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阶一夜苔生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御品轩的老板把算盘珠子拨得老响。头顶“御品天下”的牌子擦得发亮。
　　这是京城最好的客栈兼酒楼。
　　满座客人皆是锦衣华服，谈吐不凡。一楼的店面装饰得一般，可这些客人不就是最好的点缀？
　　此时，两道身影忽然出现在御品轩门口。
　　身量较矮的是一名灰衣少年，长相十分讨喜，尤其是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透露出十足的聪明儿劲儿！
　　身形修长的是一名白衣书生，背了一个半旧的包袱，似乎有些风尘仆仆的样子，脸色看起来也苍白，可是这一切都掩不住那种风华绝代的风姿。
　　只是，虽然这两位看上去面相不凡，可是一看就不是有钱人，他们来这里做什么？
　　因为这种格格不入，还有那书生绝色的脸，有好多人的视线都投到了他们身上。
　　扯扯书生的衣袖，少年满头细汗，压低声音说：“少俨，你确定你的朋友是在这里？”
　　书生侧过头，也有些不确定地附耳道：“应该是这里吧……那是我爹京中的亲戚，听说是发了财，可我也不知道是个什么程度！”
　　少年咽了下口水：“看不出少俨你还有这种阔亲戚。你知不知道，这里你看到的脸，皇帝的朝堂上多少要出现一半呢。”

　　“二位……”衣着考究的小二有些尴尬地迎了过来，先是盯着少俨的脸看了半天，才在艾轩不善的目光中开口道，“你们打尖还是住店。“
　　少俨拱了拱手，温和一笑：“这位小二哥有礼了，我们是来找人的。”
　　这幽雅声音透过空气传播开去，让好几位附近的客人开始向人打探这书生的来历。
　　小二面色微微一红：“这位……公子，你找谁？”饶他也见过不少王宫贵族家的俊秀公子，可竟无一比得上面前这位气质与长相俱是绝佳。
　　“叶龙商行的二公子可有在此订座？我是他的朋友。”
　　闻言，周围竟然引起一阵阵议论。
　　“那个漂亮公子竟然京城最大的叶龙商行有关系哦。”
　　“不过他是来找龙二公子的……哎，你再看看他那身行头，莫不是那个？”
　　“那也太明目张胆了一点吧，相好嘛应该晚上偷偷摸摸来，我看这公子也不像那样的人，可能是远房亲戚什么的吧。”
　　……
　　艾轩扶额，用眼睛余光去瞥那些指着他们窃窃私语的客人们。这个少俨太引人注目了，怪不得他一路上要戴面纱。早知道来这之前狠心花钱给他买个戴着了。人长得好看有时候也挺麻烦。
　　小二：“有有！龙二公子在三楼雅间，二位公子请！”

　　当艾轩再在踏足大街上时，神情有些木然，看着跟出来的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锦衣公子。他们一行人已经成为所有视钱的焦点。
　　其中衣饰最考究的公子哥，正拉着素衣书生说个不停。少俨时不时轻轻点点头，或者说一个“是”，谈吐应对尚算得体，只是没有什么插话的余地。
　　“哈哈哈，我太高兴了，少俨表弟居然找到这里来了，你不知道我爹当初派了多少人去寻你们，可都是没有结果。既然来了，就让为兄好好尽一尽地主之谊，走，今天先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少俨迟疑片刻：“先谢过表兄，表兄要带我去何处？”
