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华泣烟录

　　隆冬时节，窗外下着大雪，视线之中一片素白。
　　雅致富贵的女子闺房中，依稀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香，却显得有些清冷。
　　一个面色憔悴的年轻女孩静静地躺在床上。
　　她的床边，一个少妇轻轻的哭泣着，手上的绢帕拭着不时坠下的泪水。虽然年华不再，但那无疑是一张美丽的面容，即使主人此刻面色憔悴，也可以想象年轻时的她会是何等的美丽。
　　她的儿啊，至今已经昏睡了四个月了，窗外的桃花都已经谢了许久，她却始终不愿睁开双眼，请来的大夫走了一批又一批，都只是摇头，就连她的丈夫也已经失了信心，早就不到这个院里来了，可是那是她这辈子唯一的女儿啊，就算以前的她无法开口说话，但至少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现在这么一个安静地仿佛不存在的活死人。
　　是她的错，她明明知道在这丞相府里，夫人们明争暗斗，自己这个无声的女儿会是怎么的命运，但是她没有办法啊，她不是正室，如果不是借着女儿的残疾，丈夫甚至不会再看她一眼，如今倒好，或许，她真该和女儿一同去了，省得在这污浊的尘世挣扎。

　　白笙不知道在黑暗中走了多久，当她终于看到一丝光明的时候，全身只觉得暖暖的，她缓缓地睁开眼，强烈的光线让她无法适应，但是她知道，她终于不用再面对无休无止的黑暗。
　　眼前忽然一片通明，这是一处极美的院子，她没有动弹，但是入目的景色竟也是她见过最美的。
　　沐浴在阳光之中，暖意四溢，她微微勾起嘴角。
　　本以为会是一次投胎转世，但显然，这具身体的主人不会是个婴孩。
　　她再一次闭上眼，悠闲地晒着太阳，她的性子本就随遇而安，很快接受了这个现实，不用经历那牙牙学语的年岁，她还是庆幸的。
　　况且可以摆脱那阴冷的黑暗已是万幸，无论接下来要面对的是什么，她都不会在意了。
　　远远地，她听到有人声由远及近。
　　“你说，三小姐这都昏睡了一年了，二夫人还是不愿放弃，霸着那院子是个什么意思啊？”
　　“你也不看看那是什么地方，我听说当年建宅的时候，就有算命的算过，那院子所在之处是整座宅子风水最旺的，谁住在那里将来说不准有多富贵呢。”单听声音似乎是两个年纪不大的姑娘。
　　“既然这样，那相爷也容得她们这对煞星母女住着？”
　　“这其中的缘由其实你我有资格谈论的，三小姐好好的为什么会昏睡不醒，只有相爷、二夫人和昏睡的三小姐知道，小心祸从口出。”
　　“说的也是，你看你看，二夫人又把三小姐搬出来了，这每到了晴好的天气，她就让三小姐出来晒晒，可对着一个活死人，还有什么好做的？”
　　“好歹也是母女一场，三小姐虽然不是男儿身，也没法说话，但也是二夫人唯一的孩子。”
　　原来，这具身体的主人竟是相府的三小姐，还是一个不受宠的主。
　　待两人又走远了，白笙才直起身，身上盖着一条薄薄的毯子，许是许久未曾动过，四肢无力却僵硬，所有的动作都显得那么困难迟缓。
　　许久，当终于走出第一步的时候，白笙松了口气，听刚才两人的话，她应该已经昏睡了一年，一年的时间，自己竟然还能在没有人帮忙的情况下站起来。
　　走一步，就要花费全身大半的力气，一步一步走出院子，也趁此机会好好打量了一下此处的全景，真是世间少有的景致，可惜，这院子却异常冷清。
　　白笙沿着小径缓步而行，远远望去，那成片成片的粉色，看着这满院的桃花不觉有些醉了。
　　风起，落英漫天，满院春色。
　　轻轻抚上桃枝，粉色的花瓣随风舞，清香弥漫。
　　她陶醉在一片花海之中，忘了所有…
　　只是她不知道，此时的她穿着宽袖纱衣，长发披肩，衣袂随风吹起，配上那柔美的面容，飘飘若仙，映上这桃花初开之景，真真不似凡人。

