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春风

　　乔祈言突然叫住公输椴：“小椴哥，我还有一件事忘了说。”
　　公输椴重又坐下：“什么？”
　　她有些犹豫：“我有些不确定，能先让我看看你的手吗？”
　　公输椴莫名其妙地摊开右手手掌伸到她面前，问：“怎么？”
　　她仔细端详半天，抬头认真问他：“小椴哥，如果一个人右手掌心和指尖有薄茧，指甲整洁，手指修长，说明了什么？”
　　公输椴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奇道：“说我呢？——我以前练剑，手指和掌心都磨出了一层茧，后来进了军营不方便再练，茧就消下去了，只有掌心还有一点。指尖有茧，大概是因为最近迷上了捣鼓那些小玩意，摸机关摸得多了，指尖上那一点皮就厚实了些。手指修长？天生的吧。”
　　乔祈言若有所思地点头，又道：“手指修长大概有天生的关系，但我肯定指节部分不明显的人都没做过什么粗活。——我们乡下孩子谁不是刚走得顺溜点就帮爹娘干活了，冬天沾了凉水，再冻那么几天，手指就肿得又红又粗，等冬天过了消了肿，指节那一块却消不下去了，所以你看我们的手都跟爪子差不离。”
　　公输椴看着她：“所以呢？”
　　“所以，给华将军看门的那位胡人小厮绝对不简单，因为他的手跟你一样。”
　　刚说完就听到敲门声，把乔祈言吓得一跳，恨不得能马上缩到公输椴背后。
　　公输椴给她一个安慰的眼神：“别怕，是王将军。”而后起身开门，做出恭迎的姿态。
　　他开的却不是直通外头的大门，而是紧挨着的一道并不起眼的暗门。原来他们住的不过是个偏间，旁边才是正经的厢房和卧室，两间房之间有道侧门连着，方便王贯随时叫人，乔祈言两次来竟都忽略了。
　　乔祈言深吸几口气稳住自己砰砰乱跳的小心肝，忐忑地看着站在门口的王贯。
　　王贯打量一圈，视线淡淡地划过乔祈言，又仿佛什么都没看见似的扫过去，揉揉眉心：“原来你们整晚不睡，就是在忙这些。”
　　公输椴笑道：“是，吵着将军了，还望将军见谅。”
　　乔祈言侧目，把一个该死的人藏在将军隔壁，他却只为了吵着了他而道歉？看王贯那神情，明显是事先不知道这回事的，然而他却问都不问，公输椴也没有丝毫解释的意思，好像他们的罪过真的就只是吵着将军安眠而已。
　　……是说王将军心宽呢，还是说这两个家伙一贯的胆大包天呢？
　　王贯竟就真的将这一折揭过去了，问：“应时呢？”
　　“他去找陆先生了，将军有事？”
　　王贯摇头：“昨晚都督没了，吃过午饭后我带着李将军等人去府上吊孝，华将军也去，怎么着也得出了殡才能回来，你跟应时留在营里好好看着。该做的做好，该藏的藏好，别被人逮着！”
　　公输椴听说老将军没了先是一惊，然而看到王将军脸上并没有什么悲痛慌乱之色便知道里面有些猫腻。他摸着头嘿笑几声，表示已经领会了领导精神。
　　王贯点点头，走了。
　　公输椴关上门，扭头冲乔祈言眨眨眼睛：“听见没，从下午开始，就是猴子当大王的时候了！”
　　乔祈言唔一声，问他：“你出去前，能先把我送到陆先生那吗？柳……小柳哥去了这么久还没回来，怕是他情况很不好，我想去看看……”
　　公输椴眨眨眼睛，劝她：“昨夜一过，你和猛子就应该是死无对证了。小柳这时候把你那位小恩人送到陆先生那医治，应该是有些虚虚实实的打算。你要是现在去看他，怕是两个人都有危险。”见她眉头轻蹙，又笑道，“放心，有小柳看着，你那小朋友半点事都不会出。再说你那小朋友下头的伤总要处理一下，你现在过去，是打算把你那小朋友看光了么？”
