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朝唐姬

　　“我想练字，你帮我磨墨好不好？”
　　我一边磨着墨，一边拿眼角偷偷地看他。浓密如广阔无垠的黑夜般的头发，细碎的刘海也遮不住他清晰俊朗的五官，皎皎如明月。
　　我最钦慕的是他的那一双闪烁着无限光芒的眼睛，比师父的还要动人心魄，那是一只欲要翱翔于无边蓝天的鹰的眼睛，或者是属于一匹要奔驰千里的千里马。
　　我甚至有些可怜他了，明明是一个这般出色的人，却被自己的亲祖母囚禁于冷涩的深宫处，心中到底有怎样不为人知的酸苦？
　　突然他手中的笔向我掷来，冰凉柔腻的狼毫在我脸上画下突如其来的一笔，接着我听到了他的咒骂声：“我说了我不要看书！我不要写字！我要去看伶人唱歌跳舞！你滚！你给我滚！”
　　我吓着跑出去。他还在我背后咒骂，将砚台向我砸来，墨汁溅了我一身。到底怎么了？！他怎么会突然发狂？！我出门的时候撞到了一个宫女，我看了看她，不是这里的人。我再看向她身后，还有许多宫女。
　　领头的是一个身穿绫罗华贵的美人，粉面琼鼻，明眸如燕，额上贴着缀有碎红宝石的金花，如云青丝绾成飞凤朝天髻，戴着金环步摇展翅五凤钗，翠钿玉簪多如天上繁星，像是一个妃子的模样，甚至胜过妃子。那些宫女也样貌秀娟，头上的双鬟配着玉珠金花。这些到底是什么人，那美人是谁？
　　李隆基也跑了出来，继续骂着：“你真是烦死人了！我才不要看书呢！不要！”他看到了那美人，很惊讶的模样，然后低下了头，“上官大人。”
　　她就是上官婉儿，为武皇帝掌文诰的大才女？我突然间明白了，上官婉儿是替武家人来试探皇嗣的，看他平日里都做些什么，对武皇帝有没有异心。
　　我扑到撞倒的那名宫女身上，哭着喊道：“姐姐救命！临淄王打我！”
　　那名宫女问道：“他为什么打你？”
　　“呜……圣上让临淄王多读书，所以我让他读书……呜……他不听、不听，说、说要听曲儿……我说他几句，他、他就打我……”我哭到打嗝，随口胡诌道。
　　另一名宫女上前将我推开，傲慢地说道：“杳君你理她做什么？瞧她身上脏的。”然后她斜眼对李隆基说道，“殿下，好久不见，近日可好？”
　　上官婉儿嘴角微微上斜：“宝音，不可对临淄王无礼。”模样像是责怪，但我觉得她口气一点都没有责怪的意味。她看向我，目光冷硬：“临淄王要听曲儿，你一个小小的宫女凭什么干涉？难道不要命了么？殿下，您要听曲儿，那我带您去吧？”声音好不娇媚。
　　李隆基继续低着头：“我不敢。皇祖母会生气的。”
　　上官婉儿娇笑了起来：“那好吧，那我可走啦？”说着转身要走，却微微转头用眼角瞅着李隆基。
　　李隆基这才抬起头，像是有些舍不得，欲言又止的模样。
　　上官婉儿牵起李隆基的手，轻轻地拍了拍：“放心吧，我不会告诉圣上的。我们走吧。”
　　“真的么？”李隆基露出了惊喜的表情，随后他又咬着嘴唇，低下了头。他想了好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抽回了自己的手，说道：“不行。我不放心，你会向皇祖母告我的状的，那样皇祖母会生气。我怕她生气。”
　　“我怎么会向圣上告你的状呢？”上官婉儿继续诱惑着李隆基。
　　“不……不要。”李隆基吞吞吐吐地说。
　　“那好吧。”上官婉儿得意地一笑，带领着她的宫女们莲步姗姗地走了。她不会想到，一个十岁的孩子，能演戏演到那么好，连她都看不出。
　　李隆基见我还坐在地上哭，就走到我面前坐下，掏出手帕擦了擦我哭花的脸：“好啦好啦，你别哭啦。方才，真是谢谢你替我演戏。”
　　我将脸别过一边，冷冷地说道：“我本来就是舞女，就是伶人，会演戏是正常的，任你打骂也是本分的。”那笔和砚台砸到我的时候是真的疼。
　　李隆基捡起那支砸我的笔，递给我，说道：“那好吧，为了让你不再生我的气，我的脸现在任你画。”
　　我破涕为笑，先是扯过他的袖子擦干净脸上的墨汁，然后拿着笔在他脸上任意涂描。可是画着画着，潮意又渐渐涌上了双眸。为什么？为什么？我们都还是十岁的孩子，就要知道这人世间的冷暖世故，尝尽百态，要将假面戴上脸庞，用虚伪面对他人？
　　李隆基突然将我拥入怀中，轻抚着我的头发。我抱住他，大声地哭喊着，发泄着。我们都还是孩子，我们不应该是这样的。
　　李隆基絮絮地对我说道，他为什么要这样，怎么学会了欺骗。那年他也就一七岁小童，不过是对大声训斥侍从护卫的武懿宗①怒喝：“这里是我李家的朝堂，干你何事？！竟敢如此训斥我家骑士护卫！”结果第二年的一天，自己母妃去拜见武皇，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而他也由楚王降为临淄王。
　　“我很害怕，不知道为什么。年幼时只以为圣上是一严厉之人，却不知道原来还如此心狠手辣。当日母妃被害，父王只对我们兄弟说：‘要想活命，无论多么悲伤都不能哭，要笑，特别是对圣上。不能关心朝政，不能接见外人，不能一心只想着学习用功。要好玩，要沉迷于声乐。即使做不到，也要装出来。’”他说最后那一句话时，字字都像是在泣血。
　　我无言，只能将他抱得更紧。和他相比，我的经历又算是什么呢？从小不知道父母为何样，所以也不能理会失去至亲的哀恸。可是当离开宛若父亲的师父时，我的心确实有撕裂的感觉。
　　“从此以后，我就用心学会伪装，凡是圣上派来的人，我竭尽全力要在她们面前表现得乖巧，懦弱，不务正业。日积月累，这演戏的功力，居然炼得炉火纯青，应机万变。方才上官婉儿来得太突然，我只能那么做。可是你若不帮我，我和父王所有的伪装都会功亏一篑。我真的要谢谢你，谢谢你帮我。以前，我不相信任何人。现在，你是我的亲信。以后你在我面前，不用再自称‘奴婢’了。”
　　有时，信任便是在一息之间建立，能从十岁的他的口中得到这么字字有力的誓言，我感动，握着他的手，一字一句地说道：“小郡王，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不离不弃。”
　　“谢谢你，小雩。”这声“小雩”让我的心一颤，是亲密无间的两人才该有的亲昵称呼，无限温热再次涌上双眸。
　　阳光从树叶的缝隙中洒下，光影落在我身上变成了一粒粒璀璨的水晶，摇晃着，这个温暖而幸福的午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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