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梦湿荒颜

　　不愿回来，是因为实在无法独自面对这份物是人非的空虚寂静。
　　阳春妖冶二三月。桐花轩，依旧美丽。
　　一石，一花，一草，一木，一池，当吱悠悠推开院门时，仍如此鲜活的袒露在他面前。翊薰在门口站一站，抬头望望那些爬在院门上的藤花，那穿过藤花密叶缝隙一茬茬射下来的阳光，他有些难受的眯上眼睛，却仍是定定的看着，莫名意味。当他再次低下头来看院中的景色时，仿佛有一道悠远的光回环其间，一切都泛着模糊的光晕，不真实，却更真实——仿佛时光倒流了，这里，十三年前。
　　十三年前，阳春，桐花轩。
　　绿水花间绕，群燕啾啾争泥春意闹。
　　繁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轻软无声，翊薰小心走过那些铺满落英的小径，慢慢拂开那些拦在路上的累累花枝，仍是惹得红消香陨，一片片残瓣随风落在池上，悠悠点开一圈细滑的涟漪，涟漪下的白锦仍一动不动。脚步过时，才曳一下玉尾，四散游开，漾起一点清波，搅乱了那湖深处冰雪晶莹的群山倒影。
　　走过花蹊，一方空地。古树参天，三面拱卫。青石的台子，苔痕斑斑，已磨得古旧，却抵不过台上那架梧桐古木的宝琴。
　　十三年，根根琴丝上又该多了多少锈迹？沧桑的狻猊铜炉盛着冷灰，滚滚红尘又该有多少熬不住寂寞烧成一壶死白？
　　然而，任凭它人事变迁，沧海桑田，总会有一些东西，永远、永远拒绝去改变。
　　玉白手指捡开弦上枯枝。一拂衣，坐下来。
　　秋天未到，高树已经开始落叶了，袅袅娜娜，在空中打旋。手指不经意拨开琴弦，旖旖旎旎，音色不减。眉目就在一瞬间变得更加柔和，专注地看着指尖的挑动。
　　层云时不时来回游动，浓枝时不时随风摇晃，阳光，在身上跳跳跃跃，时隐时现。深深眼眸中的感情一层层积淀，难以消减。
　　叮叮咚咚，生疏的指法，终于慢慢找回了它的感觉。眼角唇角微微勾起，轻轻的声音，温柔呓语般：
　　“星泽，你看……”
　　林中空寂。
　　阴冷，婉转空灵，独啁。
　　仿佛在心中生生拉开一道口子。
　　嘴角慢慢放下，牵起一缕苦涩，被咽进心底。他恍惚的抬眸。
　　另一个世界，泛溢的阳光，繁花，翻飞的芳瓣，群莺乱舞，好一派热闹，祥和，空映着那远远高山晶莹雪。
　　他又恍恍惚惚顺下睫来，手中的琴弦不经意拨动着，声音低徊着，响了起来，像呓语，像呼喊：
　　尘世颠沛，人事流连，
　　梦耶？梦耶？
　　亭榭森森挽春风，芳草萋萋埋旧梦。
　　一曲芳华湖滟悲，满庭红英生为谁？
　　十三荏苒春易谢，朱颜零落霜凛冽。
　　新鸟不识旧人貌，花林犹啼孤峰雪。
　　孤峰雪，层风吹断云叠叠。
　　一亩田间同执锄，二双花下共舞剑。
　　呼来三月千山绿，醉得四影连天斜。
　　五更重帐春梦钟，六灯不定疾风灭。
　　宝瑟七弦好弹冰，玉台八方正窥月。
　　九曲愁思笼凉烟，十载浮生何处歇？
　　梦也！梦也！
　　惊回眸韶华不见，但闻撷声飞云边。
　　平湖危阁人独倚，一朝大梦醒尽空切切！
　　悲也！悲也！
　　生难同枕，死难同穴，
　　忍放繁华归去，物是人非泪空流，
　　手把清风不住，
　　都作轻薄絮，
　　飘散满天涯、遍芳丘。
　　铮——！！！
　　最后一个音，不知为何爆发般如此重，以至于仿佛有一道雪亮的惊闪在他已经陷入混沌的脑中划过，轰隆的巨响，带动他整个大脑都反复振荡着那种重音击过后嗡嗡的回声，仿佛一块巨石入湖，层波震荡，久久不歇。那些在刚才弹琴时蜂拥涌入他大脑的回忆，此时也都随着那些钝重的回声在他脑中拧成一个漩涡，疯狂地旋转，旋转，又疯狂地遁入他大脑的最深处！
