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五色

　　却说袁家庄庄主上香归来，到地下室瞧看鹤仙，却是神已去，床已空了！丢了魂似的跑到南屋去，细问留在庄中的袁慧光主仆。

　　袁慧光最终还是不忍心将鹤仙交出去，坚称自己与沈釜未离开过屋子半步，袁老爷本就觉着那是神仙自个儿飞走的，故而没有半点怀疑，只失望地回到东屋卧床去，郁闷得饭也吃不下。他思来想去，很是不甘，遂召集了一批家丁，出庄去四处打探搜寻。这是入夜以后的事情了。

　　沈釜静眼看着庄内的情形，打算趁此时溜入北屋去取那《易容术》。孰料一开石门，就被一股黑风卷了回去，定神一看，竟是个蒙面黑衣人！

　　袁慧光正忐忑不安地坐在靠椅上，蓦然见此情景，惊得跳了起来，还来不及说上什么，那黑衣人便神魅鬼影般地窜到她身后，扣住她咽喉，双目炯炯如电，沉声道：“把门关了！”沈釜吓得双腿发软，依言关上石门。

　　黑衣人这才松开手放了袁慧光，问道：“被仙鹤带进来的那人如今在哪儿？”烛台之上，火光摇曳，袁慧光主仆惊恐地看着他，一个吓得气息不顺，一个结结巴巴地道：“在……她在……”

　　就在此时，鹤仙从卧房里走出来，手拿一个小木盒，正往嘴里塞着香糖果子——沈釜怕她被人发现，便在临走时候将其挪到了卧房里。怎料她竟自己挣脱绳缚，还在桌上发现了一盒又脆又甜的东西……鹤仙乍见黑衣人，呆立片刻，看他从头到脚一身黑蒙蒙浑无面目的，开口便叫道：“混沌！”

　　黑衣者借着烛光上下打量她一番，瞳内溢出狂喜，冲上前道：“你就是那领路人！快，跟我走！”鹤仙闪到一旁，问道：“你是混沌吗？”

　　黑衣人被问得有点摸不着头脑，摇头道：“……不，在下姓……”扭转头看了眼沈釜二人，与鹤仙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走！”拉了鹤仙就往石门行去，鹤仙想要甩开他，却发现那只手如铁钳一般，怎也挣不脱，只好作罢，边走边把香糖果子放入嘴里。

　　那黑衣人走到石门面前，却不知如何开启，回头看向那两人，道：“把门打开。”沈釜一咬牙，壮起胆说道：“这位高人，能顺路带我们出庄去吗？”对上那鹰一般锐利的眸子，吓得微微发颤，垂下头来，断断续续交待了为何要离家的缘由。袁慧光感激地看向她——有此机缘，自然是先走为上策，免得夜长梦多。

　　黑衣人略想了想，道：“快去收拾。”沈釜大喜，跑入内房，不一会儿就出来了。黑衣者见她行动利索，很是满意，又说道：“我一次只能带两个人出去，你俩谁先谁后？”

　　沈釜对袁慧光道：“小姐，你跟鹤仙一起走吧。”将两个大包袱全都塞给了袁慧光，又使了个眼色，替她戴上一个金属斗笠，随后，才走过去打开石门。

　　黑衣人瞧了她一眼，转身说了句：“我会回头带你出去的。”提起那两人的衣后领，如疾飞之雀，倏忽而去。

　　皎月当空，银光流泻。黑衣者带着两人，一路翩然前行，脚尖不时略点屋顶，好似那降而又起的轻羽。三人最终落到一所屋顶之上，黑衣人嘱道：“就在这儿待着，别下去。”这便转身飞起，折返回庄去。

　　袁慧光望着他轻捷如雀的身影，心中惊叹不绝，回神过来，一边蜷缩身子，朝下看了眼，暗道：“这么高，怎可能下得去。”夜里春寒侵肤，袁慧光忙打开包袱，取出一件披风搭在肩头。近处忽就“扑”一声响，扭头一瞧，那鹤仙竟稳稳地站在了地面上，举起手中那个装香糖果子的小木盒，来回翻转，又使力甩了甩，却啥也没有掉出来。

　　袁慧光看着她，忍不住嘻嘻一笑，复又惆怅起来，摘下斗笠，蹲下身来，向她说道：“小呆仙，你我今日一别，只怕是再无相见之期了。我啊，要随沈釜回乡去，做个寻常百姓，就是三餐不足，也比那锦衣玉食的笼中鸟要强。”鹤仙抬头望着她，忽就笑了。袁慧光喜道：“你是神仙，会一直保佑我的，对吗？”

　　过不多久，黑衣人就把沈釜也带出来了，落到那屋顶上，看了眼站在地上的鹤仙，这边顺手将袁慧光一起拎下去。沈釜接过袁慧光手中的包袱，背在身上，听袁慧光向黑衣者言道：“高人深恩！我和沈釜必会一世铭记……”黑衣人打断她的话，沉声道：“你们一定要记得，忘个干净！”