　　龙家二少龙仲熏露出一个微妙的表情，摇开折扇，缓缓吐出四个字：“折梅小筑。”
　　其它几个公子哥儿一听，都露出了眉飞色舞的表情，唯其中一个合上扇子，用扇柄捅了捅龙仲熏的腰：“好家伙，咳，你要风流我们没意见，不过少俨看上去可不是此道中人，你悠着点。”少俨的脸和温文尔雅的性格让他很有好感，害怕龙仲熏这个粗线条的家伙欺负到少俨。
　　龙仲熏闻言又是大笑，拍了拍少俨的肩：“人不风流枉少年，再说进京的学子谁不要懂点这些调调，我是带他去见识见识，唔，少俨你说呢？”
　　少俨微露为难之色，但想了想，还是笑了笑：“表兄说的是。”
　　“放心，折梅小筑里的百里紫芹姑娘号称京中第一才女，没准你们还能讨论几句诗词呢。”
　　“喂，少俨你真的……”艾轩终于有些忍不住，上前两步抓住少俨的手臂。
　　看到艾轩这样，其中一个公子哥想调笑两句，却被龙仲熏用眼神制止了。
　　“艾小公子也来吧，好说你是我这表弟的救命恩人。”
　　龙仲熏话说得诚恳，艾轩闻言脸却胀得通红，刚想说反驳的话，可心底另一个声音立刻道，勾栏耶，他还从来没有去过，说不定会很好玩……
　　却听少俨道：“一起来吧，表兄也是好意，说不定还会很好玩。”
　　抬头，艾轩见少俨对他弯眼一笑，便摸了摸鼻子，讷讷地点了点头。少俨，居然和他想到一块儿去了。

　　折梅小筑。
　　清明时节，园中梅树已经抽芽，有穿着绸裙的丫鬟拿着大剪子，四处走动修剪侧枝。
　　“你这园子里真的只种梅树？为何不要些其它的花，现在开着会多么好看啊。”阁楼上，一位紫衣公子正倚在窗口，扇子一下一下地手掌上敲。
　　他身边侍立着一位白衣侍者，却是眉目可人，十六七岁的样子。
　　阁楼里，紫檀小案上放了一张青石所制的琴，案边一名披绿纱的女子跪坐着调弦。
　　闻言，她轻轻一笑，摇了摇头：“我便是只喜欢那梅花，旁的都不要。”
　　紫衣公子回头，双目亮晶晶地看向那绿纱女子，扇子重重在手掌上敲了一下：“本宫……公子就是喜欢你这种性格！”
　　绿纱女子看这公子如今还没有丝毫要走的意思，有些无奈：“公子还要待到何时，紫芹有重要的客人要来了。”
　　紫衣公子不开心了：“我不是你重要的客人吗？”
　　绿纱女子更加无奈，你这样强行打了我的守卫进来，丢下一把金子就赖着不走的客人算是我重要的客人？
　　只是这话她却不敢说不来，因为这个紫衣公子无论从哪方面看，后台都是极强硬的，不是她区区百里紫芹可以招惹的起的。
　　见百里紫芹皱眉，紫衣公子忙道：“美人儿，不要皱眉，笑笑才好看嘛。这样吧，你让你的客人进来就是，我在这当你的……嗯，家属，帮你把关可好？呃……不会有什么不方便的吧？”
　　百里紫芹手指随意在弦上拨了两个音，心中有些哭笑不得，眼底暗芒一闪，嘴上淡淡道：“这样也可。”

　　当那百里紫芹“重要的客人”们走进来时，紫衣公子一眼就注意到了之中那个白衣墨发的书生，起初只是淡淡的一瞟，又重新去看楼下的丫鬟剪枝，可是扶着窗子的手莫明一软又忍不住侧过头瞟了第二眼，然后便听到了自己“怦怦”的心跳声，脸烧得绯红，窗外的风一吹，丝丝凉意，沁到到心上，麻麻痒痒。
　　“紫芹，最近可好？”其中一名打扮得颇有品味的公子上前对绿纱女子道，紫衣公子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番，眼中露出淡淡的不屑。
　　百里紫芹绽开一个笑容：“劳二公子记挂。一切还好。”
