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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若不是日头的秋风荡起素花窗帘,金灿的晨光趁空蹿入房内,争先恐后的抚起榻上姑娘的苍白面庞,抚过她如死人般毫无生气的双唇,抚过她微汗的鼻尖,抚过她微蹙的黛眉,直至攀上她阖紧的眼睑,一一数过她柔软欣长的睫毛仍不愿离去,这让它一见钟情的姑娘绝对还能睡上个十天本月,决计不会在悠然转醒试图侧首时,嘴里发出嘶嘶的冷哼。这声音不大,却惊醒了趴睡塌边的总角女娃儿,赶忙揉着惺忪的睡眼,满含关切的问道,“晏姐姐,怎么样?有没有好一些?是肚子饿么?是口渴了么?”
面对犹如倒豆子般滔滔不绝的回春手,晏新蝉仿若充耳未闻,自顾自的揭开身上的孺子,手指颤巍巍的抚上襟口,仿佛想解开系带,但仍在衣襟上来回摩挲。头,越垂越低,如瀑的青丝折了晨光探究的眼,亦生生挡住了回春手的视线。半柱香已近烧完时,晏新蝉离塌更衣,一如既往的负气倨傲,行为、做派 、神色……一切都似极了原本的那个晏新蝉,遭受变故之前的那个晏新蝉。可看着看着,回春手却禁不住的眼眶微湿,那星星点点、遍布全身的割伤、烫伤,岂是卧病几日就能痊愈的?逞强么?医者仁心一起,少不得开始碎碎念,可甫才张口,却被眼前人给硬生生的截了话头,堵了回去。
“备水。”
“嗯?”
“我想沐浴。”
罢了,伤痛的恢复总得需要时间不是。点头,转身,行将迈出屋外时,只听屋里人补了句,“记得配藏红花。”
直至屋内空落落的,面对那热气升腾的浴桶,晏新蝉这才一件一件剥离起自己的衣衫,她脱得很慢,仿佛风烛残年、手脚不便的老人。水不凉,熏得铜镜雾蒙蒙的,铜镜的正前方,一赤身的女子正盯着它发愣出神。雾气聚成水滴,不堪重负似的顺镜流下,生生划开一道间隙。这间隙,正如实映照着对面人身上发生的一切。水滴愈积愈多,不过一瞬,那朦胧的铜镜,早已被割得支离破碎,连带着镜中人亦四分五裂。可她,依旧直愣愣的,逼视着身上每一处青紫红痕,却在触碰到那残破的腿心时,终是闭上了眼。转身,抬腿,拧眉,钻心的疼从腿间传来,滚烫的鲜红沿腿根直下。银牙紧咬,狠劲的清洗揉搓着,仿佛对待的不是女儿家的柔软地,一块砧板上待刮鳞的死鱼肉。
蹲在窗外偷听,半天只得一阵稀里哗啦的水声,急得上蹿下跳的回春手,没好气的迁怒起身后那一言不发的威武汉子。“你不是三十洞最为年轻的洞主么?赶紧的,竖起耳朵听听晏姐姐在里边做啥。”面无表情。“我说,你是耳朵不好使么?”面对这置若罔闻的大块头,回春手只得改变策略,硬的不吃?那来软的!“你就不怕晏姐姐想不开,想不开自尽?”边说还边蒲扇着一双大眼。唯这时,沉寂半响的他才坚定悠然的吐了一句,“不会。”不会!当然不会!他所了解的新蝉会报复,他所钦慕的新蝉会杀戮,但绝不会善罢甘休。可就当下的线索当真无从查起,四具一刀毙命的断头尸,一件裹满鲜血的白狐裘和一个下落不明、生死未卜的阎伽罗。
眼看这大块头对自己的担忧不甚上心,回春手索性缩成一团儿,耳朵儿与雕花木门贴得严丝合缝,可是,都离得这般近了,依旧毫无声息。忽而吱嘎一声,还未待回春手有所反映,下一瞬她早已摔了个狗吃屎,眼前正是晏新蝉的花鞋。抬首对上的,是晏新蝉疑惑的平静双眸。回春手曾试想过无数次,经此遭遇的晏新蝉会如何,眼眸里该会藏着怎样的情绪,该会悲伤吧?该会愤怒吧?该会仇恨吧?可就是这以上都无的平静双眸,却让回春手从背脊心窜起一阵寒气,就这么直勾勾的忘了动作。直至,大块头如拎鸡仔子般的,把她从地上给揪了起来。二人这才随着前方黑衣女子的身影,且行且思。
仿佛为了温暖这一抹暗色,日光铺满了整条廊道。晏新蝉前行的步伐一如以往的优雅凌厉,晏新伤痕累累的脊背一如以往的笔直挺拔。她过处,激起粒粒尘埃,不知是被尘埃迷了眼,还是乱了心。三十六洞最年轻的洞主向如歌,却恨不得急匆匆飞身截住眼前人的去路,盯着她平静的双眼说,若你悲伤,大可偎在我的膀间哭泣;我这么大的块头,定能为你挡去世间万物探究的眼。迟疑思量,心中纵有万般狂热,却只化作平常。
