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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城中增暮寒（上）
第二日武修文醒来时天已大亮，洗漱用具就摆在床头，摆放在桌上早饭散发出诱人的香气。他怔了一怔，下床梳洗完毕后便坐到了桌边，小口小口地吃起来。早饭用毕，他刚有些迟疑地望向未收拾的碗筷，便听门外有人轻笑一声道：“修文醒了没？”
武修文应了一声，起身前去开门。门外杨康微微一笑：“我算着时辰你也该醒了。如何，睡了一觉伤势怎样了？”
武修文有些窘迫地道：“已经没事了，本来也不是什么重伤。”
“那便好。”杨康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忽然状似苦恼地叹了口气，“修文啊……”
武修文心下莫名一寒，不敢接口，却见杨康自袖中取出一张字笺递与他，神色莫测地道，“你说我们该不该听话呢？”
字笺上半是黑乎乎一片涂鸦，谁也看不懂写的什么，下半倒是端端正正一笔好字，内容却是嘱托小武兄杨叔叔好好养伤养病。
“耶律大哥留下的？”武修文并非愚钝之人，一看那字迹口吻便猜到是耶律齐所书。
“还有他那个为老不尊的师父。”杨康轻描淡写地补充道，“无双萍儿一夜未归，虽给英儿凌波留了记号，但她们姐妹情深自然放心不下。这不，一大早便出门了。”
武修文一怔：“那耶律大哥……啊，他担心公孙止会再派人出手，便和二位姑娘同行。”他看杨康神色古怪，心中一动，又道：“杨师叔你也别担心，横竖有周老爷子在，耶律大哥和二位姑娘出不了事的。”
杨康横了他一眼道：“谁跟你说老顽童也在的？齐儿对他‘师父’前‘师父’后的，以老顽童的性子能忍上一夜已是难为他了。你手里那张鬼画符不就是他的杰作？”
武修文呆了一呆：“啊？那这是……”
“无双那个自作聪明的鬼丫头，”杨康慢条斯理地道，“自己看不懂的东西便道我也看不懂么？以为这便可以骗过我当他们与老顽童同行无甚危险？”
武修文又是一呆：“既然如此，杨师叔你为何不拦……呃……”
“我内力被废了七七八八，耳目自然不灵，他们想不惊动我那是再容易不过得了……”他不耐地打断，似笑非笑地望向武修文，“如何，你是打算照他们所言安心留在此处养伤呢，还是……”
“杨师叔，”武修文的神色古怪起来，“我记得你先前还嘲笑过我冲动行事，结果连累了师父和……杨大哥。”
杨康闻言笑了一笑：“那是因为你那时确实只能拖后腿，但现下有我在可不一样。何况……公孙止的家丁打手与蒙古军营能比么？”见武修文一怔，他不由又是一笑，“怎么，看不起我？要不咱们过两招？”
武修文连忙摇头：“修文不敢，可是杨师叔你的身体真的不要紧吗？”
杨康原本还想调笑，但见武修文神色真诚，心中一暖，微笑道：“傻小子，若是有事，老顽童岂会这么大大咧咧地离开？”
武修文嘀咕道：“那可未必，师父说过周老爷子的性子最是跳脱，断不肯在不好玩的地方逗留。”
“那你师父有没有说过二十年前老顽童保护一个重伤前辈的时候可是寸步不离？”杨康想也不想便随口提起旧事，“老顽童爱胡闹是不假，他也确实不怎么靠得住，别说我了，纵然是你师母也拿他没办法……但若是人命关天之事，他多少也会认真一点的。”
等了许久不听武修文回答，杨康不由有些诧异地抬了抬眉，却见武修文眉毛纠结起来，看着他的神色也颇为奇异：“如此说来，周老爷子放心离开，非是因为杨师叔身体已全然无恙，而只是……没有性命之忧罢了？”
杨康一滞，难得有些说不出话来。却见武修文歪了歪脑袋，忽然嘻嘻一笑：“也罢，既然杨师叔放心不下，修文自然要舍命陪君子。可若是到时候耶律大哥发起脾气来，杨师叔你可得护着我！”
“没大没小的小鬼，走吧。”杨康笑叹道。
武修文讪讪一笑，一边跟上杨康一边好奇地问道：“对了杨师叔，二十年前周老爷子寸步不离地保护的是哪位前辈？”
杨康一笑：“你师祖。”眼见武修文一脸郁闷他不由哈哈一笑，打趣道，“知道你师祖多，我说的是最有名的那个。”
“最有名的那个？”武修文惊道，“洪老帮主？”
杨康道：“是啊，就是洪老前辈。不过话说回来，你师父师母年轻时的经历可谓精彩到了极点，怎的他们对你们这群小辈从来也不提？”见武修文低下头苦笑，他又笑道，“也是，就你师父的脾气……哪能想到将那些事说出来哄孩子睡觉？你师母那就更不用提了，江湖闻名的郭夫人黄帮主啊，年轻时的荒唐大概自己也忘得差不多了。”
“可杨师叔好像，一天都没忘过？”迟疑了许久，武修文终于还是问出了口。
杨康笑了笑：“放不下啊……所以才忘不了。”
