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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买强卖
“小的……遵命。”塔玛说,目光随着将军的眸子一齐转向了自己的左腕,那里紧箍着一个银制的镯子,雕琢的花纹因为被大漠风沙吹得久了些而变得有些黯淡,最要命的是,镯子上头还悬着几个小小的铃铛,发出轻微的叮咚声。
这该死的军服,塔玛暗自骂道,不但是窄袖的,袖子还短了一大截。
将军好似并没有对于揭穿塔玛的谎言而显得怎样得意,只是盯着塔玛一副认了命的模样,续道:“总体来说,还算不错。”他的话中并无任何讽刺的意思,好像诚然是在为塔玛方才的反应提出夸奖。
然后他重新朝前头走去,压根不用再多说什么,塔玛乖乖地跟了上去,一面只能自我安慰道,左右不过是被他的士兵强拉来的,只要方才没把帐子里那人砸死过去,自己也算不得什么罪过,除非……
她望着前面高了她一头的背影,自怨自艾地将方才的自我安慰全部吞回了肚子,哪里有什么除非,靖宁王的大名在梁朝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落到他的手下,还有人会跟你讲理么?
果不其然,大将军压根就没有喝止军帐前头那绝对有辱军威的排队行为,就在塔玛以为他也要加入进去一享多月未有的床帏之乐的时候,将军回头对着一个副将问道:“军中自带的劳军的女子不够了么?”
“回大将军,将士们打了胜仗高兴,许是真的不够了,但是将军放心,这些人俱是从那歌舞场所寻来,并非良家子。”
塔玛感觉那目光再次直追着自己过来,于是她顺势把脊背再压低一些。
“记着离去的时候多赏她们些银两,”他说,随即道,“你随我来。”
他谈话的对象转变很快,莫若直呆了半晌才意识到那个“你”指的其实是自己,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何况她这般一个渺小的身份,只得追着大将军的步子极其不情愿地到了一个军帐前头。
然后她立刻止住了步子。面前硕大且恢弘的营帐,分明昭示着它的与众不同,纵使是混迹市井的塔玛也能知道这位于中军的帐子是建来给谁住的。
大将军不说话,便更没有谁能来给她解释一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劫财?除了怀中人家方才施舍的几块银子,她可是一无所有;审讯?不过是出于自卫拿火钳砸晕了他一个士兵,附带顺走一枚质地不怎样的玉坠子,还能审出什么花来;灭口?无稽之谈,她哪里长得像奸细了,再说灭口更没必要来中军大帐了不是。
难道是……塔玛将最后蹦出来的念头扼杀在了心底头。
首先,大将军靖宁王若要暖床,纵使在塞外军中,也不会如此随便将就;其次,她看着自己一身的男儿装扮,咽了口口水,除非这靖宁王有断袖之癖,不然哪个男子会对这副模样的她感兴趣。
她呆滞的当口,早已经有人为大将军挑起了厚重的门帘,将军走了进去,稳坐在地图前的椅子上,也不说话,只是盯着立在门外的她。
塔玛任命地走了进去,只是这是要站着呢、还是跪着呢、还是躺着呢?若是最后一个选择,她还是拿了火钳给自己脑袋一下子来的要好。
“你知道我是谁。”她听见将军说,很确定的语气。
“是。”
“而你刚才对我说的话,都是撒谎。”已经逐渐开始进入审讯模式。
塔玛再次用力做了个吞咽的动作,但是嘴唇已经干裂,口中更是几无口水可以咽。
一个白瓷杯子落到了桌案上头,将军说,“喝吧。”
喝就喝,难道我还怕你不成。塔玛硬着头皮走过去,取了杯子仰头便灌,塞外的水质并不甘美,但长时间饥渴难耐的喉咙还是由衷地感受到了汩汩清凉。
她喝水的当口将军一直没有说话,直到她放下杯子,才从唇角轻笑了一声,“你很随遇而安。”他说。
塔玛不说话,等着他接下去的评论,果然将军续道:“在这种地方,一年可以攒够多少银钱?”
“……大约二三两。”
“你愿意赎身么?”