　　原来，原来，忘不了的。即使离开这里，即使任凭它时光艰难流过十三年，那些回忆仍深深根植于他心的最深处，像深藏在土下的蛰虫，春雷一响，便会耸动身躯挣脱土壳，乌黑的身体暴露在一片雪白之中，反是比曾经更为醒目！
　　忘不了，忘不了，该怎么办？他已经不在了，不在了！寻遍天涯，没有哪里留下过他的足迹，他不在了！
　　铮——！
　　又如一道惊雷闪过，脑海中霎时陷入一片空白。
　　悠悠星空，流转的群星。
　　一切，一切归于平静。
　　不，不是平静！是——死寂！
　　铮、铮、铮、铮、铮——！
　　当翊薰反应过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起身，离开了。远方林荫下的琴台，光影寂寂，七根琴丝已尽数断去。

　　在灵渊大陆流连的十三年，翊薰把自己当做一个掏空了记忆的人偶，刻意不刻意，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什么都不去想。即使在梦中，大脑也处于完全的空白，除了有一次——
　　他梦见，幽暗的小室，他垂着头，坐在光影昏昏的窗畔，一支笔，一卷诗，絮絮劳劳，急急切切，一直抄下去。光阴在窗外斜沦，只剩末梢的影子依附在灰破的窗棂上无声呻吟。
　　十三年里，唯一一次在梦中看见什么，虽然只有一个画面、自己一个人，但那四周的场景，让他莫名的压抑。第一次，他如此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突突、突突——”如此急促沉重，回响在那个密闭的暗室里，让他想丢下手中不断运动的笔离开，让他想吐出心中那口郁结的气高声呼喊！
　　如今，他站在桐花轩那高大的主殿前，目光流转，就看见了紧挨着的边上另一座小很多的屋子，被掩映在幽深的层林里。
　　目光就牢牢锁定在了那座小屋上。几乎不自觉的，脚步就迈向了那里。
　　咯吱吱——
　　很轻很轻的推开那扇木板门，屋内景色随之一点一点展现在他面前。是否推得太慢了？全身居然在剧烈颤抖！他连忙闪身进去，“砰！”的一下门就在身后关紧。
　　驱逐开了那肆虐整个世界的阳光，只准光阴的末梢鬼影子般在木格子窗外偷窥。
　　“突突、突突——”的，是自己的心跳声？！
　　不知道这座小屋里面为何会这样安静近乎死寂。没有时光的流动，一切呆于静止。昂着头，慢慢转动脚，一架简朴的床，靠在内墙，壁上挂着的，一支色彩黯淡的古□□箫，下垂的金穗子，安静的一根一根，没有风来拨动。
　　而那小木格窗，窗畔的矮几，摊开的书卷，灰白凋零在那里。
　　一瞬间，眼前的场景和梦中重合了。
　　纷乱，时光像书页一般快速翻回。仿佛有魔力在吸引，他一步步走向那矮几边的位置，坐下。那透窗的光线，饶是如此淡薄，仍不知为何灼痛了他的侧面，蜷曲的睫。
　　他低下头垂下睫，目光定格在面前的书上，又仿佛穿过了这书看向了更远。这时，他再次如斯清晰地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突突、突突——！
　　黄昏是宁静的，而他心中的声音却越来越大。规律的连续二下重击，简直就像响在他的耳边，钝重，压抑。
　　一步步，被那声音再次拖入梦魇。他挣扎，却无法抵抗耳畔的声音，他已经被困在这里了！
　　光阴的鬼影子仿佛正在窗外咧开嘴冲他放肆地嘲笑，身心都已经完全陷在了这黑暗的泥潭里。怎样能制止这跳动，除非……除非死去！可是他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死去，他已经找了十三年了，在没有见到那个人面之前，他不甘心——……？！
　　嘎吱吱——
