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五衰

作者:绿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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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 章


      “天寿已满,自呈五衰之相。何为五衰,一为头上花萎,二为腋下汗出,三为衣裳垢腻,四为身失威光,五为不乐本座。”

      -- 《佛本行集经》

      青森高级疗养病院位于东京都附近,离本多繁邦就读的大学有两个小时的车距。从去年冬天起,从大阪回来的清显,就一直住在这里。
      坐在汽车中的本多明显的感受到了春天的来临,往常因为长途乘车而冻得麻木的双脚,温暖了许多。他把目光投向车窗外,注视的苍翠起伏的山峦,山顶还隐约可见的白雪,更加衬托出这新绿的清凉。
      在汽车快速转过弯道后,已经可以看见疗养院的大门了。本多的视线忽然被一丛红色所吸引,那是一大片正在盛开的春彼岸。红色的花朵象是燃烧在光秃秃枝干顶端的火焰,一路呼啦拉的烧过整个山坡,向路边蔓延下来。本多略微皱起了眉头,收回了视线。
      穿过疗养院的大门,本多顺着步道向疗养院里面走去。宽广的院内也是一派春意昂然,本多留意到这里没有一株彼岸花,仿佛那红色被阻隔在了外面。也许是疗养院的有意而为,担心那被认为是开在黄泉路上的花朵,会让病人有不好的联想。本多这样认为着。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本多绕过暮色中的疗养院白色的大楼,那是一般病人所住的地方。在大楼的后方,在扶疏的花木掩映下,散布着十几栋和式房屋。作为松枝侯爵独子的清显,就住在其中之一。
      本多在通往清显住处的小路上停了下来,在路口伫立着一棵早樱。上次来的时候,还是满树花苞,现在却已经完全盛开了。虽然天色已暗,但本多仍然清楚的感觉到盛开的樱树,粉色的花朵层层叠叠挤压着、绽放着,与残留在本多脑海中春彼岸红色的残像重叠在了一起。
      本多对于盛开的花朵怀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注视着鼓涨涨的花朵从树木各处吸收而来的力量,在一瞬间喷涌而出,生气从树顶流泻下来,散发着蒙胧的光晕。从花苞到完全盛放,这种恐惧不断的堆积着,在今晚达到了顶点。面对着繁花满枝的早樱,一阵颤栗感冲刷过本多的全身,在品尝到内心恐惧的同时,他也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颤栗之美。
      本多静静的在树下站了几分钟,然后踏上了小路。路上铺着白色的细沙,在夜色中散发着微光。在电灯照射的玄关口,本多看见福岛微微弯腰站在那里。
      “啊,您好。”福岛向本多鞠躬。他是侯爵家派来照顾清显的老仆人,眼睛和耳朵都不太好使了,唯一的优点大概就是对松枝家的忠心耿耿。
      “晚上好。”本多点了点头。
      福岛侧着身子将本多迎进屋内,替他脱下了大衣。本多径直走向最里面的房间,拉开了纸门。清显穿着印有家徽的黑色和服,正端坐在火盆前。他把脸微微侧过来,注视着本多,说:“啊,你来了。”
      “恩。”本多点点头,也在火盆前坐下,搓了搓手,微笑着说:“今天好像暖和多了。”
      “是吗?”清显随意问了一句,眼光注视着火盆,仿佛心不在焉。
      一阵淡淡的香气飘过来,本多抬头环视着房间,桌上花瓶里插了一枝红色山茶花。
      “连山茶花都已经开了啊。”本多轻轻说了一句。
      “对啊,上次你来的时候还没有。”清显回答说。
      对于清显有意无意的责备自己很长时间没有来了,本多微微露出了苦笑的神情。确实离上次见面已经隔了整整一个星期,本多非常的忙碌,实在是没有时间过来,但他并不打算为自己解释,只是默默接受清显的责备。
      “那是护士带过来的。”清显抬头看着山茶花,“她说这个房间太冷清了,所以特地折了一枝红色的山茶送来。”
      红色的山茶花在白色的瓷瓶中怒放着,几乎刺痛了本多的眼睛。他注视清显的侧脸,因为生病,皮肤呈现出一种沉重的,不透明的白,嘴唇却异样的鲜红,长长的武士的眉依然乌黑。这是一张异常美的脸,能使任何见到他的人吃惊。本多默默的想着,清显所有的美都表现在外面,体现在那美丽的脸,冷漠的神情,对世事所持的淡漠的态度上。任何想探索他内在的人都是徒劳的,他的存在就是表现美的存在,再没有其他的意义了。由于清显本人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而使得这种美更加的突出。
      纸门被拉开的声音打断了本多的思索,是福岛送茶进来。
      “今晚住在这里吗?”清显问道。
      “啊,是的。”
      “明天呢?”