武修文忽然发现杨康表情温和淡然，而且一直在笑，仿佛从前的旧事真的已如云烟，留下的只是一丝半缕的牵挂与怀念，风平浪静的从容安然。这一刻他看着杨康平和的神色突然觉得很羡慕，无比羡慕有一天自己到他的年龄时也能如他一般举重若轻。
杨康却似有些失神，轻不可闻地自语道：“他们都是向前看的人，我却始终活在过去里……”他回过神来，苦笑着摇摇头，“行了，再这么磨叽下去可连热闹都没得看了。那些陈年旧事哪天我得空再一一告诉你便是。”
两人由城东走到城北，武修文一路跟随杨康不由大是诧异：“杨师叔你怎么知道耶律大哥他们是往这边走的？”
杨康看了他一眼，并不回答，只微微一笑：“你不妨自己猜猜。”武修文一呆，却听杨康又道，“脑袋长了就要用。你师母是个劳碌命，习惯了为小辈操心问什么答什么——我可没她那么好心。”
他见武修文沉默下来，眉梢微微一动，又笑起来：“说起来，你也不小了，还这么被我说教好像也有些不妥。罢了，你若是嫌烦……”
“不会！”武修文冲口而出，摸了摸头低声道，“我知道杨师叔是为我好。”
杨康拍了拍他肩道：“也要你自己想要才行。若是你同你大哥一样安于现状知足常乐，我也不会如此教你。”似是知道武修文的惊讶，他并未回头，只有温和而令人安心的话语自口中吐出，“人生在世，有人想要建功立业自然也会有人只图个喜乐平安。你和你大哥刚好是前后者……我说的对不对？”
武修文低低“嗯”了一声，只听杨康继续道，“有野心不是坏事，不必觉得自己错了，更不必为此羞耻愧疚。只要守住你的原则别害人……对得起你自己的良心，也就是了。至于那些武功招式，权谋机变，我自会一样样教给你。”
武修文眼圈一红：“杨师叔，你为何要对我这么好？”
杨康没听出他话音里的异样，只随口道：“诚以待人，人自以诚待你……况且我也很多年没有能做的事了。”
武修文一怔：“那杨大哥呢？”
“过儿啊，他有他的人生。我这个爹能不给他添麻烦我已谢天谢地，哪里还敢去搅合？”杨康苦笑一声道，“说真的修文，你真不后悔跟我扯上关系？光桃花岛上你柯公公那里……”
“杨师叔这话可莫要再提了，”武修文停下脚步，同样苦笑道，“离岛前师母嘱咐过我，下了决心就不要想着后退了。只要杨师叔肯收我，万事……有她。”
杨康一怔，微蹙的眉心舒展开来，半晌才低声嘟囔道：“我就说她是个劳碌命。”不给武修文再开口的机会，他岔开话道，“对了，说了这半天，先前那个问题你可想出答案来了？”
武修文迟疑道：“是不是……完颜姑娘一路上给师叔留下记号了？”
“不错，”杨康毫不吝惜赞许的神色，“这不是一想就中么？你的脑筋是你最大的帮手，可别浪费了。”他想了想，又笑起来，“当然，整天耍小聪明也是没用的……就算能被你侥幸蒙混过关，也长久不了的。不想像我当年死得那么惨，就要真下苦功夫。”
武修文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哭丧着脸道：“杨师叔……”
杨康好笑道：“怎么？”
武修文扭过头去愤愤道：“你说不爱听‘死’字，但自己说得比谁都多。”
“你不知道吗？”杨康有些坏心眼地一笑，“你杨师叔从小到大就没言行一致过……要跟着我，你最好尽快习惯这一点。”
看着武修文语塞的样子，杨康不由又是一笑。
年轻人啊……他多少年没接触过这么干净单纯的少年了？这个少年有武林中人人尊敬的师父师母，虽身负母亲之仇，但也算是在蜜罐里长大的。无忧无虑，就算是苦恼也是让大人看得忍俊不禁的苦恼。不过这样的少年也终于要踏进江湖了吗？
不再是襄阳城或是桃花岛，而是更大也更远的江湖，腥风血雨或者荡气回肠。那个他上辈子从没真正踏进过，到了这辈子也不过浅尝辄止的江湖。少年子弟江湖老……不知十六年后，身边这个脸上犹有稚气的少年，会成长成什么模样？还有那个安分守己，会对弟弟说出“杨过只是个外人”的哥哥，又会与他上辈子见过的，有什么不同？
死去的人已永远离开了，然而他却还活着。不只是他，还有那个远在白驼山的人也是一样。他的野心他的欲望早在多年以前的铁枪庙中断了个干干净净，另一个人则更早。然而既然他们终究活了下来，还活得那么有声有色……到让他们有力气折腾出个绝交出来，不尽兴一把如何对得起自己？
耳边有风声呼呼而过，风里传来了少年人年轻干爽的声音：“杨师叔你看那里，好像是程姑娘！”
杨康微微一笑，徐徐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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