　　一线折光，吱悠悠升起，像一只好奇的眼睛往这密闭的黑暗中小心张望，马上又闭上。依旧的心跳声，却多了另一种声音，不轻不重，脚步声，仿佛从亘古迈过来，生生打乱了他单调的心跳。
　　他才得以艰难的恢复一点神智。这陡然改变的心跳，为谁，纷扰缭乱……
　　缓缓扭过脖子去，仿佛经过了一个世纪。那个人，站自己在左边，在笑？惊喜？苦涩？……
　　行动完全不受自己控制，在翊薰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站起来猛扑上去抱住那个人，把头埋在他温热的颈窝，没有任何准备，一连串话语已经脱口而出：
　　“——我找了你十三年！
　　你说了会回来的，为什么毁约？……
　　求求你，再也不要离开我。
　　——星泽，星泽，星泽，星泽……！”
　　静默。
　　僵硬的背脊，许久，那双手也折上来轻轻抱住，像安慰受惊的孩子，轻轻的声音中却暗藏着无限的挣扎和无奈。
　　“——我……没有毁约……
　　我一直在等你来。再也不会和你分开。
　　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可以代替他。

　　——我……是星玄。”

　　“你——！”
　　最后一句话如同惊闪，一下子就把翊薰从幻梦中打了回来。几乎是同时，松开的手狠狠推开了怀中的人！
　　“滚！你当然不是他！——”仿佛受伤的野兽，翊薰发出歇斯底里地嘶吼：
　　“滚出去！你没资格来到他的房间！！！——……”
　　翊薰弯下身，一手无力的按住膝盖，一手扶住头，一滴泪就从眼角迅速流下在发根蒸发。这是怎样从陡然升至高峰的惊喜中跌落下来的痛苦——明知星泽已经死了，却仍一遍遍把另一个人当做他。即使，即使有一样的面容，星泽又怎么能够代替？！
　　“我……！”痛苦在心中撕扯，堵在胸中的话终究没能出口。星玄退了一步，费了偌大的劲终于慢慢接了下去：
　　“属下告退。”
　　低下去的头发遮住了表情，不敢停留，星玄直直转了身，跌跌撞撞地夺门而出。门刚在脚后关上，便听见里面爆发出一声压抑已久的呜咽！
　　星玄几步踉跄，就猛地跪倒在地上。苍白的双手无力的抱住头，任凭那拼命忍在眼底的东西汹涌而出。他又猛地站起，回过身去，冲向那扇屋门。
　　不！他再也无法忍耐这种彼此的折磨了！十三年他努力平心静气地度过去，一见面，积攒了十三年的伪装顷刻崩坏！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即使会被阻扰，也要告诉他，翊，其实，其实我就是……——？！
　　再次推开的门，一连串挤到唇边的话——一切都在他看见屋内景色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时光扭结得如此怪异。屋中那自己挚爱的人，单膝跪在地下，长发被门推开的气息卷动，眼中四溢的惊惶和茫然如凛人的剑气割动人的每一寸肌肤。而他的怀中，面色苍白的少年宛如断线的风筝，是失去灵魂的木偶，被他紧紧、紧紧地搂着。
　　七月之霁，傀儡作本，红线穿仁，魂魄为神——鲜血即引！
　　目光无法忽视那即使在昏暗中仍然冷冽摄人的冰蓝印记和系在脖子上殷红的桃仁。星玄一动不动保持着推门的动作，目不转睛，绝美的双唇轻轻动着，茫然的慢念出：
　　“……冰翼？……偶师同心令？……”
　　“快！救他！——”听见他难得慌张的声音，为那个少年。
　　一切言语霎时都已忘记。星玄禁不住依着门跪下，灼热的泪，滚滚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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