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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少年的动作凝固在原地。一半是因为震惊,另一半是生怕自己做出的什么动作,会扭曲眼前的世界。他呆呆地站着,看着那个男人的手扶在树干上,动作轻柔温和,宛若呵护初生的婴儿、带着无尽的希望。这场景太过美好,犹如一个精致而易碎的梦,令他连呼吸都不敢用力。
察觉到他的到来般,男人缓缓偏转了身体,金红色的阳光洒上他的半边面孔,勾勒出边缘柔和而朦胧的曲线。他看到了少年,唇角的曲线微微上扬——那毫无疑问的笑容,终于将少年的站姿解冻;他低声问道:“……达奥斯?”
男人以恰好能被看到的幅度点了点头,完全转过身来面对着少年,静静地微笑着。克雷斯犹疑地迈出一步,随即又停下来、不敢再上前。他直盯住达奥斯湛蓝的双眸:半晌,才突兀抛出弥漫心中的疑问:“你……是鬼魂吗?”
“不是。”达奥斯开口,他的声音依旧如记忆中那般平和优雅,但更添了一份连那浑厚的声线也压抑不住的喜悦,“我刚刚从阿瑟利亚历4202年来到此时。彼时的你们刚刚将大树卡兰治愈,我到这里,也是为了确认这一点是否属实。”他看着身形和面孔都没有什么变化的少年:“如此看来,你也顺利回到自己的年代了。这样便最好。”
克雷斯悬着的心放下了。虽然不知之后发生了什么,但至少在共同救护大树时的达奥斯,还是自己心目中最温柔的模样。念及此处,一种久别重逢般的喜悦涌了上来,他禁不住加快步伐,小跑着来到达奥斯身边,试探着向他伸出手去。
抓住了他的手腕,将手环碰得叮当作响。啊啊,是真的碰到了,是温暖的。所以,不是梦,而且他还活着。看到达奥斯眼中闪过的些微诧异,看到他还未和自己兵戎相向时的熟悉面容,却又是恍若隔世的陌生,克雷斯鼻子一酸,赶快低下头去。
达奥斯虽对少年的反应有些奇怪,但也默认了他的举动,直至对方低头,才给出安抚般的话语:“怎么了,对你来说,我们的分别应该没有多久吧?”然后他便感觉到少年的身体明显地抖了一下,手指瞬间有些松弛,但又立刻抓得更紧。
“没……什么……”清楚知道将会发生的事情的克雷斯什么都不能透露,更不想透露那残忍的真相,于是他只是含糊地回答道:“我只是以为,从那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你了……”他的话让达奥斯的眉头稍稍蹙起,但还未及思考这话背后可能隐藏的意涵,少年便猛地扬起头问道:“达奥斯……你现在急着走吗?”
达奥斯看了看枝繁叶茂的大树,又看了看面前恳切的少年。那个时代的四人因为强大的能量释放昏了过去,但并无大碍,几小时后就能自然醒转,自己也是确认了这一点后才来到一百年后查看大树的情况的。之所以选在4304年,当时主要想法是去到力所能及的尽量较远的未来,但回头想想,说不定也是想看看身处自己时代的克雷斯吧。
这么说来,他在我心中的位置,比我想象得还要重吗……也罢,既然目的已经达成,多待一时又何妨呢。心中暗叹一口气,达奥斯打定主意,便轻抽回守,落在少年的肩上:“没什么急事。有想说的话,就尽管说吧,只要不离开这片森林。”
肩上的重量让克雷斯安下心来,但要问起他要说什么,他却一时说不出个所以然。毕竟这次相遇太过突然,他只是想和达奥斯在一起多待一会,无论做什么都好、来弥补分别后迅速转成的敌对——对了,敌对。纵使不能扭转历史,至少知道他的想法也好。
有了这样的念头,克雷斯终于冷静了一点。他按住肩上达奥斯的手,正视着他的双眼说道:“达奥斯,我有些问题想问你。”“什么问题?”克雷斯踌躇了一会:“如果……如果说现在有两个村子的人,却只有能供给一个村子的食物,该怎么办好呢?”
达奥斯愣了一下,但很快露出怀念的表情回答了这个莫名的问题:“假如我有权决断的话,应该会让两个村子共享这些食物吧。虽然这样每个人都吃不饱,但也不致饥饿而死。”“那如果这两个村子离得非常远,装着食物的马车只有机会到其中一个村子去呢?”克雷斯立即补充问题。
“这两个村子,哪一个居住的人比较多?”“人数并不重要。”面对达奥斯的疑问,克雷斯摇了摇头,“比起人数,如果其中一个村子是达奥斯的家乡,而另一个与你完全无关的话……即使完全不知道两个村子的人数,达奥斯的选择也很明确吧……?”
