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朝唐姬

　　“你说，死掉的那个女史，是不是我们认识的？”用午膳的时候，我用筷子闲闲地拨弄着碗里的饭粒，轻声问坐在我对面的绮霜。
　　“是有如何，不是又如何？”绮霜垂下睫毛，用汤匙舀起一勺蛋花小米粥吃下，对这件事情没有丝毫关心。
　　我到底是做不到她这般气定神闲，尽量将嗓门压低：“或许我们知道凶手是谁！我们知道！”
　　“我们不知道！”绮霜不快地瞪了我一眼，“我们连死的是谁都不知道！好了，你快点吃吧，不然没有时间午休了。再说，这也是尚功局的事情，与我们尚仪局无关。”
　　我嘟囔道：“我想我可以为尚功局的尚功们提供些线索。”
　　“你有完没完！”绮霜气极忍不住提高了嗓门，引来旁边的宫婢纷纷注目，她撇了撇嘴，对我道，“一会儿再和你说！”
　　我看了看膳房里那些奇怪的目光，也只得将心里的话咽回肚子里。
　　趁午休前的一点时间，绮霜拉着我出了外头，环顾四周无人时才对我说：“没错，死的那个女史我们见过，就是那个瘦女史。”
　　“咦！”我惊讶地睁大眼睛，“你看到了？”
　　“我是第一个发现的。”绮霜回忆起这事不由得有些紧张。
　　“你？”我更加困惑，绮霜身在尚仪局，怎么会跑到尚功局去？
　　“你还记得前天我不是病了，没去习艺馆吗？我当时本待在房舍里休憩，笑梅来找我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让我去尚功局一趟，到司制司姓许的女史那里问周典乐的新宫装裁制好了没有。我到尚功局打听到许女史一整天都没有出房间，便到她房门口敲门敲了许久，始终没人应，壮胆一开门，就看到她的尸体横陈在地。”绮霜说起来还有些后怕，“我还被那里的尚功审问好久呢！”
　　我略一思忖：“或许另一个女史认为是许女史抢走了她的掌制之位，才怀恨在心，下此毒手。”
　　忽然听到笑梅在身后厉声喝问：“你们不回去午休，在这里闲聊做什么？！”
　　我和绮霜都慌了神：“对不起、对不起，姐姐，我们这就回去！”
　　“不必了，”笑梅拦住我，不让我进尚仪局，“你现在到尚功局去，问问周典乐的宫装到底做好了没有！”因为死了一个女史的缘故，周典乐新裁的宫装一事一拖再拖，想必方才她已被周典乐训斥过，不然也不会面带恼色。
　　我柔柔弱弱地反抗：“可我还要午休呢。”
　　笑梅正要发作，绮霜已经牵过我的手往尚功局走去：“我陪你去吧，快去快回，指不定还能小睡一会儿呢，也免得笑梅姐姐劳心。”
　　我知道绮霜主要也是好奇这件事情是否已经水落石出，心里暗自羡慕绮霜的左右逢源，我就不能如她那般，面对自己讨厌之人还能笑得如此甜腻温顺。
　　石板路两侧的宫墙历经长久的岁月，长出盘根错节的纹路，像极在来洛阳的路上，微风扬起牛车的帷幔一角，使我看到的阡陌交通的田垄。墙角的夕颜花已被宫人铲除，可根茎还留在青石板间，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有朝一日它还会破土而出，绽放绝美的花朵。
　　无意中发现竟有一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儿被遗忘在角落里，我拾起别入绮霜轻薄如蝉翼的鬓边，她的鬓丝柔软似呵出一口的兰气，搭上她的冰肌玉肤，杏眼桃腮，真真叫人心生羡慕。
　　绮霜有些担忧，伸手欲要取下，“被人瞧见要挨骂的。”
　　我拦下她，“不急，等到了门口再取下来，瞧瞧，多美呀。”
　　绮霜不禁娇笑，“我可是第一次听你夸我呢。”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纵然掖庭规定宫婢在非节庆之日不许佩戴任何珠翠花钿，这里的生活也枯燥如死水，但还没有磨灭掉年幼的我们心中残存的纯粹。
　　未至尚功局门口，就看到一左一右两个侍卫押着一个女史迎面走了出来，女史衣衫凌乱，发如飞蓬遮住脸庞，走近才看清楚，不是那个胖女史又是谁？
　　我和绮霜紧张地避退一旁，惊恐地看着她神色颓丧地从我们跟前走过。她的眼睛若有若无地瞥了我们一眼，多走了几步突然停住脚步，回头看着我们脸上露出狰狞的笑意，活像个厉鬼。
　　“真好呀，你们。年幼无知时候的友情真是纯洁无暇呢。”胖女史向上挑起唇勾出一抹讥笑，眼睛流出源源不断的恨意，停留在我和绮霜紧紧牵住的手上，“不过你们要记住咯，友情是世间最脆弱的东西呢。你们旁边的那个人，指不定明天就会欺骗你，陷害你，抢走你的一切，包括生命。”
　　侍卫用力推了她一把，骂骂咧咧地催促她赶紧走人。
　　绮霜害怕地连连退步，我也咽了咽口水。眼看她的背影就要消失的时候，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大声喊道：“笨蛋！如果真是这样，那算什么友情！那根本就不是朋友！我和她——不会的——绝对不对的——”
　　只见她猛地一怔，身影在突起的狂风中被吹刮得乱颤，但并没有停下来，只是脚下像借了风一般，走得飞快。
　　握着绮霜的手用了用力，却也没说什么。我不语，她亦不语。
　　一个能让自己放心将新想出的花样子交给的人，应当是最好的朋友吧，原先是多么的相信她呵，可所有的信任竟然能在一瞬间被一句话摧毁得体无完肤，是多么恐怖啊。
　　掖庭宫的天空，明澈如水，了无纤云，没有一只鸟儿飞过，或许它们知道，在这里纯洁的辰光不会逗留，进来，只能被伤害。
　　一转身，看见尚功局门口站满了人，尚功、司级、典级、掌级、女史皆在，她们看着我们的目光带着讶异之色。我猛然瞧见一位尚功看着绮霜的眼神走了样，才想起伸手取下绮霜鬓角的夕颜花。
　　可我这么做是徒劳的，已有女史上前训斥绮霜：“作死么？头上戴朵花，你是伶人，还是戏子？”
　　我赶忙为绮霜争辩：“不是的，不是她的错，是我手多，帮她戴上去的！”
　　女史敲我一记脑壳儿，拿起我的腰牌看了看，骂道：“原来是尚仪局的宫婢呀，居然还这么不知礼数，真是该死！你等着，我这就找你们的女史去！”
　　我方想告饶，却意识到身旁的绮霜至始至终一直没有吭声，手也不知何时松开了，心下起疑，回头看她，只见她目光空洞，不知道在看哪里，嘴唇也不带一丝血气，脸上毫无生机可言，似是被方才的女史吓得不轻，身形在风里被吹得冷了，不住地颤抖。此情此景却让我心里像起浪一般，一层一层地涌上无数哀凉。
　　掖庭，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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