她今年有几岁,他便与她相识了多少年。犹记得,初次随父亲亲临三十六洞的年终宴,等了半响,等得他心生不耐,他仰起头想问。日光中,有人站得很高,在崖头,他立得很低,在崖底。他永远也忘不了父亲那夹杂着钦佩与臣服的模样,他知道,父亲是他仰望的山,但这人是他父亲的山。他睁大了眼,想看清楚,却被日光赏了满目的泪。多亏那帮衬的蔽日白云,渐渐退却的日光中,一男子巍峨如山,剑眉星目,他如帝王般俯瞰崖下众生。忽而,似瞥见了什么心尖宝贝,满目柔情的双膝着地,至此,仰望,仰望至脖颈酸痛的自己,这才看清了,眉头微蹙、一脸寒霜的大小姐,三十六洞大当家晏无涯的唯一千金。
此时此刻,她优雅端坐那原本属于自己的高位,如局外人般平静如水的发号施令,唯略过细节,唯掠过伤痛不谈,声音空灵清澈,却毫无情绪。“现如今,参与此事儿的唯一活人,只剩那杀手门的眼儿媚。我自信百年杀手门绝对不会无故掳我,个中纰漏皆出在委托信上。弟兄们,可愿与我前往杀手门以探究竟?”“诺!”向如歌心鼓如雷,黑纱遮面,虽看不清座上人容貌,但就这双眼,这双坚硬却柔软的眼儿,让他恨不得为了她出生入死。
有人为了恨,用尽气力;有人为了爱,悔不当初。一夜数个时辰,竟花了一夜,阎净梵一行人方才解了杀手门眼儿媚的独门迷药。还未待身体恢复,众人循着记忆中方向,追击,追击,直到追至终点,追至这熟悉得仿佛刻在心间的,她姐妹二人栖身多年的家。庙门前的一株挺拔树,已成参天之势,可看在阎净梵眼里,依旧是昨朝的细嫩模样。她急切切的杀向庙间,除去四具断头尸外,庙内空无一物。蒙灰斑驳石地上的痕迹,如实述说着这破庙内发生过的一切。灰迹、血迹、足迹……染血的脚印在白色的尘灰上分外清晰,脚印一路从破庙的另一头延伸而至,奔到这长桌前,完成了他们人生中的最后一程。这血脚印红里带黑、轮廓完整,让人不禁猜想庙的另一头,他俩曾踏足过的地方曾有过怎样的血泊。
阎净梵顺着脚印追至转角,却如何也转不过这个角,苍白的手指扣住木檐,扣得指甲盖泛红。暗自激动的月霜华哪管她阎净梵的忧虑与踌躇,她寻遍了整个破庙,唯一就差这一角。在她的想象中,这一角,是衣难蔽体的阎伽罗的藏身之处,是般若果谜团即将解开之时,她兴冲冲的绕了过去,众人兴冲冲的紧随而上。呕~格老子的,骂骂咧咧声不绝于耳。这踏脚下去粘腻的腥气,让在场所有江湖人情不自禁的紧捂口鼻。最后一个步入其间的阎净梵,却扑通一声,双膝跪地,手指不住扒拉起那滩乌红,发疯一般的,却又忽而停下,血红的掌心间,一粒白石分为醒目。旁人或是晓不得,但韩润之清楚,这是自小挂在阎伽罗脖颈上的狗牙,当初不就凭着这个姐妹相认的么。
若这满地的鲜红出自伽罗,那她必死无疑,阎净梵存留世间唯一的亲人必死无疑!看着钟意的女人心痛,韩润之心中亦不好受。遵从心意,他温暖的大手抚上了净梵微颤的肩头,下一瞬,胸前的重量让他禁不住收紧怀抱。彼此心许数载,这还是头一次,净梵主动与自己如此亲近。他不住来回摩挲着这日益消瘦的脊背,反复的轻声说着,“伽罗命硬,她避过了洪水,逃过了凶匪,这次必能逢凶化吉。”一阵静默之后,接续前言。“况且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加之行凶之人悉数身亡,此事定有蹊跷。四具断头尸,唯独缺了那眼儿媚,不若亲临杀手门,查个究竟?”还未待阎净梵点头应允,月霜华人等倒是忙不迭的应声赞同。这事儿有多奇怪,委托人最为清楚。
是机缘巧合,是命中注定?杀手门盘踞的浪沧山,在同一天里,迎来了名震武林的灵柩坞,锋芒毕露的无极山以及称霸一方的三十六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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