男人沉默了半晌,克雷斯有点紧张地看着他。此时太阳已下降到地平线下,深蓝取代艳红占据了一方天空,连带着达奥斯的神情也显得黯淡了几分。最终,他缓缓吐出:“是的,那会是我的选择。因为涉足其中而无法公正的判断,也是没办法的。”
“……是啊。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所以每个人都可能是正义、吗……”再一次确认的理念的差异,克雷斯略有些心灰意冷。大约是表现得太过明显,达奥斯难得主动开口说道:“但是这种情况很难发生。且不说村民能自行走动,村庄本身就具备生产食物的功能,即使并非风调雨顺,用储备的食物撑过等待新救援的时期也是不成问题的。”
克雷斯当然不能说并不会有什么新的救援,也不会说自己就身在另一座村庄中,于是只能勉强展露微笑:“……有道理,我怎么没注意到呢。”然后,各怀心事的两人便陷入了微妙的沉默。
……不对。不应该是这样的。克雷斯的心在呐喊,这有如奇迹般的重逢,不是为了让我说这些煞风景的话而存在的!我已经知道了结局,怎么能把时间全浪费在如此悲伤的事情上?!也许,这就是与他的最后一次相会了啊……!
这想法,再次迫使少年正视达奥斯的双眼:“抱歉,说了些奇怪的话……”达奥斯微微摇头:“不算什么奇怪的话。如果不是你,也许两个村子连得到新食物种子的机会也不会有了吧。说实话,我很感激。对于一个异星的来客,不仅不惊恐抵触,还屡次施以援手,甚至在理应敌对时也如此。究竟是因为你太过善良,还是另有其他缘由……?”
一种窒息般的兴奋紧紧扼住了克雷斯的喉咙,他动了动嘴唇,颤抖着吸入几口微凉的空气,心中数缕思绪激烈交织。达奥斯今天的话要比往常多,而且是他主动说出的、关于我的内容。那些事情,他居然全都记得,并且注意到并非全是理所应当。而在这之后,他仍然愿意像这样留下来陪我,是不是就说明……
已经足够了。为了不枉这弥足珍贵的时刻,克雷斯终于鼓足勇气,对金发的男人说出自己的心意:“如果是达奥斯在一百年前刚刚离开的那个我,也许还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吧。从小就被教育了乐于助人,也始终照着去做的我,一直觉得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然而,在与你……分别后,我才发现,这次的情况是不同的。在帮助其他人时,我一般不会打乱自己的计划,因为那样会让计划涉及的更多人陷入需要帮助的境地,变得本末倒置;更不会拉着伙伴一同涉险,为了满足自己的道德欲望而弃更重要的事情于不顾。”
“但是为了我,你同时做了这两件事,是吗?”达奥斯平静地发问。“是的。虽然也有修正历史、保卫世界这类的理由,但扪心自问,我之所以那么努力地变强,又没有拒绝米德伽鲁兹的邀请、把本该留在后方的三个伙伴带上前线对阵强敌,并不是由于这类原因,而是出于我自己的愿望。
“因为我想要见到你,想要更加了解你。我想要知道,那个仅与我数度谋面的人,到底有怎样的故事;那个给我留下美好回忆的人,究竟为何会成为魔王……以及,我能不能将他拉回到身边、拉回到我曾经憧憬的那个模样。
“这些愿望与善良无关,纯粹是我自私的想法。但是我的伙伴们还是一直陪伴着我,将它们一步步完成,因此并不是我帮助了你,而是他们帮助了我。要说为什么,他们比我更早意识到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克雷斯深吸了一口气,大声说出:“我,喜欢你。”
微风穿过两人间的距离,将少年的告白之词散入四周的空气,达奥斯散落在脸旁的一绺卷曲的金发随之微微摇摆。克雷斯并未让停顿持续太久,尽管水凉的夜色让对方看不到他火烫双颊上的绯红,但他也看不清达奥斯的神色,只是继续说了下去。
“对达奥斯来说,也许这句话太过突然又无理,甚至像是儿戏一般,毕竟我依旧不了解达奥斯的过去,甚至连你有没有配偶都不清楚。我也不祈求你的正面回应,更不会以自己短暂的寿命奢望什么共度一生。所以,如果达奥斯有所困扰的话,请尽管当作我今天从来没有出现过;只是对我自己而言,至少希望将这份心意传达给你、不想自己为没做的事情后悔而已。”