　　“啊——”直到那声惊呼，才让她重回现实，看向来人。

　　女子衣着华丽，面容娇艳，年岁不大，想来也该是这丞相府里的一位小姐，而男子，一身紫衣，贵气非凡，出身自是不低。
　　白笙收回自己的视线，不再打量他们，只顾着自己欣赏。
　　女子花容失色，她怎么也不会想到，昏睡了一年之久的人，竟然就这样出现在了眼前，美丽出尘，云淡风轻，让人望尘莫及，反观自己却是如此失态，而且还是在他的面前。
　　她要怎么解释，不过还有两月，为什么她偏偏在这个时候醒来？
　　拿着绢帕的手紧紧绞起，恨恨地望向她。
　　而她却好似完全忽略了他们的存在，一心一意地看着那纷飞的桃花。
　　看着曾经的爱人伴在自己身侧，亲密非常，她怎能如此平静？

　　“三、三妹，你醒了？”女子后知后觉地开口道，眼角落下几滴泪，换上了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快步走上前去抱住她哭诉着什么，那断断续续的话，听着生厌。
　　白笙沉默地听着，眼神却依然落在飞舞的花瓣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到她说完才轻轻推开身上的美人儿，白笙毫无表情，洒落掌心飘落下来的花瓣后，连一个眼神也不愿再给这二人，就径直离去。
　　她最讨厌话多和做作的人，显然这两样，这女子都占齐了。
　　白笙的脸上没有表情，但是在场的两人却都没有由来地感觉到了她的厌恶。
　　那远去的背影，冷漠到令人心颤的地步。
　　可她分明看到，那对着他们的漠然面容之上，在望向那漫天落英时，浮现的绝美笑容，美得让人心惊，明明是一张平淡无奇的面容，为何竟让人有这种错觉？
　　她竟是丞相府里的柔弱哑女？让她如何敢信。
　　女子抑制不住颤抖的身子，看向身旁之人，果然，她已经引去了他所有的注意。
　　即使他们之间曾经的爱恋不过是一场协议，可又有谁能保证，在见过今天的她后，这人还能不变。

　　三小姐苏醒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全府，无论是出于什么理由，看热闹也好，关心也好，这天夜里，白笙终于见到了人人口中的相爷和他的那群妻妾。
　　如他这样的人，除了权位，还有什么在意的。
　　只是短暂的对视，白笙已对眼前这位相爷作了判断。
　　宋祈，这具躯体的本来主人，相府的三小姐，柔弱无助的哑女，在这位相爷眼里就更没有价值了。
　　白笙很是犯困，刚刚苏醒的身子骨有些发懒，面对那些不喜的人，她就更没有心情应付了。
　　索性现在在众人眼里，自己只是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巴，也正合了她的意，不用虚伪地开口应对。
　　而这位宋相爷只是一味地盯着她，白笙想，要是以前的宋祈，止不住心里发怵，但是对于她，无关痛痒，别人想看难不成拦着？
　　白笙适时地拉了拉二夫人的衣袖，苍白的脸色瞬时让这位母亲了解了女儿的意思。
　　明明是她们自己要来的，此刻还要二夫人来赔礼送客，这让白笙的心里越发的不爽，但也不好发作，毕竟自己还有很多不了解的事情，包括那位在桃花园里遇见的小姐为何从进门之后就紧紧地盯着自己，而且眼神中还带着一点戒备，一点恨意。
　　白笙已经被她看得心里不愉，脸色也沉了下来，连一开始的淡淡的微笑都已经消失了，
　　这位宋相爷倒是个明白人，只是嘱咐了她一句好好休息就走了，见丈夫都走了，那些莺莺燕燕自然没有了留下的必要，屋子里总算是清净下来。
　　或许白笙是真的累的，静静地躺在床上，没有了再睁眼的欲望。
　　她感觉到一个人走到她的床边，为她掖了掖被角随后离去，渐渐意识模糊…

