蜿蜒的小径

　　放学的路上总经过一条蜿蜒的小径。
　　小径的一侧有一棵不知名目的大树，很多年很多年一直茂盛在这里，没有人知道他的年岁。
　　小径的另一侧便是一大片无边无垠的花田，夕阳的余晖刚刚好温柔而舒适，花儿看上去懒洋洋的，尽头露着半张脸的太阳给整个花田铺上一层细细飒飒的阳光，如梦一般。
　　花田的边缘，大树的对面，座落着一幢金色的木房子，阳光温和的洒在上面，仿佛这阳光就是由木房子散播出来，温暖了整个花田。
　　房子的女主人是一位温柔美丽的妈妈，她总是温温软软，细声慢语，一如花田里的阳光。
　　她有一个儿子，总是远远地坐在花田中，不知在做些什么。

　　这一次我看到他坐在门前，画对面那棵不知名目的大树。
　　仔细一看，竟然，是他。
　　他竟然是我们班那个总坐在最后面，总是低着头在不停画画的男孩。
　　他从来不多说一句话，从来不多看别人一眼。
　　他的世界，仿佛只有他的画笔。
　　他竟然就是这位温柔妈妈的儿子，就是那个总是远远地坐在花田里的男孩子，他坐在那里，大概也是在画画吧，心里突然好想看看他画的画。

　　我是个不怎么喜欢主动和陌生人说话的人，但是现在看着这个陌生的男孩，我竟然不由自主的走了过去。
　　“你好……”我说，“我们不算陌生人吧，我们是同学！”我急忙解释。
　　他抬起头，瞪大眼睛看着我，然后就咧开嘴无声地笑了：“你好，不过对不起，我不记得你。”他说的很轻很慢，好像刚刚从一场梦中缓缓醒来。
　　我突然感觉自己好像是冒然地闯入了他的梦境，有很大的罪过一样，但是因为他不认得我，心中又好像有小小的怨气，所以不想先给他道歉，于是就很尴尬的站在那里，不知道该做什么。
　　“坐吧”，他指指身旁的台阶，很温柔地说。
　　我的心中有点小小赌气，又被他细细软软的话语触动了，索性很孩子气地一屁股坐下，不再说话。
　　他也不再理我，低头沉浸在了他的画里。
　　我也斜着眼睛偷偷瞟着他的画，很不怎么样嘛，心中泛起小小的幸灾乐祸的感觉，嘲笑地看他一笔一笔认真的勾勒他的梦境。
　　他的睫毛细细软软的，听话的跟着专注的眼睛一闪一跳，他的鼻子很挺，嘴唇很薄，皮肤白白净净的，一粒小红痘痘高傲的立在中间，领子微敞，一截细细白白的脖颈微微露着，手也是干干净净的，握着笔的姿势很轻，感觉他是那么纯粹，那么透明，像水晶娃娃一样一碰就碎。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们谁都没有再说话。

　　他再抬头看我的时候我才突然意识到自己早就不知不觉陷入了他用画笔编织的梦境。我是不懂美术的人，但那一刻我感觉自己仿佛活在那副画里，画里的一切都是那样有生气，好像触手可得，那么的美……
　　他看着我，我突然觉得自己很窘，可是他竟然问了我一个让我更窘的问题，他说：“这么晚了，你不回家吗？”
　　我觉得这个人真的很讨人厌，怪不得总是一个人画画画画，他这么讨人厌谁喜欢和他在一起啊！

　　第二天上学我总是感觉自己在有意无意地注意他，假装不看他，假装嘻嘻哈哈，其实他的一举一动都被我收在眼里，好像他就是在我心里活动一样。
　　他像往常一样，低着头，一个人静静静静的移动画笔，整个世界都与他无关。
　　放学的时候他突然不见了，难道他平时也是这么迅速就收拾好东西回家了吗？或许只是我没有注意过罢了，我想。
　　路过那幢房子，我想我要很快地走，不要再遇到他，因为我是很讨厌他的，可是腿脚又不由自主地慢下来，我特别想知道他真的这么快就回家了吗？
　　突然我听到他喊我的名字，我想完了，怎么被发现了，太丢人了！
　　我不情愿地转过头，看到他向我走来，依然笑得那么阳光那么温柔。
　　他递给我一幅画，一个女孩，手托着腮望着远处，嘴角微微上翘，目光呆呆懒懒的，大概在幻想什么美好的事情。
　　我很疑惑地看了半天，越看越觉得眼熟，这个，难道，是我吗？！
　　我想我的眼睛一定瞪得圆极了，但他依然满面春风，笑得和太阳一样，也没有什么羞涩的神情，我想那大概不是我了吧。
　　他见我半天不言语，竟然撅了撅嘴，淘气地说：“是你！”我吓得落荒而逃。