　　乔祈言红着脸瞪他：“也只有小椴哥你如此的不落窠臼！”又轻咳一声，“可是别人要是不放心，既然想到了去查陆先生、查小柳哥，难保也会趁你不在时跑来这里……”
　　公输椴想想也是，他左右看看，除了床底下没有其他地方可以藏人。乔祈言顺着他目光骇然一笑：“不是要我接着地气藏上一天吧？”
　　公输椴咧嘴，是，且不说这个藏人的地点多么的传统简陋，这个季节在地上躺一天，跟在外头冻上两三个时辰一样致命。他抓抓脑袋，找出平日捡柴禾的背篓来，把她小心抱进去安顿好。
　　乔祈言身材瘦小，竹篓又是长长的筒状，乔祈言刚坐进去时还叫着断骨处疼得厉害，等缓过这股劲了却觉着和坐在床上相比不过憋屈了些，倒没有多难受。
　　公输椴左右看看，满意道：“趁我不在跑进屋里翻看容易，直接押住我搜身的，只怕军营里还没人有这胆量！”
　　乔祈言不由笑道：“是，小椴哥天下无敌，千秋万代，一统江湖。”一不小心磕在筐上，疼得直呲牙，“恕在下甲胄在身不能全礼！”
　　“讨厌！”公输椴妩媚地瞪她一眼，将她抱出竹篓又好好检查了一遍伤处，又自负哼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中午才吃过饭便听到外头嘈切有声，公输椴向乔祈言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侧耳细听，但闻不远处马嘶声分外清晰，间或有骑士低声御马的声音。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才听到先后两批马队踩着闷雷一般的步伐驶出军营，渐行渐远。又过了一会，天上竟下起小雨来。北方苦寒，冬月的小雨很快就变成了一粒粒小冰珠落下来，砸得人既疼又冷。公输椴暗道一声天助我也，用斗篷将背篓蒙住大半就施施然出了门。
　　西北军本应上下午各出操一回，然而因为两位将军带走了大半的得力干将，加之天气原因，儿郎们便都乐得清闲，管事的也不愿惹了众怒，那些个真正能说上些话的正着急军中将要变天的问题，此时也顾不上整顿军纪。所以公输椴这一路上只碰到几个勤快人，都是到了校场以后发现冷冷清清，便也溜溜达达地准备回营房。因他蜚声在外，几人见了都以为他又趁机偷懒去捣鼓些古怪的玩意，竟谁都没对他的背篓产生任何疑问。
　　然而华严门前却没了那小厮的踪影。
　　公输椴把斗篷向旁边拉了拉，让乔祈言露头看清外面情况，问她：“那小子是不是躲雨去了？”
　　乔祈言摇摇头：“他睡觉都在门口窝着，前几天下雪也不见他躲起来。”
　　“莫非华严把他带去城里了？”公输椴说完又马上否定，“名不正言不顺，再说带着他也没什么用。”
　　他看左右无人，索性走到华严门口细看。
　　乔祈言轻声道：“左边墙根那片杂草好像有些问题，……似乎跟昨天不太一样了。”
　　公输椴闻言蹲下细看，只见墙根一溜的枯草支楞着，其中有一片的草杆略略向一边倾斜，露出几根扯断的草根，他伸手一拉，一丛杂草便轻易被拔了出来。
　　公输椴挑起一边眉毛：“你那小朋友还挺细心，这是专门留给你的？”一边说一边伸手向草坑里掏了几掏，冬天的地面本应冻实了，然而他触手所及的干土无不松软，只几下就摸到了个油纸包。他不敢久留，将纸包往怀里一踹，又将杂草迅速恢复成原样便快步走了。一路出营，爬到半山坡一处开阔地才将背篓从身上卸下。
　　乔祈言忍不住道：“这里是不是太开阔了些？”
　　公输椴笑道：“就是要它开阔。——这里方圆几十丈都藏不了人，再远了就看不清这边的动作。再者，在这儿被抓了包，总比在某个阴暗的角落被发现要好解释得多。”
