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亮短篇]徇私

　　树影斑驳，映入湖中波光粼粼，倒映着枝绦摇曳，恍恍惚惚。时值阳春三月，清风带出屋中飘出的幽幽琴声激荡着水波，似乎又给湖面添了几纹涟漪。
　　是夜，皎月如钩，白霜透过纱窗洒了一地。这月光仿佛要掀开竹帘去看看是何人奏琴，如此凄人伤神。
　　抚琴人身着玄色，修长的手指穿梭于宫商角徵之间，凄凄的曲调便流泻而出。而那人俊秀的面上却不似指尖流露出的那般凄楚，所有的情感全数掩饰于阖上的眼中。
　　门悄悄地开了，又轻轻地合了。这一举未能引起琴音的纹丝变化，那人面上依旧平静如水，似乎进入屋内的不过是一阵微风，不足以引来那人的举目。
　　来人也不作声，只静静地站在门首，穿过竹帘远远望着那人。见那人身形单薄，不觉皱眉，几步进入内室，取来塌上的鹤氅披于那人肩上，身体跟着近坐了过去，带去一阵温热到那人耳畔：“夜寒，小心着凉。”
　　琴声戛然而止，琴弦微颤，余音绕梁。“主公。”感到肩头一沉，那人停了指头的动作，起身对其躬身一揖，“亮方才专于曲，未觉主公来访，失礼。”
　　来人嗔怪道：“好你个诸葛孔明，得了便宜还卖乖！”脸上却已笑开了。
　　诸葛亮也不辨驳，只是拿起几案上的羽扇在身前轻摇，莞尔一笑，也显出几分调皮。
　　“孔明适才所奏可是《梁甫吟》？”
　　“主公识得此曲？”诸葛亮半眯的眼中透出一星闪光。
　　刘备笑着摇摇头，“只是略知一二。隆中之夜，曾问孔明弹奏《梁甫》，后又闻说孔明颇通音律，尤喜《梁甫》，故而猜测。”又补充道，“今夜之曲想必是为悼念周郎罢。”
　　诸葛亮眼中闪过一丝感伤，随即便合眼加以掩盖了。

　　一个时辰前，军帐中一阵嘈杂。一名兵士风风火火地闯入，不及喘气，只吐出一串军情：“报——军师，探马来报，江东周郎病逝了！”那兵士显得很兴奋，加之跑得太快，脸色红润了许多。
　　而诸葛亮却没有显出多少情绪，只是原本轻摇着的羽扇停滞了片刻，尔后便不动声色地挥退了兵士。在那兵士看来，他们神机妙算的军师必定早料此事了。确实，诸葛亮夜观星象也早已知晓周瑜命不久矣，只是他并不很欣然。
　　“是个遗憾，”刘备感叹着，把诸葛亮从沉思中拉了回来，“周公瑾堪称当世俊杰，却英年早逝，真是自古英才有天妒哇！”
　　诸葛亮注视着刘备，少顷，道：“主公何必太过悲叹，想那周郎一代英杰却不能为主公所用，如今也只是少却一块心病，主公何必忧叹？”
　　“既如此，军师又何出如此伤感之曲？”刘备试探性地问着。
　　这话问得诸葛亮略微一愣，他转向窗口，向外望去，微微轻叹一声，“曲有误，周郎顾。公瑾此去，纵晓畅乐律，夫复何为？”
　　刘备闻言一扬眉，“哦？孔明此言，可是慨叹天下再无知音了？”意有所指地问着。
　　诸葛亮却对这奇怪的语气不以为意，只又叹道：“美玉可得，知音难求。若非生于乱世……”又长出一口气，“子敬也说，我等将引为知己，岂不美哉？”
　　“孔明这一去江东三月余，可算是觅到知音了。左一个公瑾，右一个子敬的，想来若非赤壁战需，子龙前往接回孔明，怕是……”刘备顿了顿，“怕是连我这主公都要忘了罢。”
　　刘备阴阳怪气地说着，眼睛也不看诸葛亮。这别扭极了的神情逗乐了诸葛亮，心中好笑，面上却水波不兴，一脸正经地回身作揖，正色道：“主公，亮方才所感纯属私情，但亮必当公私分明，以主公事业为重，请主公放心。”
　　不说这一句还好，这下可把刘备积郁在心中许久的话给逼了出来，“放心，当然放心。对于孔明而言，瑜永远是私，备永远是公，公私总不会混为一谈去的。”说着赌气般地背对着诸葛亮甩了甩袖。
　　在诸葛亮耳中听来，这话应当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是没想到刘备这么快就沉不住气了；情理之中的是，自己又何尝不明白刘备的心思呢？
　　眼前人眼中满是诚挚，宽厚的笑容总是挂在脸上，为人谦恭，礼贤下士，这，就是自己三年前认定要追随一生的人呐。