　　再一天我就直接把桌子搬到他旁边去坐了，他不惊奇不发表任何看法，依然笑得像他那幢会发光的房子一样。
　　我真想问问他知不知道自己笑起来的样子，很温暖很阳光，可以笑进人的心里面去。
　　还想问问他他笑起来这么好看，为什么平时却总是不笑。
　　不过我看到他好像只对我笑，只对我温柔，又突然不想问了。
　　他安静地看着我整理完书桌，又低下头画起了画。
　　我静静地把头凑过去，看他认真地移动画笔。
　　他手臂支在书桌上，干净纤长的手指压住画纸，任画笔在纸上随意的勾勒，一枚淡红色的嘴唇微微抿着，眼睛里闪着亮亮的光芒，眼睫毛忽闪忽闪，仿佛一只扑扇的大翅膀的蝴蝶迫不及待地想要钻进他的画里。
　　我盯着他看了很久，又看看他的画，不经意地轻轻皱了皱眉，嘴巴微微地撅了起来，这……这画的是什么啊？这么朦胧……抽象画？
　　我又抬眼看了看他，他依然深深地沉浸在自己的画中，仿佛在做一场不会醒来的梦。我眨巴了下眼睛，一个邪恶的念头开始在我脑海里盘旋。
　　我假装非常专注地盯着他的画，嘴里轻轻地若有若无地发出啧啧地赞叹，慢慢把脑袋移向他，然后轻轻轻轻地支在他的手肘上，再慢慢慢慢地加大力度，让整个脑袋的重量都压在他的手臂上。
　　整个过程我的眼神都紧紧地盯着画，完全一副看画看得太痴迷的样子，丝毫不敢抬眼去对上他的眼睛。
　　果然，眼前的画笔略微停顿了下，我的心扑通扑通跳得极快，脸上剧烈地发烫，心里燃起剧烈地羞愧感，狠狠地谴责自己怎么会对一个说过的话连十句都超不过的陌生男孩做这么亲昵的动作，我……我……我真是疯了！
　　我能感到头顶射下一道灼热的目光，我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心想着要怎么收场，突然感觉到停顿的画笔竟又细细地勾勒起来。
　　我迅速坐直了身子，眼前的男孩仍然在认真地移动画笔，好像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我心里羞愧难当，鼓起勇气轻声地说：“我……我只是看得太入迷了……一不小心就……”
　　但是他却没有一点反应，好像什么都没有听见。
　　正在我不知所措时，突然铃声响了，上课了。
　　他依然没有任何反应，还是静静地画画，全然没有要听课的意思。

　　这一堂课，我上得心不在焉，不时地瞄瞄身旁的他。
　　他似乎一点都没有在意，热烈的课堂气氛也丝毫没有感染到他，他只是低着头静静地画画，就像一滩淤泥中悄然怒放的一支莲花。
　　这副模样，和我心里对他的印象完美地契合在一起。
　　正想得出神，一声突然的呼唤让我浑身微微一颤，我哆嗦着站起身来，把头低得低低的。
　　“你说说，它们分别发生在哪一年？”带笑的语气充满了戏谑的意味，我不敢抬头看老师，恨不得当场假装昏倒。
　　眼神所及之处，白净的手指推来一张小小的纸片，上面清晰地写着四个数字“1925”，我脱口而出：“1925年。”然后略带得意地昂起脑袋。
　　“还有呢？”
　　“还有……”我重新低下头去搜索桌上的小纸片，明明只有一个年份，还有什么……
　　我哀求地看了看他，他甚至都没有抬头看我一眼，微微叹了口气，静静地伸出手又在纸上写下一个“1919”。
　　我突然明白过来原来的“1925”竟然是两个答案，顿时涨红了脸，心虚地回答：“还有1919。”
　　我埋着头地坐下，心里尴尬一片。
　　没多久，下课铃响了。
　　我装作很不在意地拍拍他，说：“刚才谢谢你……还有……为什么……你明明也没有听课……”
　　他终于从他的画上移开眼睛，看着我，温柔地眨眨眼睛：“周末……我带你去写生。”

