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剑兰磊|镜花

　　方兰生发觉到晋磊的存在，其实是在早于自贤山庄一事的许多年之前。

　　那时候欧阳家还没有搬离琴川，欧阳少恭也还没有去往青玉坛，花灯节的晚上两个孩子便由方家二姐如沁带着，在城里游玩。琴川的夜市本就是热闹，再加上花灯节的喜庆，琳琅满目的东西杂货简直要把人挑花了眼。还没逛到一半，兰生的口袋中便已经揣满了各种小玩意儿，手里还举着盏莲花灯，与少恭手里被自己强行塞去的兔子灯相映成趣。

　　青玉司南佩就是在此时被少恭发现的。方如沁见少恭一路上都对那些糖画面人没什么兴趣，此时拿起玉佩细看，当即就要为他买下来。兰生原本正盯着吹糖人的小贩看得起劲，听见二人的说话声回头一瞧，便再也转不开眼。

　　“怎样？这是少恭挑中的，兰生你觉得……”方如沁笑眯眯地正要将从小贩手里拿过的玉佩递到少恭手里，却冷不防被兰生一把抢了，不由得微微一怔。“这是做什么？好没礼貌，快还给你少恭哥哥。”

　　兰生父亲早年出家，母亲也常住在庵堂，故而从小便是由几位姐姐带大，负责家事的二姐方如沁更是令兰生敬畏非常，凡有吩咐从来不敢违背。可这回兰生竟倔在了那里，不管二姐怎么劝怎么骂都只是紧紧地把玉佩捏在手里扁着嘴不肯说一句话。尚年幼的他也说不明白这突然涌上心间的念头是出自于何处，只是固执地觉得，那玉佩便是属于他的，除此之外，再无第二个人可以拥有。

　　“既然小兰喜欢，少恭也不便夺人所好。何况这青玉司南佩是个旧物，小兰如此执着，怕是与它有缘呢。”最终还是少恭出面打了圆场，方如沁叹了口气，伸手在兰生紧绷的小脸上轻轻一捏：“家里那么多玉器古玩，也没见你如此上心过，你呀，是不是上辈子投胎时候少喝了口孟婆汤，惦记着什么事，要留到这辈子还？”

　　这才低下头，重新好好将那玉佩打量了一遍。确实是个有念头的旧物了，不仅玉佩上有不少划痕，系在其上的杏黄绳子也已经磨损发白，方如沁笑说回家后重新找根新的给他系上，兰生摇头，珍而重之地把青玉司南佩挂在腰侧。

　　玩闹良久，回家时已是深夜。兰生毕竟还是个孩子，一静下来便觉得困乏难耐，连衣服都没换就倒头会周公去了。

　　可今夜倒不是梦见被二姐揪着耳朵罚抄四书或者被书院的同窗笑谑自己痴傻，兰生在梦里执着青玉司南佩茫然前行，只觉得前方有一个黑色背影笼在雾中，影影绰绰，再不快些上前他就会散去似的。

　　“……文君？”

　　那人却突然回过头来了。二十出头的男子，剑眉入鬓，腰佩长刀，脸颊却是消瘦的，不见半分血色，望见兰生，他微愣一下，旋即默然，半是讽刺半是感慨地低语：“原来是你。”

　　“咦，你认识我？可你是谁啊？”兰生大惑不解，正待上前瞧仔细些，却猛地发现腰间青玉司南佩竟泛起了一层莹润白光，呜呜咽咽，连着那陈旧的穗子往前飘着，简直像是一只竭力伸出的羸弱的手，要拉住那人的衣襟。

　　他吃了一惊，可那人的反应却比他更加剧烈，男子的脸色惨白，几乎要在迷雾里摇摇欲坠：“文君，文君……果真是你，我还以为是自己识错……”他伸过手，似乎想要将这件玉佩拿去，兰生被这举动弄得大吃一惊，急急后退一步，牢牢将玉佩护住：“这是我的！”

　　方太在兰生落地时便夸他哭声嘹亮，将来做佛门狮子吼定然威力无穷。此时这一生喊来简直是拼劲十足力气，生生吼得那人一顿，逐渐恢复了先前的淡漠神情。

　　“我倒是忘了你。”男子哼笑，突然击出一掌打在兰生肩头，“快滚！既然说是你的，就给我好好待她！”

　　眼前的景色入退潮般消散，他眨眨眼，看见的是一成不变的自家的房顶，透过窗纸上被自己戳破的小孔望出去，月正中天。

　　我还不知道你是谁啊……兰生撅嘴，十万分的不甘。夫子说投桃报李，你都知道我了。

　　“我只是一股执念……”

　　模模糊糊的，他彷佛听见有人在脑海低语。

　　第二日便又一切如常。琴川河面上的彩船都撤去了，偶尔在石桥下寻见一盏昨夜的花灯，却早都熄灭了，孤仄仄泊在阴影里。第二日上少恭走了，说是想去衡山青玉坛修行。兰生在送别时哭了一路，直到看不见少恭和家仆寂桐的身影后才强行被二姐拉了回来。

　　之后几天都是郁郁寡欢。二姐准了他几日的假，将兰生送到父亲方太和尚的寺里散心。方太本就溺爱幼子，见他心情不佳，便整天拣些新奇之事说与他听。

　　“这魂魄一说呢，就是讲咱们每个人都有三魂七魄，一旦魂魄离了体，这辈子就算是结束，应该转生去下辈子了。但是呢，这三魂七魄可不止是一条命那么简单，除开三魂中的命魂是主你这条性命之外……”方太啜口茶，拍拍兰生的心口，“其他的二魂七魄，都是记的你这辈子的一些记忆啊，善行恶行啊，要是跟着一起转世，那下辈子不就乱套了？所以啊，轮回的时候，除了命魂不变，其他的都会消散重组，记忆散掉，只留下福报恶报，这就又是一回了无牵挂的新生了。”

　　魂魄之说在旁人听来多半都是觉得枯涩难懂，兰生却最是喜好。他默默坐在父亲身旁的蒲团上听了半晌，终于趁着方太歇息的时候发问：“那，那些记忆什么的，就非得要散掉吗？我不想忘记爹娘，也不想忘了姐姐们，少恭和桐姨对我那么好，也必须忘记吗？”

　　“傻小子，那个时候我们都死了，记着那么多做什么？”方太失笑，“不过也有死后投胎时执念太重的，不愿意抛弃记忆，下一世会记得些东西。或者记忆离体后凝而不散，成为一缕孤魂，飘荡无依……那都是傻瓜做的事，记得又有什么用？仇家也都死绝了，你难道也去找他的下辈子报仇？孤魂什么也干不了，在尘世里到处飘荡，难受的很。你可别去做。”

　　兰生跑到后院去，蹲在池塘边上数巴在岸边的乌龟。离得太近了，青玉司南佩杏黄的穗子都触进了水里，一圈一圈的涟漪化开。

　　他小心把玉佩提起来，又想起那个出现在自己梦里的黑衣男子。他说自己是执念，难道就是父亲所说那样，是死后记忆凝而不散？可他对着自己的玉佩说话，是不是他想找的那个人也已经不在了呢……

　　“你也很可怜啊。”兰生小声说，把青玉司南佩紧紧攥在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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