　　乔祈言又想起昨日她和猛子两人躲在马棚的败笔来，喉头梗了一下才屏着呼吸点点头强笑道：“受教了！”
　　公输椴只作不知，将背篓靠在大石旁，自己也一屁股坐到旁边，掏出油纸包打开，是一封信和一根小铜棍。
　　信是用一张揉皱了的油纸写的，字迹也笨拙得很：
　　知道你早晚会想明白。
　　华严这蠢材竟然真的去了城里，我跟他只是各取所需，没道义被他拖累，所以先走了。
　　我吃了你半块地瓜，救了你两次，怎么算都是你欠我的。暂且记账，想你也不是天生猪脸，日后若还能认出你，再讨回来。
　　钥匙给你，能开你想开的，又欠我一次。
　　公输椴念完，将信摊在乔祈言面前，问她：“有什么想法？”
　　乔祈言给他了个迷茫的眼神，公输椴只得再问：“从这信里看出什么了？”
　　她沉思片刻：“那小厮是西域人，不太会说汉话，所以这信笔迹拙劣，字体大小不一，又只用短句，读起来也略显艰涩。纸是油纸，只随便揉了揉，稍去了上头的蜡便凑合用了，而华将军房里就备着文房四宝，可见他走的十分急，也怕引起旁人注意，身上有什么便用什么了。但……谁会随身带着油纸和笔墨？”
　　公输椴笑道：“自然是斥候了。笔墨不是写信用的，而是做记号。因此油性大着墨牢，有的油墨掺了别的东西，会有特殊的气味，或是能在夜里发光。”
　　乔祈言点点头，又问：“油性大的东西，落在普通物件上自然牢固，但是在油纸上一样难于着墨，可看这信上字迹，一笔一划都清楚的很，要是这油墨只是寻常东西的话……那么他也有功夫？”
　　公输椴赞许地点点头。
　　她长出一口气：“原来张峰化是听了那小厮的话才饶我一命的……那么猛子中了毒，而我却没事八成也是他暗中帮忙。既然他也会功夫，华将军房里的动静自然也听得一清二楚，所以能够占得先机。只是那小厮见天地守在华将军门前，不知他们是怎么传的话？可惜……现在张峰化必然也跟着那小厮走了，这谜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解开。”
　　“毕竟信息不足，胡乱猜测也没什么用处，不如不想。”公输椴拍拍她头顶，拿起铜棍研究片刻，试探地拔下头上的簪子顶住一端的凹槽，铜棍立即噌地一声，自两侧探出八个小圆柱来，形状略像个篦子。
　　公输椴惊讶道：“没想到竟是把□□！”他一边把玩一边啧啧称赞，又对乔祈言促狭地挤挤眼睛，“看来你这小朋友对你情根深种啊，巴巴地救你两次，又在走之前给你留信，还送你一把□□？”他长这么大还没见过真的□□呢，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羡慕嫉妒恨了。
　　乔祈言扬扬猪头脸：“天生丽质难自弃，人家也很困扰呢。”
　　公输椴大笑：“噫，好，我喜欢！我改主意了，以后你要是长成个小美女，我就委屈些收了你吧！你这么有意思，配小柳那个木头可惜了！”
　　乔祈言羞涩地颔首：“多谢公子抬爱，然而妾虽粗鄙，也盼能得一心人与妾身共携白头。但如今和公子观星望月的已另有其人，妾不敢高攀……”
　　公输椴一愣，突然想起自己之前在乔祈言面前戏谑小柳时说的那句“跟人家看星星看月亮的时候叫人家小亲亲……”不由哈哈大笑。
　　“糟了！”笑声戛然而止，公输椴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急得满脸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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