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针锋相对(8)止息
子时三刻,新月西斜。柳应时突然驻足,问公输椴:“你听见了什么?”
公输椴脸色惨白,屏着呼吸答道:“是利刃入肉之声。”这是一场悄无声息的屠杀,今夜之后,再不见华严的死忠。
一炷香之前,刘、邓两位将军刚刚把李长运与费弗勤的首级呈到他们面前。李、费二人都整齐地戴着头盔,一个不可置信的表情永远凝在了他们脸上。
华党中尚有许多世家的旁支子弟,世家们通过联姻将彼此牢牢地捆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而今日之后,世家子弟的势力在西北军中便也随着华党的覆灭而迅速消减了。
公输椴曾在之前问过柳应时,说如此大规模的换血,虽是旁支,平白杀了也让各大家脸上无光,他们该如何应对各个世家的质问?
柳应时笑答,当今皇上心胸狭窄,忌讳世家分权,此时各大家早就自顾不暇,更何况山高皇帝远,并且外放到西北军的,必定不是家中的宠儿。
公输椴不禁想,说永远和做是两回事,当时他尚且能够冷静分析利弊,而今他身处这修罗场中,兔死狐悲的情绪便油然而生。昔日同出同入的儿郎,今日已经身首异处。他不由想,西北军自建制以来,究竟是对抗胡骑时死去的人多些,还是内斗时死的人多些?
柳应时不知他所想,看他一眼轻轻摇头:“有马蹄声,不知是谁回来了。”一边说着,一边一手将铜质的面具罩在脸上,翻身上马,挥刀沉声道:“一旅营口列二台阵,半引弓!”
五十名步兵听他指挥,迅速跑向营口列为两排,前排半跪持盾,后排侧身引弓,长弓半拉,箭尖遥遥地指着远处默默逼近的一排阴影。
黑影渐渐拉近,马蹄声越来越清晰,公输椴紧张得攥紧了手中的缰绳。来了估计上百名骑兵,刘邓两位将军尚在营中“剿匪”,不及回身拒敌,而他和小柳手上统共只有二百人守住营口。若来人策马硬冲,他们根本挡不住,而两位将军的步兵仓促间也难以列队,疾攻之下,形势怕是要逆转了。
骑兵又近了一些,柳应时微微皱眉,领头那人他并不认识。
为首那人突然勒马停住,从者忙也跟着拉住马缰,整个队伍在弓箭的射程外堪堪止步。
为首那人驱马上前几步,朗声道:“大都督亲卫铁摩在此,前头何人,报上姓名!”
柳应时高声回道:“王将军帐下柳应时,王将军何在?”
此话一出,便有两三个骑士跳下马摘掉头盔,两手举着向前走了几步,让火光照清楚自己的相貌:“小柳,是我们!王将军中毒,急需医治!”
柳应时举手发令:“收队!”
随着他的号令,列阵的步兵收弓撤盾,迅速将营口让了出来。
骑士们拥着身后的马车缓缓进营,柳应时下马查看,却见王贯仰面躺在马车中,面如金纸,唇色发黑,万幸神智还算清醒。
柳应时忙指挥人将王将军送到陆无为处,又问铁摩:“大都督可好?华严现在何处?”
铁摩飞速打量他一眼,见他一身黑甲,盔上无缨,然而同行的几位将领似乎对他发号施令并无任何异议,一时也摸不清他究竟什么身份,愣了愣低声回道:“华严借水遁了,现不知生死,我等因将军中毒而提前回来,也是顺便给军中报信。后面尚有李将军和将军昨日带进城的骑兵,约定进营的口令是‘猛虎’、‘飞鹰’。大都督也中了毒,然而都督却拒绝医治。他说身为军人,死在沙场上是荣耀,因内斗而死却是耻辱。他今日此举虽是为大局着想,但仍是失之磊落,更连累了亲朋犯险。如今大事已成,他也没什么不放心的了,只愿王将军能够谅解他的私心,全他一世英名。另有都督府上吊唁的宾客也多少吸入了些毒烟,还望将军能施以援手。”
柳应时点点头,肃然拱手:“多谢大哥告知。大都督一生磊落,是我辈心中楷模。配得解药后,我会立即着人快马送至都督府。”
铁摩向他还礼道谢,告了个罪便带着人回去了。他本是都督府上亲兵,大都督即已仙去,他更无心插手军中争斗,因此人送到之后便急于回去复命了。
公输椴在旁边听了两人对话,不由皱眉道:“华严若是躲个一年半载,我们难道还要日夜提防?”