“我?”塔玛悚然抬首,对上了那双占据了大半眼睛的幽黑瞳子,呆呆地,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也不说话,只是将身子往前倾了倾,等着她的回答。
塔玛索性扭出副自家惯见了的姿态,腰身微微一软,口中却将实话一箩筐都倒了出来,“赎了身,奴家就没得过活了,再说,奴家签得不是死契,时候到了自然就可以离开。”
将军的眉心皱了皱,“我替你赎身,你随我走。”
塔玛明显噎了一下,明明不过只喝了几口水而已,她却开始抑制不住地打起了嗝。
这种情形她诚然是没见识过的,试问一个大将军,在丝毫无景致和柔媚可言的漫漫沙漠里头逮住了一名打伤士兵企图逃跑并且身份及其不堪言的女人,三言两语之后的第一句话便是“我为你赎身”,而且压根不像是开玩笑。
乍那么一想,似乎有点像那诸多才子佳人初初邂逅的愿景,可怎奈其一这并非是媚宛清丽的江南水乡;其二塔玛自认她同那所谓的身陷泥淖却依旧彷如一朵出水芙蓉纯粹的贞洁烈女毫无相似可言,放肆放荡她做得来,撒娇撒痴她可不行,撒泼倒还差不多。
于是捏了兰花指,扭捏笑道:“将军约莫是误会了,奴家并非那勾栏中人,多少不过是个打杂跑腿的,将军可怜小女,施舍些银钱是好的,就莫说出那般言辞恐吓于我。”
“我不是开玩笑,”将军的眸子中有种情绪加深了几分,“你只有两个选择,跟我走,或是留在军营。”
这二者听起来仿佛并无区别,但后者恐吓的意思任谁也听得出来,尤其令塔玛最为钦佩的是,当大将军说出如上一番话语时,她竟听不出任何威胁的意味,仿佛一切都是理所当然和顺理成章。
或许她可以将之理解为——积威。
“你叫什么?”见她不语,大将军问道。
“塔玛绛霞,大家都叫我塔玛。”
“你长得并不像赤羌人。”
“这颂德镇子里头,哪个血管里流的是什么血自己都不清楚了,塔玛是什么族的,连我亦不知道。”
将军似乎对此并不感兴趣,只点点头,“你可以回镇上了,收拾收拾,后天随我一同离开。”
这次从军营走出再无人阻拦,那几个营帐前的队伍已有了减少,可见进去的多少都算个官,无品无级的士兵唯有站在远处眼巴巴地瞅着,见副官引着塔玛走过,便响亮地吹了几声口哨。
自驻军处回到镇上,薄薄的鞋底被黄沙烙得发烫,塔玛抬头看着边陲高旷的天,它的尽头接着远山,穹庐似地笼罩着这片茫茫瀚海。
默默无闻的塔玛一下子在塞外香出了名。
白日里被折腾得精疲力尽的姑娘们丝毫没有休息的觉悟,招揽了鸨儿并着所有打杂的小丫头来对她进行围观,非要问出点什么来。
“没看出来呀,你还挺有两下子哩。”这话说出来没带丝毫酸意,反倒平添了一丝“好自珍重”的唏嘘。
“我说塔玛,你多少换个人不是,那军帐子里头一堆将军汉子,你怎地好死不死挑上个大将军,脑子里头打的是个死结吧?”——这里的人说话牙尖嘴利那是一点不假。
“阿弥陀佛,那可是靖宁王哟,好妹妹,我会给你烧香的。”——这或许就是所谓的安慰罢。
塔玛机械地将自己那本就没什么的包裹拆了又包,一面揉了揉饱受欺凌的耳朵。
靖宁王岑襄,奉边大将军,当今唯一的外姓王,名讳远传至西陲尚还挟着都城来的三缕余威。
十一年前他承了兄长王位后,已是如日中天的岑家就再上一层楼,权势炙手可热。
连天下百姓都差不多知悉的则是,同样十一年前,先皇就在岑襄之兄岑昭返都的当天夜半,不明不白地驾崩了,而后先皇子嗣之中,唯有最幼子被岑襄扶上帝位,年号景烨。
先帝死因未清却显见同岑家脱不了干系,而今又是主弱臣强之际,岑襄军权在握,岑家大小族人于朝内朝外重权俱揽,挟天子以令臣工,这种人在历代史册上都是如何称呼的来着?对了,似乎就叫做,奸臣。
如今塔玛落入一个奸臣之手,前景,实在不容乐观。
第三日,岑襄如约而至,其副官殊无神色地往桌上放了两锭明晃晃的金元宝,塔玛便硬着头皮在众目睽睽之中跟了出去,临去时一个尚算是塞外香花魁的姑娘按了按她皲裂的手背,深情款款地道:“努力加餐饭罢。”那情景,仿若已经预见到了不久之后葬礼上的悲歌。
一群乌鸦嘴。
塔玛默默地在心底诅咒了一下,抬头看着街道上一辆青色的车子。
怎么看怎么像是运送辎重的马车被临时加了个篷子,她往后的日子似乎便因为这不太舒适的开头而明显灰暗起来。