　　醒来后的日子其实过得很舒心，白笙不再是前世的白笙，现在的她安心地过着自己的小日子，闲来无事就搬个贵妃椅去院子里晒晒太阳，想想以前，完全就是在想一出戏，而自己也成了这戏里的一人。
　　如果不是那天她听到二夫人和那帐房管事丫头的争执，这舒心日子也许就这样过下去了。
　　这一个月，白笙没有去探寻过宋祈的过往，渐渐也忘了，她在这相府不过是个不受宠的三小姐，这次的争执便于源于这“不受宠”。
　　虽然不知道二夫人和这位三小姐以前的感情怎么样，但至少二夫人对她还算不错。
　　醒来一月，这每月发放用度的日子还是避无可避地来了。
　　二夫人这一房人本就少，又不受宠，这用度自然好不到哪儿去，那帐房管事丫头也是个人精，加上有大夫人撑腰，便想着法儿地扣着她们母女的用度，别人用上等的布料裁做新衣，她们这里只领到两批素绢，白笙没有醒的那会儿，因为宋相爷还会时不时送些昂贵稀罕的补品过来，所以这用度也就不怎么计较了。
　　可这会儿，她醒了，虽还是会送些东西过来，却已经少了许多，眼看夏天就要到了，总不能再穿着冬衣吧？那些扣下的丝绸软缎都是上好的，轻薄丝滑，最适合在夏天着装，这下，二夫人不愿再让步了，两人便吵了起来。
　　此时，白笙正倚在床头看书，借由一本本的书来打发时间。
　　白笙一直以为在相府人眼里自己只是不会说话，没想到，她们还把她当成聋子，如果不是这样，那么也就是说那管事丫头是存心喊给她听的。
　　白笙从以前开始就不认为自己是个好相与的人，但那段黑暗中的日子，她已收敛的许多，如果不是这丫头的嘴太刻薄，让她厌到了极致，估计她还没想过要这么做。

　　“二夫人，你也该知道我这做下人的难处，这大小姐马上就要出嫁了，好的料子还不是都挪到了大夫人房里，这事前两个月为大小姐准备婚事的时候就是这么办的，那时候也没见你开过口，这会儿倒好，喜事正赶着，你这也闹着，不过也难怪，这京城里谁不知道，四皇子原本和三小姐是一对儿，不想，这圣旨下来，却是把大小姐配给了四皇子，以前是三小姐昏睡着，你没个盼头，如今三小姐醒了，你心里不舒服也是常情，可你要折腾找相爷，找四皇子，找皇上，别找丫头我呀！”管事丫头眼里带了一丝轻视，嘴上越发刻薄，“再说了，这三小姐就算是穿上了这上等的布料也没人来看呀，难不成你还想着三小姐可以挽回四皇子？二夫人，可不是我说，你可千万不能存着这份心啊，做娘的，怎么忍心把女儿往火坑里推，在这相府里，三小姐就比不上大小姐受宠，那到了四皇子府还不是只有受冷落的份，何苦呢！”
　　这丫头好生得牙尖嘴利，嘴上喊着二夫人，却直呼着“你”，连个敬称都不用，话中满是嘲讽，那二夫人根本不是她的对手，连一句话都插不上，明明是有理的主儿，却生生让人压下势去。
　　真是主不主，仆不仆。
　　白笙暗自摇头，放下手中的书。
　　这书是没心情再看下去了。
　　白笙走到外室，见那丫头还没止住嘴，顺手拿起一只茶杯，在手上掂了掂，觉着没什么分量，又拿起一只茶壶，似乎是满意了手感，猛得把它砸在地上。
　　满是茶水的壶摔在地上的声音惊了外室里的两人，那丫头的嘴愣是张着，被惊得忘了自己接下去的话。
　　许是被白笙脸上冰冷厌恶的表情吓到，一时间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滚！”甚为戾气的冷漠声音，让丫头的脸色越发得苍白，像是见了鬼一般，也是，谁会想到一个哑巴，昏睡了一年之后竟然能开口说话了，说的还是这么一句，能镇定已经很不错了。
　　管事丫头抱了类似账册的东西就走，明明怕了，还强作镇定，白笙看了心里却乐了。
　　“慢着！”丫头离去的脚步僵着。
　　“就算再不得宠，也是主子，不要忘了你的身份，还有告诉你的主子，不要欺人太甚！”浑身一颤，冷汗已经从额头冒出来，不就是一句威胁的话，可从她嘴里说出来怎么听怎么阴森。
　　“是、是…”她唯唯诺诺地应着，哪还有刚才的狠劲。
　　白笙看着，她离去的脚步分明已经乱了，这正是她要的效果，她本没有争强的心，韬光养晦的道理她懂，但是这并不代表有人可以欺到她的头上。
　　这日子她过得是舒心，但也确是无聊，她不介意有人偶尔来让她解闷。
　　“祈儿…你、你可以说话了？”白笙差点忘了这么一个人，二夫人的问话，她不再开口，点了点头算作回答。
　　回到自个儿屋里，白笙明白，这平静的日子也算是到头了，心里不能说没有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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