　　袁慧光听得一愣，沈釜忙说道：“恩公放心，我们是决不会说出去的！”黑衣者目光稍缓，又问：“为何你们袁家庄如此奇特，里外竟是如此不同。”袁慧光垂下头思度片刻，应道：“当日爹爹买下之时就是这般的，我不大清楚。”

　　那鹤仙乘着她低头之机，随手拿过那顶斗笠，戴到自己头上。沈釜有些不舍，本欲索回，却惧怕黑衣人，忍了下去，朝鹤仙做了个鬼脸，惹得她嘻嘻一笑。

　　黑衣人点头，说了声“告辞”，这便提起鹤仙，朝那座黑漆的大山飞去。鹤仙扭过头去，见“神斧”她们离自己越来越远，发狠地挣动几下，看着那两个人影越来越远，直到消失不见，这才扁嘴，安分下来。

　　摘下那顶金属斗笠把玩，哪知沿边忽然冒出锯齿，月光下寒光闪闪，她一惊，失了手，看着斗笠掉下去，回神过来时，已经飞过了一座山头。

　　面拂山风，脚踏枝条，一路霜华披身，偶有飞瀑流泉之声伴随，最后着落在一片密竹林里。附近矮灌木丛中玩耍的野兔，闻得异响，均压低身子，竖起了长长的耳朵，瞄见那人影后，均敏捷地掉转身，蹦到别处觅食追逐去了。

　　两人在斑驳的竹影下行走，林木的清香送入鼻端，鹤仙深吸了一口，只觉舒畅，黑衣人摘去蒙面的布巾，露出一张中年男子的脸来，鹤仙凑近前去瞧了瞧，正要说上什么，却见他将脸皮一揭，登时就换了个模样。儒雅斯文，眉眼亲切。

　　鹤仙惊得愣住，只听他言道：“我易容了。”这“易容”二字，方才被袁慧光主仆反复提起，鹤仙记忆颇深，听罢，认真点了点头：“知道！”黑衣人还以为她一眼看穿自己用了易容术，暗叹：还真是神仙哪！什么也瞒不过她。忙上前躬身一拜：“在下沈御风，请问姑娘尊姓？”

　　鹤仙听不懂这话，见他不揭脸皮变模样了，只觉无趣，突然发力往前跑了一阵，停下来，回头望去，那人还没跟上来，满以为摆脱了他，得意地笑了一声，转过头来，他竟已站在眼前！鹤仙大吃一惊，正欲转身往回跑。

　　沈御风赶忙截下，道：“姑娘莫怕！在下是奉了家师之命在此等候姑娘，能否替在下领路，去寻那四位神君？”鹤仙一个字也听不懂，气恼摇头。沈御风见状，好生失望，暗下反思：莫非是我无意中得罪了她，她生气了，所以不肯相助？

　　旋即又冷静下来，见她此刻在竹林间四下张望，满脸好奇，话也不多，又回想初见情景，倒像是个不通世情的小孩童，心里有些拿不定主意：领路人真的是她？

　　前方不远的一所竹舍，门“吱呀”敞开，走出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正是沈飞。

　　竹林这处就是白天也人迹罕至，今夜，他一直留心舍外，听见有话语声，便知定是沈御风回来了。推门就看见一个穿黑衣的姑娘站在他爹身旁，猜测多半就是那领路人！忙迎上去，问：“爹！就是她吧？”沈御风点头，复又一叹，摇了摇头，他如今也拿不准，到底是不是。沈飞不解，提起灯笼打量了她一阵后，喜道：“怎么不是！”看她比自己略大一些，问道：“姐姐，你叫什么名儿？”

　　鹤仙凝视他提的灯笼，突然笑了，绕着沈飞，单脚跳了几步后，竟模仿他一瘸一拐地走了起来。沈御风心中大叫：这回糟了！赶紧说道：“她什么也不懂，我听袁家那丫头唤她做……贺仙？”

　　沈飞看她笑嘻嘻绕着自己走来走去，脸色顿变——他自幼左脚残疾，又兼身世不寻常，不便与人熟络，这十多年，一直与亲爹隐居深山密林内，孤单至极，他日日夜夜都盼着“领路人”能早些到来。怎料刚见上面，竟遭她如此嘲笑！之前那热乎劲瞬间化为怒火，猛地将她推倒在地，转身走回舍中。

　　沈御风叹气，想去把她扶起，鹤仙却骨碌一下爬了起来，兴冲冲地跟着跑入舍内。

　　竹门掩上，一道黑影掠过屋顶，落到梧桐树上，是只年老的猫头鹰，凄凉地叫了几声后，展翅飞入苍凉无边的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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