　　周末，他带我去的地方，是他家后面的那片花田深处，我以前常常远远看到他在这里画画。
　　我第一次到这里来，发现身处于花田深处，真的要比在路边欣赏更加让人陶醉。
　　这里的花不拘于一个品种，各种花色让这里看起来绚烂夺目，各种不同的花香汇聚在一起，也别有一番风味，我深深地吸着气，贪婪地享受这浓郁的花香。
　　真是个让人流连忘返的地方……
　　回头刚想对他发表一下感慨，看到他正微笑地看着我，好像早就料到我的这副模样，提前准备好要看我好戏的样子。
　　我像个被人窥透心事的小孩，顿时羞红了脸，粉拳零零点点打在他身上，娇声嗔怪他。
　　他看我这样，笑意更浓了，像这浓郁的花香一般，温柔地迷醉了我。
　　天地广袤，我们两个在望不到边的花田里，像两只快乐的小蚂蚁，为只属于自己的小小幸福而满足着。
　　“来，我带你去看小蚂蚁。”他见我出神，竟一口道出了我的心事。
　　他带我来到那棵不知名的大树下蹲下，果然看到了一个个小土堆，一排排有秩序的小蚂蚁。
　　我俩相视一笑，然后又默契地看这些小小的生命勤劳地找食物，然后再辛苦地运回小窝。
　　“它们很小很小，却很努力很努力地活着。”他突然说。

　　后来，我突然爱上了买画笔，买各式各样的笔，不知名目也不知道用法的笔，然后送给他，再看它们在他手下神奇地旋转出一个梦境来。
　　歪在他家舒服的软榻上，我喃喃地说：“我又不漂亮，你为什么总爱画我呢？”
　　他笑得更灿烂了，留下一句不着边际的话：“要是以后你嫁不出去了……我娶你。”
　　我一句“你怎么就知道我愿意嫁你呢？”还没丢出口，就突然听到了他妈妈开门进屋的声音。
　　我突然变得十分紧张，脸上也倏地烫了起来。
　　他看到我害怕的样子连说：“没关系没关系，你不要紧张，我妈妈很温柔的……”
　　但他话还没说完，我已经慌慌张张地从窗户爬出去了。
　　蹲到窗户下我想，我怕什么呢？我又没有做坏事。
　　自己也有点不理解地拍拍自己的脸，但心里扑通扑通乱撞的小鹿还是泄露了藏在心底的秘密。
　　好像要见婆婆一样啊……他一句话就让我直接认定自己是他的了呀？
　　我听到他妈妈问他怎么有这么多笔啊，于是偷笑着跑回了家。

　　晚上我做梦就梦到了洞房花烛夜。
　　但是新郎却不是他……
　　当那个男人接近我的时候，我……却没有反抗……
　　当那个男人开始在我身上缠绵的时候，我……感到自己落了一滴泪……
　　“吧嗒”，泪落在绵绵的枕头上，声音却那么清脆，仿佛一记重击，击碎了我的心，那样一颗爱着如玻璃一般的他的玻璃一般的心……
　　在那个瞬间，我醒了。
　　醒来的时候我很慌张，因为……我梦到和别人……
　　一股浓浓的羞愧感顿时逸上心头，我感动两颊倏地发烫起来。
　　他……会看不起我吗？
　　他……要是知道我有这么不纯净的梦境，他……会看不起我吗？
　　他……如梦一般活在我心里的男孩子，如梦一般美好的男孩子……要是知道我有这么不纯净的梦境，他……会看不起我吗？

　　再次路过木房子的时候，我的心里涌上一阵强烈的胆怯。
　　我，怕遇见他。
　　是的，我怕。就像自己做过了对不起他的事情，就像自己偷情被发现一般。
　　但是，又很想看他一眼，我告诉自己，只一眼就好。
　　我轻轻地走上台阶，心里不断地叮咛，我只偷偷地看他一眼，只一眼我就走。
　　屋里坐着他温柔美丽的妈妈，静静的织着毛衣。

　　我垂下眼睑，余光竟意外地瞥见他在我身后不远处，在那棵大树后躲躲闪闪地看着我。
　　我假装没看到他，轻轻地走下台阶，转身离开。
　　我听见他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他绕过大树，推门进了屋。

　　我的眼泪就吧嗒吧嗒的掉下来了……
　　他还是知道了……
　　他还是知道了……
　　他嫌弃我了……
　　他不要我了……

　　要是以后你嫁不出去了，我娶你……
　　可是我还没有嫁出去，他就先不要我了……

　　这一觉睡得昏昏沉沉，醒来枕边全湿了。
　　我一看表快迟到了，就急急忙忙收拾东西往学校跑。
　　可是我突然发现那棵大树不见了，阳光一样的木房子不见了，温柔美丽的妈妈也不见了……
　　只有最后一排的男生依然低着头，一声不吭地移动画笔，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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