      “明天下午必须回去了。”
      “是学校里有事吗?”清显忽然问道。
      “啊,是的。”本多回答道,这还是清显第一次问起学校。
      “总觉得学校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清显注视本多,脸上浮现出象是有点困惑的表情,“在这里住久了,好像与周围隔绝了一样。如果你不来,就感觉被人遗忘了似的。”
      “没有那种事。”本多断然的否定,“再说你也只住了几个月而已。学校那种地方随时都可以去的。”
      清显点点头,又恢复那种淡漠的神态,伸手拿起了茶杯。本多知道因为自己长时间没有来,而使友人感到的不快已经被原谅了。
      稍晚的时候,福岛又过来将俩人的寝具铺好。本多默默的看着,比起和式的房间,清显似乎更喜欢西式的房间,他在松枝宅第的房间就是西式的。说起来,本多第一次来这里探望清显时,看到他身着和服端坐在榻榻米上,略微吃了一惊。在本多的印象中,清显总是穿着学生制服,懒散地,随意地坐着。清显处在这样的背景下,使得他的美被强化了,加深了,不了解他的人,就会被这近乎尖锐的印象所折服。即使是本多,看到这样的清显,在内心深处也感到了一丝钝痛。
      睡到半夜时,本多被清显咳嗽的声音惊醒了。开始只是断断续续小声的咳嗽,在短暂的平息后,忽然爆发了一阵剧烈的咳嗽。本多立刻起身察看,只见清显躬身伏在棉被上剧烈咳嗽着,双眼紧闭。本多从桌上取来药水,一手扶起清显,等待着咳嗽的间歇喂清显喝下去。喝下药水后,清显的咳嗽依然没有减轻的样子,本多看着他痛苦的神情,不由的心焦起来,打算如果再这样子下去,就打电话叫医生过来。就象开始时那样突然,剧烈的咳嗽声一下子中止。清显喘息着,努力平复着呼吸,发出轻轻的□□。
      “怎么啦?”本多俯身下去,询问清显,“很不舒服吗?”
      “啊,胸口痛得厉害。”清显低声说。
      “知道了。”本多一边回答着,一边伸手摩挲清显左胸口下方的部位,试图减轻病人的痛苦。
      本多重复着动作,在这期间,清显的呼吸逐渐变得平和,悠长,紧紧皱在一起的眉头也放松了。药水终于产生了效果,清显沉入了梦乡之中。本多非常清楚,就在他摩挲的那里,在衣服之下,经常被左上臂遮住的地方,长着三颗黑痣。那是连清显自己也未必知道的,□□上的标记。一想到这里,本多不由自主的把手伸向了那里,所触摸到的只是柔软的布料。
      去年夏天的时候,清显邀请暹罗国的两位王子和本多,去侯爵位于镰仓的别墅度假。当清显在沙滩上沉睡的时候,本多发现了那些奇特的黑痣,就象犁头星座一样排列着。那个时候,清显正爱着聪子,去镰仓度假,不过是为了和聪子私下见面的借口。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本多思索着,也许一切都是从前年十月的红叶季节开的吧。在以红叶山为背景的大湖上的中之岛,本多和清显,俩人并排躺在秋日的草地上。清显以一种异常疲倦的口吻对本多说:“要一件有决定意义的东西。可是,那是什么东西,我也不清楚。”对于这句话的每一个字,本多繁邦都记得清清楚楚。他曾一度以为那就是指的聪子。
      本多的思绪再度回到镰仓的那个夏天,那里对于他具有非常特别的意义。正是在那里,本多痛苦的察觉到了内心隐藏的欲望。在清显的拜托下,本多向同学五井借用了汽车,将聪子从东京带到了镰仓。在夜色的掩护下,本多目送着清显和聪子牵着手跑向海边,正是那一刻,本多才清醒的意识到清显确实是爱着聪子的。
      那天晚上,本多长久的注视着海边,在脑海中想像着清显和聪子缠绵的情景。不论他如何努力去想像聪子的□□,但脑海中浮现的依然是清显那白皙而优美的身躯。本多受到了冲击,他并不否认他欣赏清显的美,但他从来也没有意识到会对此产生欲望。这就好像中毒了似的,本多无可救要的陷入了内心隐秘的激情之中,想要以某种方式得到清显的欲望一天比一天强大起来,对于聪子的嫉妒也强烈起来。就在本多感到再也无法忍受的时候,事情却朝着出人意料的方向发展。聪子如今在月修寺里长伴青灯古佛,清显因为离家出走去大阪而染病,住进了疗养院。所有的事情忽然间嘎然而止,就好像舞台还没有谢幕,演员却不知所踪了。本多感到了命运的不可思议。
      睡梦中清显挪动了一下身体,本多注视着清显原本苍白的两颊,浮现出肺病病人特有红晕。他的手依然放在清显的身上,体温透过衣服传过来。本多非常想去触摸清显身上的那三颗黑痣,但总缺乏勇气。他无法抑制的联想,在聪子和清显短暂的□□交缠中,她是否发现过那些黑痣,是否曾抚摸过它们。想到这里,本多忽然哆嗦了一下,感到不能再继续想下去了。他匆匆盖好清显的被子,把药水放回桌上。红色的山茶花孤零零的在黑暗中盛放,本多拿起来仔细一看,花瓣边缘已经卷曲发黑了。本多稍稍打开窗户,将花扔了出去,然后回到榻上睡下了。
      第二天早上,清显对于空空的花瓶什么也没有说。
      早饭以后,本多建议清显出去散散步,清显答应了。路口的那棵早樱已经开始凋落了,花瓣飞落到清显的肩膀上,他随口说了句真漂亮。对于花朵,清显并没有本多那样感觉,无论是花开花谢都不能引起他的感伤之情。
      “那么,昨晚睡的好吗?”本多说。俩人顺着铺着白沙的小路前进。
      “还可以。”
      “梦到什么没有?”