颠颠簸簸地出了镇子,车轮在漫漫沙地中印上两道永不能相交的痕迹,随即又立刻被卷来的沙风吹拂消弭,靖宁王岑襄骑着一匹赤色的战马行在前面,马身上黯淡的斑驳像是战场上带下的残血,在细碎的阳光下影绰隐现。
五日后的夜里,军队驻扎在一座硕大的沙山背后,塔玛缩在车子的一角,悲哀地发现自己果真算是被遗忘了。
肚子唱的空城计提醒她这样下去诚然是坐以待毙,遂小心翼翼地跳下了车,抓住空气中偶然飘来的一缕香气跟将过去。
“女人不该在军中随意走动。”有人在她后头说。
塔玛一怔,待得回过头来,脸上赶忙换成了塞外香中惯见的笑容——女人这般做的时候,男人心头的不快往往会换成另一种冲动,因而也就没机会发脾气。
“将军。”她极其恭敬地叫道。
岑襄早换下了重铠,只身着着轻甲,月光中发上的系带泛着窸窣的银芒,眸子也因而更为深邃,从一弯凝水烟华间盯紧了她,手中却极不搭调地捧了两个干粮——西疆罕见的白面馍。
塔玛的肚子配合地咕噜了两声,于是继续打叠起一脸谄媚望向他,岑襄皱了皱轩眉,顺势一抛,她下意识抬手接住,然后就有些尴尬,因为他扔完干粮却依旧不走,还站在远处,塔玛更无处可去,只是就这样在将军面前上演饿虎吞食,未免不恭。
艰难地扯下了一小块,苦大仇深地往嘴里塞,岑襄却在她转而奋战第二块馍的当口,突然转身走了。
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塔玛开始大快朵颐,不想他往背后又扔了一句话,“吃完去中军帐睡觉吧。”
塔玛满口的干粮瞬间化成一个大大的惊嗝跳出了嗓子。
或许靖宁王爷认为,中军帐的所在几乎算是众所周知,而塔玛明显亦可以望见火光簇拥下的奢华帐篷,然军营里错综复杂的道路却诚然增了不少难度与她。
胜利的奏章定是早在第一刻就递上了千里之外圣上的案头,回去后将军们等着加官进爵,兵卒们也可以过一段安稳殷实的日子,如今马蹄所向尘灰飞扬,已是夏梁的大好河山,不趁今朝一乐,更待何时耶?
一路上避开了那些个高唱家乡小调的醉酒士卒,火光中有将军揽着一个衣衫半敞的女子向自家营帐蹒跚行去,手掌早就极不安稳地探向了女人颈项下的丰盈,而周遭里有些放肆的笑潮着更是无忌得很。
想起大将军之前那句话,塔玛深有同感。
也就在她诚心诚意地对王爷的教诲咂摸学习的当口,一只手悄无声息地搭上了她的肩头。
来人醉眼乜斜,胸前一簇黑乎乎的毛发提先让她生出一身鸡皮疙瘩,不等她挣脱,另一只手已经冲着她的下颌捏来。
“喂,你认错人了。”——这种场合显然不该如此浪费口舌。
怎奈女儿家终究气力不够,又要防止被其他人看到,塔玛挣了几下硬是摆脱不去,而对方酒臭盈鼻的嘴已经快啃上她的脖子了。
三十六计,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病猫,男人两手皆不得闲儿,她的手臂可还自在呢,不光手臂,四肢俱是有空得很,弓腰弯背右膝抬起,手配合地握拳,对准目标那么一使劲,醉酒的男人脸色已经从红辣椒变成了紫茄子,而下意识的惨呼也被塔玛左手还剩的半个白馍塞进了嗓子眼。
够痛快,塔玛叉腰而立,豪气干云地看着脚边痛得满地打滚的人,几乎要扯开喉咙吼几句塞外边歌。
看看男人腰上还悬着的一块牌子,嗯,这厮是有品的,怎么也得算个参将。
而中军帐,也终于在排除万难的情况下到了。
她深吸一口气,尚未说话,里头就有一个声音传了出来,“进来吧。”
守卫的士兵不怀好意地打量她一眼,另一个下巴仰起,脑门朝天地为她掀开了帘子,附送一个千回百转的“哼”。
“脖子怎么了?”进去后,还没等开口,高坐案头的大将军就丢了这么一句话过来。
塔玛低头看了一眼,意识到方才那男人抓着她肩头的手不老实,又朝她脖子来了几下,因而那地方便显出几道红痕来,不由得也有点不自在,道:“拍蚊子时自己抓的。”
岑襄放下笔,看向她被扯的左右不对称的皱巴巴衣衫,又皱皱眉,隔了一会儿,方道:“已经很晚了,屏风后头有张榻,你去睡吧。”
说毕,取了案头长剑,自行掀起帘子走了出去,门外士兵看到一个女人进去,没隔半柱香时间竟就换了自家王爷冷着脸走出,纷纷猜测万端,一面将目光投向王爷的某个部位,揣度的内容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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