这句话后,又是静默。度秒如年的等待中,少年的眼睛大睁着,达奥斯依旧一动不动。不知多久的沉寂后,终于因酸涩,暗紫色的瞳仁被眼睑遮蔽了瞬间,而这小小的动作似乎也就宣告着某种终结。克雷斯慢慢低垂下头颅,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轻声说道:“我已经没有别的要说了。达奥斯着急的话,就回去吧。……再见。”
“……已经,不在了。”
“……什么?”刚要转身离开,却听到了料想外的话语,克雷斯茫然地回过头去。“我的妻子,多年以前就已经去世了。”虽然依旧看不清他的脸,但那低沉的男音确实属于达奥斯。“啊……很抱歉……”不知他为什么说到这个,克雷斯下意识的为触动对方的伤心事而道歉。
“……因此,已经没有什么道德上的束缚。”达奥斯却像没听见克雷斯的话般,自顾自地说下去,“所以,若不计较种族之差、繁育之功,乃至连心灵上的长年相依都不抱存念想的话……”一阵强风从背后袭来,吹得少年觉得铠甲冰冷无比;也掀起了达奥斯的披风,大旗般上下翻舞。
“克雷斯,你不必妄自菲薄。既然不在意这些……”大约是被摇曳的小树吸引了目光,当少年发觉达奥斯比刚才更近时,已能真切地听到他说的每一个字中、都饱含着的比将逝的春日更和煦的暖意,“此刻我的心情,大约与你是相同的吧。”
风停了。克雷斯的动作僵在了原地,唯有眼睛突然间瞪大,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等到他意识到达奥斯话语中的含义,荡回的深色披风已遮蔽了他的视野,用有力而又温柔的包裹、取代了黯淡的星光。
蜉蝣朝生暮死。因此成熟后,全部的生命都用来追求后代。
普通的动物为了种族的最大延续可能,往往没有忠贞的概念。
而立在生命顶端的拥有智慧的种族,人类与妖精——因为没有了生存之虞,不约而同地追求起某种精神层面的、使原本毫无关系的两人结合的事物,即爱情。
原本是为繁衍挑选合适的对象,却不知在什么时候偏离了最初的轨道,赋予完全没有可能开拓新的生命轮回的两个人,以交合的理由。
泰塞亚拉与希尔瓦兰特伫足在精灵之森空地的上空。二百余日才能重逢一次的它们,静静洒下皎洁的月光,照射着下方两个相遇的机会更加渺茫、却如奇迹般发展至今的个体。
柔软的绿色草地曾经高低不整,此刻却因承担着双份的重量,齐齐地躬下腰身,与即将错过的银辉作别。
拥有经历烈日下的训练而色泽稍深的肤色,因加速流动的血液而略略发红;另一只鲜少露出的白皙手掌轻轻掠过,激起一阵微弱的颤栗。
初次的不适带来的必要外的紧绷很快被发觉,温柔的安抚很快使收束的肌肉一点点放松下来,熟练的过程得以不造成伤害地继续。
是怎样的幸运,让茫茫宇宙中相隔咫尺之遥的两个星球同时拥有生命的造化;又是怎样的幸运,让这两种智慧的生命如此相似,乃至可以毫无隔阂地诞下能继续创造结晶的后代。
纵然无视这些的他们将这些后代加以排斥,数千年后,半妖精们还是找到了自己所属的位置。
因为与亲代不同而饱尝苦痛的他们,有的人依旧恪守父辈所有的道德观念,其他人却在某些方面选择了放纵。
究其根本,也许只是漫长的生命使他们丧失为繁衍而生的目的,又不堪忍受伴侣离逝后的孤单吧。
长长的金发垂落下来,如夏日晚风吹过的柳梢般不断摇摆;长大后越发要用头带才能管住的碎发沾湿了汗水、凌乱地散开,在颠簸和摇摆中遗忘了过去的形状。
简单的重复不断持续,也能让稚嫩的雏燕学会飞翔。越过了起始的时段,青涩的动作尝试着回应;未忽视这一努力,源自本能的愉悦更多地融化在夜色里。
无数绿叶相互重叠挤压的桫响遮掩不住代表顶峰的空气回荡,相异的个体似要相拥为一,在黑暗中极力消弭着彼此异族异星而又背德的距离。
盔甲、配剑与披风,静静卧在喑哑群星所不及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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