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波醉

　　颜汐醒时太阳已经落下了。她这一觉睡得沉，竟是睡了近两个半时辰，过了晚膳的时候。阿筝说慕容玦来过，坐了一会儿见她睡的香，便没让吵醒她，又去枫林晚办公了。
　　许是睡得久了的缘故，颜汐觉着身上很有些酸软，瘫在榻上懒得动弹，只问道，“他可用过了晚膳？”
　　阿筝道：“走的时候还没，不知现在用了没有。”
　　颜汐点点头，想起来，身子却是一软，又栽回了榻上。阿筝一面来扶她一面笑道，“叫你睡这样久，跟只猫似的。”
　　“用你多舌？”颜汐故意在手臂上加了力道，奈何刚起来力气太小，跟平时也差不远。见阿筝还是笑嘻嘻地，便无奈的卸了力，无奈地吩咐道，“你叫厨房里备些点心小菜，一会儿我给慕容玦端去。”
　　“你这才有些为妻的样子，”阿筝赞同道，“你肯努力，想来离得宠也不远了。”又凑到她耳边道，“阿汐，你得宠了，咱们才有可能吞掉这金玉庄啊！”
　　颜汐认真的想了想道，“有理。”复瞟了眼阿筝道，“那你还戳在这儿干什么？”
　　阿筝一骨碌下了塌，笑着矮身行了个礼道，“是，这就去为娘子准备！”

　　戌时三刻，颜汐同阿筝在园子里转了好几个圈，终是迷失了方向。四周都是树，月影迷迷，看不清路，偏偏还找不到一个人影。阿筝气馁地一屁股坐上一块大石，抱怨道，“都说了多带个婢子，你还说你识路，这下好了！若是出不去在这儿被人找到，面子可就跌大了！”
　　颜汐却一副施施然的样子，挨着她坐下道，“金玉庄景致不错，就当欣赏风景好了。”
　　阿筝瞪了她一眼，没好气地说，“你自是有闲情，我手上可还端着东西呢！”
　　这样说着，却也不由得四处环顾起来。
　　夜凉如水，月色寂寂,薄雾如织。阿筝不由赞道，“确实是正当景的好时候。”
　　“还不是。”颜汐拿起托盘上的酒坛，拍开泥封喝了一口，缓了许久才道，“金玉庄四园已成了帝都绝景，有宫外之宫的美名。再晚一些，枫林晚里的枫树燃起来，当是满园灼灼，那才是许多人一生难得一见的盛景。”
　　“如你所说，这金玉庄里一年四季都是夺目的。”
　　“是啊。”颜汐看着天上月亮，长长的舒了口气。这样闲适的好时光，总是难得的。
　　阿筝不满地瞥了她一眼道，“我倒觉着还不如你闺阁里的景致好。”
　　颜汐低下头来，嘴角往上挑了挑，还是没有笑出来。她的闺阁，帝都里怕是没有哪个世家小姐的闺房能比她的更加简陋。阿筝说好，不过是看得惯了，怎样看都好。却也没有反驳，只道，“自是哪里都比不得自己家里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眼泪冲了上来，又硬生生的憋了回去。
　　家。对她来说，哪里有什么家。不过是个费尽心思才可以栖身的地方。住在哪里，又有什么不一样。
　　“不知夫人不满金玉庄何处。”慕容玦的声音冷不丁的在身后响起，颜汐和阿筝俱是一惊，僵了后背。互相望了望之后，同时缓缓回过头去。慕容玦就正站在她们身后，不知听了多久的墙角。
　　阿筝吓的整个人往后一缩，颜汐不由暗暗苦恼——阿筝怎能这样跌她的面子？忙抓住她的手，一面又颤颤地抱着坛子灌了口酒答道，“并无。”
　　明明还没做什么亏心事，二人却都不约而同的心虚了起来。平日图谋人家钱财多了，此刻人在跟前了，难免有些怕。虽是如此，却也各自在心里骂着慕容玦的神出鬼没。
　　“那便好。往后金玉庄才是夫人的家，夫人要记好。”慕容玦取过颜汐手中的坛子，从托盘上拿了个碗倒了酒一饮而尽，一派风流。
　　“知道了。”颜汐稳住心神，又给他添了一碗，“不知郎君这个时辰出来作何？”
　　“寻你。”慕容玦看了她二人一眼，眼中满是严肃，“下人来报，说你要给我送夜宵，你许久没来，想是迷路了，谴人寻，自己便也出来了。”又皱了皱眉道，“只是没想到你们连雪隐香都没出。”
　　居然连雪隐香都没出...阿汐垂下眼默默地叹了口气。这也就罢了，怎么偏偏是被他找到！她虽有些羞愧，却还是梗着脖子争辩道，“我送的是晚膳...”
　　“现下都戌时末刻了，当是夜宵。”慕容玦不留情面地指出。
　　颜汐默了默。她一向最能装着面上平和自然，现下却有些撑不住了。慕容玦也不再为难她，看了眼她准备的吃食道，“正好我也饿了。”
　　颜汐一愣，他又继续道，“在此以石为案，佐以朗月，也是一番风情。”
　　“隐香居往前再向西走便到了。”虽未看着阿筝，阿筝也明白是对她说的，虽然还很茫然，却仍识趣的见了礼告退了。
　　走时，心里还在感叹，午间她还嘲笑未浅被阿汐弄得摸不着头脑，如今现世报来了，因果轮回果真是，莫名其妙。