　　那公子忽然抬眼皮看了一眼那个紫衣公子，道了一句：“紫芹，这位是？”
　　百里紫芹轻轻咬了咬下唇，抬眸方想说什么，便见那紫衣公子跳了出来，笑眯眯道：“我是她弟弟！”
　　百里紫芹轻轻咳了一声，向龙仲熏使了个眼色，轻轻“嗯”了一声。
　　龙仲熏面色微变，百里紫芹……的弟弟？袖子却忽然被子人一扯，他感觉到少俨在手掌中写下“大内”二字，神情不由一肃，目光从紫衣公子上收回。少俨上前一步，冲百里紫芹粲然一笑：“表哥果然不曾夸大。百里姑娘确实是才女。敢问姑娘，这琴可是‘幽独’？”语罢目光灼灼地注视着那琴。
　　“‘幽独’？”这次出声的却是那名紫衣公子，他面上微露骇然之色，“传说中让语幽公主用弈雪剑’去换取的的名琴？”这样一张几乎是存在于传说中的琴，怎么会在一个风尘女子手上？
　　“弈雪剑”一词让艾轩眉头跳了下，他看了下周围的人，都没有注意到他，才继续看热闹。
　　“敢问姑娘从何取得此琴？”少俨低头指尖轻轻抚过那琴，长长的睫毛垂下，遮住了他眼中神情。
　　百里紫芹从来不许别人碰自己的琴，哪怕是丫鬟，碰到了也要折其手。可是这书生的动作竟然让她心下生出不敢阻止的念头，心中一动，又默默注视了那绝色的容颜片刻，她忽然明白了。
　　心中一叹，百里紫芹一字一句轻声道：“此琴乃是一名易先生所赠。”
　　闻言，少俨手指一顿，眼中闪过怒、狠、喜、悲……种种交杂在一起的复杂的神色，可就如同海面偶然泛起的一朵浪花，瞬间又归于了平静。
　　他的目光停留在百里紫芹身上良久，忽然恍然。
　　于是点点头，不再多言。

　　等到相互做了介绍，众人一一落座。百里紫芹手指一挑，便开始奏曲。
　　丫鬟鱼贯而入，为众人添上香茶。
　　众公子熟练地听曲，喝茶，偶尔对上几句词，声音都是极轻。一个面容清丽，性格活泼的丫鬟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坐到了艾轩身边，艾轩品不来什么琴音，却和这丫鬟相谈甚欢。
　　龙仲熏坐在少俨身边，心下有些忐忑，聪明地选择了一语不发。少俨抿着茶，目光却时不时落到百里紫芹身上，目光中仿佛蕴藏着什么特殊情感，似乎在看那绿纱少女，似乎又是透过她在看别的什么人。
　　这目光落在那紫衣公子眼中，却是变了味道。他见少俨如此在意百里紫芹，眼睛忽然一眯。
　　一曲毕，百里紫芹正要说什么，却见紫衣公子站了起来，用眼睛睨着她道：“姐姐，你怎么从来没告诉过我你这琴便是‘幽独’？”不待百里紫芹回答，那紫衣公子咯咯一笑，“姐姐的琴技自然是极好的，不过依弟弟我看，配这‘幽独’只怕还是不配！”
　　话音一落，百里紫芹却是变了脸色，不明白这紫衣公子为何忽然针对起她来了。少俨闻言，目光落在了那紫衣公子身上，见那紫衣公子极是俊美，只是眉宇间透露出几分顽皮，像是个孩子一般。他那身紫衣样式简单，但是料子和绣纹的精度却是极不一般。再往下看，少俨不由略挑了挑眉，移开目光，唇角勾起浅浅的笑意。
　　这时，艾轩忽然站了起来，冲那紫衣公子道：“你这人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你说人不配，那你去试试？”
　　不知为何，艾轩一来便瞧那紫衣公子不爽。百里紫芹的琴音他听得是极好的，虽然也说不上什么好。他又与百里紫芹的丫鬟攀谈片刻，与那丫鬟已经是十分相好，又得知她是百里紫芹收留的孤女，见紫衣公子出言针对百里紫芹，便心生维护之意。