      “啊,梦吗?”清显露出思索的表情,“记得不是很清楚了,好像是做了的。”
      清显向本多讲述每晚所做的梦,是从他住到疗养院以后开始的。在从大阪回东京的火车上,清显曾留下遗言,要将纪录自己每晚所做的梦的日记送给本多。现在清显已经不再写梦的日记了,改为讲给本多听了。
      “什么也不记得了吗?”
      “让我想想。开始的时候觉得很疲倦,只是一片黑暗。”清显这样说。
      “是吗?然后呢?”本多鼓励清显说出自己的梦,其实是有点想通过梦了解清显现在的内心。然而清显所做的梦,大部分都是荒诞和支离破碎的,没有一点现世的影子。
      “然后...好像是梦到了一棵树。”
      “树?什么样的树?开花吗?”
      “不,没有开花...好像是松树。”
      “松树?”
      “是的,松树。”清显语气变得很肯定,“还有海。好像是《羽衣》里那样的松树。”
      “《羽衣》?”本多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是谣曲《羽衣》吗?”清显点点头。
      “啊,羽衣松,那不是在静冈吗?你又没有见过那棵松树。”
      “梦嘛,反正没有道理,就是这样认为的。”清显毫不在意的反驳本多,“《羽衣》也不是真的啊,哪里有天人呢?”
      “然后呢?”本多不愿意过多谈论《羽衣》,于是不留痕迹的带了过去。
      “没有啦。再就真的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俩人在小路上慢慢走着,不时可以看见其他散步的病人和医务人员。清显并不向他们打招呼,也没有人过来。他们都和其他人一样,被清显那出众的美貌和淡漠的神情拒之门外。
      本多说着其他琐碎的小事,清显也没有认真在听,只是享受着温和的谈话气氛而已。无论是本多还是清显,都没有提起过聪子,仿佛从来就没有这个人似的。有时候,本多不免揣测一番清显的表情,然而却看不出来什么。曾经那样的热恋,没有在清显的神情和谈话中留下一丝的痕迹。聪子是否知道和她恋爱的这个人的本性呢,这个将自己的天性毫无保留的暴露在外的人,正如本多所想的那样,任何探索其内在的努力都是徒劳的。一想到这点,本多对于聪子的嫉妒之情顿时烟消云散了,反而生出了一股怜悯,从某种角度来讲,他们之间甚至有着微妙的相同之处。
      清显突然提到《羽衣》,使本多感到了不安。《羽衣》叙述的是三保湾的渔夫白龙拾到了天人遗失的羽衣,却拒绝归还。天人头上花萎,出现了五衰的征兆。后来天人应要求跳了舞蹈,白龙交还了羽衣,天人回到了天上。
      本多在大学里学习的是法律,很适合他的理性思考。但不知道为什么,本多却对佛法产生了莫大兴趣。在最初读到佛经里关于六道轮回中天道的描述时,本多那充满理性的头脑中,忽然开始描绘天人的模样。特别是关于天人五衰的描述在本多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感到了同面对盛开的花朵一样的恐惧和美。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本多想像中的天人同清显的面容重叠了。这种想像在本多心里生了根,再也不能拔除了。从清显生病以后,本多的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他开始注意一切的细节,唯恐在清显身上发现衰落的征兆。尽管本多明白这毫无理性可言,但就是无法不去在意。
      中午过后,本多离开了疗养院。在回去的路上,那一大丛火红的春彼岸已经开到了尽头。本多模糊的想到,也许这就是他对繁花感到莫名恐惧的原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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