　　“烦夫人布菜。”慕容玦一句话唤回了同样茫然的颜汐。
　　在她的想法里，应是良辰好夜，烛火胧胧，她款款走进慕容玦的书房。那时慕容玦或许正伏案理事，见她来到不免诧异，要她一句怎么来了的。她便可以娇柔的垂首答，“怕郎君不曾用膳，特送了过来，想与郎君同食。”
　　接下来她便可尽情展示自己的“蕙质兰心”，“知书达理”。用完晚膳璧人研墨，红袖添香，还不将慕容玦一举拿下？
　　现下的境况同她所想，差的着实是有些远了。却还是抖擞了精神将菜品点心一样样的摆上了大石，席地而坐。正准备给慕容玦添酒时却被他止住了，“想来还是夫人饮酒饮得潇洒。用碗着实少了许多兴味。”
　　语罢便拿了坛子豪饮一口。颜汐睁大了眼，张着嘴好一会儿才憋出两个字来：“非礼...”
　　那可是她喝过的坛子！
　　慕容玦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等她的下文。颜汐却恨不能咬掉自己的舌头。他们是夫妻，夫妻之间如此不过是情趣，着实算不上什么非礼。纵是算，慕容玦非礼的对象就是她顾颜汐，她也没地儿说理去。
　　她一向自问是长于给人添堵的，现下却发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良玉总说她是只狐狸，若她是狐狸，她夫君便是狐狸精！
　　颜汐郁闷的吞掉下半截话，拿起酒坛嘬了口酒，已经咽了一半，又猛然想起这是她用过之后慕容玦又用过的，那口酒便呛在了喉咙里，她不禁剧烈的咳嗽起来。
　　慕容玦看她脸憋得通红还不忘用眼睛瞪他，觉得甚是有趣。小猫扮了那么久的温和可亲，终于亮爪子了。
　　逗够了，也是要安抚一下的。“我觉着，我们夫妻之间，不该生分了去。”
　　颜汐好容易缓过来，有些狐疑的盯着他，不太明白为什么他突然之间就撤招了。慕容玦接着道“我行二，长姊未出月便夭折了。可唤我二郎。往后我便唤你颜汐，如何？”
　　“不如喊你狐狸！”颜汐难掩气闷，脱口而出。
　　“哦？”慕容玦扬眉。
　　“...”颜汐简直想给自己一嘴巴。可惜话已经出口了，便开始胡诌，“...你长得好看，就跟狐狸精变得似的...”
　　如此拙劣的说辞，想来他是不会信的。她绞尽脑汁开始想第二个解释。不料慕容玦却点了点头道，“说的是。也可。”
　　颜汐：“...”
　　她看过的美人并不很多，却也不算少，慕容玦样貌在其中也确实能属上佳，却已不能让她惊叹。阿筝活泼俊俏，未浅清雅文秀，她的父亲当时能娶到太宰之女，有部分是靠了长相的缘故，她的女弟颜澈端丽温淑，她的表兄玉树临风，在这样的大环境下，她的审美发展得很健康。
　　直到遇见苏祈。
　　初见那日他送她回府，她稍稍平复了心情，在告别时看了他一眼，便没了动作，仿佛突然魂魄尽失。那时月色如霜铺在他身上，再无任何言语可以形容。阿筝说，这不该是存在于人世间的貌美。那种极致的容颜，甚至模糊了性别的差异。
　　惊鸿一瞥，再无美人。
　　自那之后，她就再没有觉得谁特别好看过。对于慕容玦的自信，她也只好充耳未闻。
　　见她不说话，慕容玦便又问道，“你对我，可有什么要求？”
　　颜汐回了神，细细思索了一会儿才答：“如果可以，我想同你一起用膳。我有很多不足，希望你能多念着我的好。我不知道如何做一个贤妻，但我会努力学，你要有耐心。我有想告诉你的事儿，你要仔细听，我也会好好听你想说的。你不用一直依我顺我，我有不对，要跟我说，但是不要凶我。你可以不必事事告诉我，但是如果对我有什么不满，一定要告诉我，不过要慢慢来，你一次说了，我会没了自信。我想，夫妻之间，应该坦诚。”
　　她说的凌乱，慕容玦听的却认真。她又斟酌着道，“我是个妒妇。”
　　他面上没什么变化，只微微颔首表示知道了。“我想的同你差不离。便按你说的来。”
　　颜汐微微红了脸。她也是个女子，自然是想过成亲之后的光景。既然嫁了过来，便希望能够好好生生的过下去。而这些便是她的全部期盼了。
　　她起身给慕容玦布了道翡翠鸳鸯虾，“听闻你喜欢吃这个，我亲自做的，你且尝尝。”
　　慕容玦将虾仁放入口中，赞道，“甚好。”

　　二人用了膳，在园子里散了会儿步便回到了隐香居。时辰已经很有些晚了，颜汐虽睡得足，却还是困的厉害。告了别正准备回房里安置时，慕容玦叫住了她。
　　“我父亲去时，母亲便搬进了鱼戏莲，再不曾出来过。我偶尔会去探她。母亲仙游以后，鱼戏莲就废弃了，只我时常去坐坐。”
　　颜汐打着哈欠答道，“知道了，我不进去便是。那是你同你母亲之间的回忆，你该是很珍惜。”
　　每个人都有不希望别人碰触的地方。比如他的鱼戏莲，比如苏祈的碧离落。她幼年丧母，更能明白他的感受。这种时候，尊重对方便好。
　　慕容玦看着她，道了声多谢。
　　她胡乱的点着头回头，只庆幸着阿筝已经睡下了，不然又要被问这问那。
　　吹熄烛火，一夜好眠。
　　便也不知道，慕容玦在外边站了许久，不知在想着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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