　　语落，屋中一片静得落针可闻。
　　“扑哧。”紫衣公子一笑，他扬扬眉，“我来就我来。姐姐，你敢不敢让弟弟我试试？”
　　他身后的白衣侍者上前一步，似想阻止，可是想到了什么，又退了回去，垂手默立。
　　百里紫芹皱眉，刚刚想一口回绝。却见龙仲熏向她递了个眼色，只好忍了一口气站了起来，坐到一边，垂头不语。龙仲熏本觉这紫衣公子来历不凡，加之少俨在他手掌上所写“大内”二字，便已经认定其是某王公贵族家的公子，恐拂其意，生出什么事端。皇族的人，越少招惹越好。
　　紫衣公子不客气地坐在琴案边，伸手调了调弦。
　　百里紫芹心下气恼，“幽独”琴她爱逾性命，一向不许人触碰。今日居然有两个人碰了她的琴，她偏偏无法可施。少俨……若是那个人的儿子，便也算了，可是那紫衣公子又算是什么？但是龙仲熏的意愿，她确是违背不得的。
　　紫衣公子目光微凝，心下默念，这便是“幽独”了。当年“语幽”公主一曲《独幽》成为绝响，人们甚至不知道那首曲子是否存在，可是他恰好见过那个孤本。
　　微微一笑，手指一滚一拂，曲子刚刚起了一个头，便被一阵掌声打断！
　　“好曲好琴，果然般配得紧！最重要的还是人美，美人儿啊美人儿你可比百里姑娘还要美，你看你坐在那琴前面，简直浑然天成，美不胜收，好像天生就是坐在那位子的一样。美人儿你在哪挂牌的？快告诉少爷我，少爷今夜好去翻你的牌子！”艾轩啪啪鼓掌，笑语盈盈。
　　紫衣公子手一下拍在了琴上，双目圆睁，先是有一丝茫然，后来双目迅速被怒气充满。
　　他身份尊贵，从来没有人这样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他身后的白衣少年瞬移般站到了艾轩面前，扬起手就扇下去。
　　艾轩骇然，可是倒底灵活过人，险险侧身避过，却狼狈地碰翻了桌上的茶盏。
　　“你……咳咳。”要说话，却是被口水呛了，艾轩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白衣少年说动手就动手。
　　“小棋，回来。”
　　他的语声很轻，可是落进屋中每个人耳中，都感觉一种由心底生出的冷意。紫衣公子起身便要离开，后面的白衣侍者又瞬移到他身后，想要相扶，却被他一袖子甩开。
　　他冷冷扫视屋中众人，最后目光落在艾轩身上，忽然微笑：“我记住你了。对我说这样的话，你还是第一个呢。还蛮新鲜的。”
　　语罢，紫衣公子冷哼一声便向门口走去，待他经过少俨身边时，不知道怎么地一个趔趄，却见少俨根本没有注意。
　　那个白衣墨发的绝色书生目光有些飘乎地锁住那百里紫芹，神情有些恍惚，似乎对此间发生的事根本没有注意。
　　紫衣公子眼眶莫明一红，咬牙站稳了身子，飞快向门外走去。
　　“嘭！”关门声让珠帘不住震荡。
　　并没有感觉到紫衣公子对他特别的关注，少俨这才收回目光，转眼瞧见龙仲熏无奈至极的神情，亦轻轻摇了摇头。
　　他的目光一顿，忽然发现衣摆下躺着一方物件，不动声色地拾起，愣了愣，忽然起身，暗中对龙仲熏做了个手势，也快步朝门外走去。
　　“唉，少俨，你……”艾轩见少俨离去，刚要跟随，却被龙仲熏拦住，后者脸上一副皮笑肉不笑的神情。
　　“你还嫌惹得麻烦不够大怎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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