　　回眸建安十二年，刘皇叔三顾卧龙于隆中草庐。诸葛亮纵观天下大势，岂能不知皇叔此行？然而多次出游，避而不见。要问缘故，张飞说他是怕了。的确，自己当时确实是怕了。真该见么？对于一个自比管、乐的人而言，隐居一生是不可能的，可是这一会面可能就会许上一辈子。诸葛亮不是神仙，对于下半辈子的事，他也说不好，所以，他怕。故意躲他两回，一是考验，二是踌躇。不过天意使然，也许他们注定要相随一世吧——他们还是遇上了。
　　哪怕是遇上了，诸葛亮还是使了些孩子心性。自己高卧草堂，任由刘备在烈日下炙烤两个时辰，还偷偷在内室窥伺刘备的举动，心里险些笑岔气。

　　如今回忆起来，诸葛亮愈发觉得当时很像……求亲？！如若果真如此，那自己岂不成了待嫁新娘？！想什么呢！诸葛亮自己心中暗骂一声，两颊却已泛上两朵红云。
　　其实诸葛亮心里跟个明镜似的，明白着呢。只是他不敢去想，或者说，他是不敢去面对，这种貌似荒诞的情愫。
　　“其实……”诸葛亮嗫嚅着，“亮对主公也不全是公事……”这不知所云的一句刚一出口，诸葛亮就有种想咬舌根的冲动了。怎么会说这么奇怪的话的？不禁脸更烫了。
　　如果说之前的微红不易被察觉，那么现在诸葛亮为了掩饰而转身，正使灯火映上了他的脸颊，，使之更为潮红。而这一言一行恰好被刘备尽收眼底，他惊异了一阵，思忖着自己是否会错意。最终，他不再犹豫，罢了，错就错了。于是果决地从后面揽住了诸葛亮。
　　“主公！”诸葛亮第一次感到不知所措，只下意识地想要挣脱，下意识地唤着最熟悉的两个字，事实上，自己早已习惯在这个主公面前表现自己最真实的一面了。
　　“孔明……”刘备自然不肯松手，反而愈加收紧了臂弯。简短的两个字带着热浪袭来，使诸葛亮竟有些……依恋？也想着了蛊似地不复抗拒了。
　　见诸葛亮安分下来，刘备继续吐着热气，这让诸葛亮感到有些躁热，“汝果真以瑜为私？”
　　诸葛亮不太适应地低头避开那灼灼的眼神和燥人的气息，“主公知道亮的意思。”
　　那气息不依不饶地跟着下移，“那不以备为公可是备理解的那层含义？”
　　似乎揣摩透了刘备的心意，诸葛亮猛然抬头对上刘备犹如深潭的眼，“主公不可……”随即又不安地别过头去。
　　刘备心知诸葛亮的脾性，又玩味地咬住他晶润的耳珠，“只此一次，就让鱼儿在水中自私地渴饮一番罢！”
　　刘备的话总能让诸葛亮着了魇似地听从，人说水总会无所求地满足鱼儿的一切要求。一切，都是命定，诸葛亮如是想着，双臂环上刘备的颈项，先前披上的鹤氅顺着他的背，划过一条优美的曲线，飘落……

　　月已西偏，霜色不再洒入这厢了。沉沉夜色，就让这两个命中注定的人，一生中唯一地徇私一次罢……

　　徇私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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