柳应时望着远处一笑:“不会,此时军中不稳他尚有机可乘,若等到十天半月后安定下来了,便是他将所有将官都杀了又如何?他已经无人可用,也没有人再听他的了。他不甘心就此隐姓埋名一生,便只能从速下手,趁他的人还活着的时候,从速下手。”
公输椴抿了抿唇,眉间露出几分焦躁。柳应时看他一眼,笑道:“是担心他不依常理行事么?放心,我们会找到他,我们还有一个人可以倚仗。”
公输椴眼睛一亮:“谁?”
“一个愿意为曹鹏去死,而华严却对此一无所知的小人物。”
离军营不远处的一个草洞里,老兵正为华严小心处理着肩上的伤口:“将军伤口极深,怕是过不久就要发烧感染。我不懂医术,将军若是不认识什么稳妥的人的话,我们就得冒险回城一趟了。”
华严眯着眼睛一笑。
老兵不觉有异,仍低着头絮絮道:“军营里怕还在乱着,我在天亮之前还能回去一趟,将军若有什么消息要传回去只管交代我,过了时辰怕是进得去出不来了。”
华严仍然只是笑。
老兵只得直接问道:“将军有什么打算?”
华严轻轻道:“你是我的人,还是曹鹏的人?”
老兵一怔:“将军这是什么话?我们五十人只听将军调令,纵是曹将军与将军您再亲厚都不能越俎代庖,又何来他的人一说?”
华严冲他幽幽地笑:“冯尚停灵处燃的一种香料,名叫止息,我在里头又多加了一味药,止息便成了毒药,香气犹在,却和原先的味道略有不同。我身上本应有这香气,然而我先是泡水,又跟个死人换了身衣裳,香气早已不见。那么你身上的香气又作何解释?”
老兵一愣,又立即笑道:“将军说笑呢。”
华严捏着他手腕,目光陡然锐利起来:“你不必瞒我,今夜回营的只有曹鹏一人,他让你做什么,从实招来!”
老兵咬着牙闭目不语。
华严手上加力,老兵闷哼一声,嘴角立即流出血来。华严笑道:“又麻又痒,是不是?只有亲身体会过的人才知道,麻痒比疼痛更难让人忍受。还不说吗?我倒忘了,你是我的五十死士之一,意志力自然是极好的。”边说手上又推了一波内力过去。
老兵承受不住,终于喘着粗气开口:“曹将军并非让我害您,他只是让我带您回去。他说,营中会有人保障您的安全,有人愿意跟您最后赌上一把。”
华严收了力,老兵立即喘息着瘫在地上,片刻又像疯了似的拼命抓挠着自己的四肢,直到抓出了一条条血道才克制着住手。
华严斜眼看他,淡笑着自语道:“真讽刺,是不是?不过是一夕之间,好兄弟就变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敌,一步步地为我安排好了黄泉路,我却无从选择,不能拒绝。好兄弟啊,你了解我最深,自然知道我最想要什么,又叫我怎么拒绝得了!”
他盯着老兵:“去告诉曹鹏安排的人,说我愿意赌。”
老兵惊疑不定地看了他半晌,而后从怀里掏出个金属小笛,放到唇边按着节奏用力吹了起来。
他吹得卖力,华严却没听到半点声音,一愣之下不由苦笑:“原来曹鹏对我早有防备。”
小笛吹出的声音不是给人听的,而是给狗听的。这声音比普通的声音传得要远上许多,经过训练的狗听到笛声后便会将其依着节奏重复出来。然而驯狗费时费力,又因其叫声而极易被发现,但华严却仍旧半点不知,可见曹鹏对他从来不是一心一意。
老兵收了笛子反问道:“将军对军中琐事又究竟知道多少呢?您也许熟读兵法,武功盖世,然而您却打心底不将武人看在眼里。这些小事,就算旁人肯说,您难道就有兴趣知道么?——这也难怪,将军出身世家,难免对行伍有所轻视。若不是情势所迫,您未必会将西北军看在眼里,更别提为了争权以性命相搏了。将军争权,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华家。”
华严低低地笑了:“没错,我是为了华家,我是为了我父亲的一句认可。可那又怎么样呢?人活在世,又有几个人能够如此有幸,事事遂了自己的愿望?说到底,都是情势所迫罢了。但即使是情势所迫,也会有你死我活,成王败寇!”
他整整衣襟,又理了理头发,而后便盘腿坐在地上,闭目不语,不再开口。
老兵突然退后几步跪下,恭恭敬敬地向他磕了三个响头:“我身为死士,为将军尽忠而亡是本分,然而曹将军于我家有再造之恩,我亦不能辜负。既不能两全,唯有一死以谢。我不知曹将军后招如何,然而军营换帜,的确属实。回营一事,还望将军三思。”说罢掏出匕首,在颈上深深一划。
华严闭着眼睛,听着血液压抑着从血管内喷出时所发出的嗤嗤声,突然笑了。
死,一向是很容易的,活着,才是千古的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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