家女子不是国家看重的儿郎就合该有这种下场吗？既然这样又何必把我们生出来!”
　　我不停质问她，把多年来所有不满和怨恨全部发泄在她身上，她没有给自己做任何辩解，只是不停的一边摇头一边掉泪，“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锦儿……”。
　　她走过来想抱住我，我一把挥开她的手，啪嗒一声她手中的念珠滚落一地。她仿佛从来没想到我会这样对她，瞪大了眼睛表情呆愣的望着我。
　　我完全忘了，眼前的她并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她也只不过是个被操纵没有人生的可怜女人。
　　“够了。”我抱住她，“这不是你的错，母后是爱我们的，我知道。”
　　“锦儿……！”母后抱着我拼命大哭起来，我们之间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我知道。
　　“母后，我们回去吧。”
　　母后，你不是一无所有，至少你还有我和清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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