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路

　　公孙策站在浓稠压抑得让他透不过气来的夜色里，面前是滔滔的淝水河。
　　身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他转过身，看见公孙真满面惨淡的站在他面前，一身都是血。
　　“……爹？”
　　“你走！我们公孙家……没有你这通敌叛国的畜生！”
　　“爹！不是这样的！爹！”
　　他向前扑过去却是一空，未等回神，耳边又想起森然的铁蹄之声。
　　再次转身，耶律文才一身战甲的凛然坐于马上，怀中紧紧的抱着小风筝。小风筝显然是看见了他，原本无神的眼睛倏地迸发出凄绝的光芒，拼尽全力的朝他伸出手去。
　　“公孙策！救我！救我！”
　　“风筝！”
　　再次消失。而这一回直接变了黏腻冰凉的血液，就这么毫无生气的泼了他满身满脸。他看见陆子辛手起刀落将辽人斩落在马上，然后一把抓住他的手。
　　翻腾的感觉又一次猛地从心里涌了上来，他用力甩开陆子辛的手再弯下腰，却是一口一口的吐出血来。
　　他看见断壁残垣，腥风血雨，遍地狼烟。厮杀呐喊的声音永远的在他脑海中回荡，片刻不息。他看见士兵们，辽人，或者宋人。那些原本温良的眼眸中此时却充斥的全是杀意，交织着森冷的刀光和暗色的血痕，撕裂成一副毫无光亮的绝望景象。
　　然后他清晰的感觉到剑锋穿透胸口时那种几乎要令人快意的疼痛。
　　公孙策忽的从床上坐了起来，急促的喘息。
　　身上的衣服再次被冷汗湿透，而此时又沁了夜里的寒风，不自觉的便开始颤抖。
　　于是他干脆起身裹了件披风往帐外走去。孰料未等走远，就突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还好眼疾手快的扶住了一旁的旗杆，才不至于狼狈示人。
　　公孙策苦涩的笑了一下。近来战事又起，白日里忙得不可开交而自己又是夜夜无眠，身体看样子还是要撑不住了。
　　但他终归是咬牙忍了。挣扎着往前挪动脚步，花费了比想象中要久得多的时间，才来到军营旁的那条溪水边。
　　公孙策跪在地上挽起袖口，将双手全部浸入水中。
　　时节已逾深秋，夜里的河水自是冰凉刺骨，公孙策的双手在一阵尖锐的疼痛之后麻木着失去了知觉，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固执的将手继续浸在那里良久。
　　虽然这么做，也无法抹去残留在手上的黏腻。
　　已经过去快要半年了，公孙策还是忘不掉当初陆子辛满手血迹的拉住自己时的心里翻腾出的感觉。也许那个辽人的血只在陆子辛手上停留了片刻不到，但是之于他来说，那些带着冰冷的死亡气息的粘稠感，却是透过皮肤深深的印在了心里。
　　那种感觉让他时刻觉得焚心蚀骨的难受，却又不得不咬紧牙关强忍。白日里还好，逼人疯狂的忙碌总会让你没有多余的时间再去考虑其他。但是一旦入夜，所有的不适应就都会在静谧中更被放大几十倍的朝他涌过来，铺天盖地。
　　习惯只是表面现象，留在内心最深处的，除了拒绝，还是拒绝。
　　他的骨子里镌刻着一种叫做悲天悯人的秉性，但是战场上悲天悯人，只能被称之为懦弱。
　　公孙策闭上眼睛长长的叹了口气，又等着一阵，这才慢慢的从水中抽出双手，站了起来。
　　手指已然僵硬到不会动了，但公孙策还是强迫自己用力的活动了一下手指。不管前一夜经历了多少内心折磨，第二天总归还是要继续奔忙的。
　　“夜里风寒露重，先生倒还真是好雅兴。”
　　身后突然传来某个略有些戏谑的声音，公孙策转过头，看见庞统颇为悠然的靠在离他不远的一处立柱上，带着一脸与他的语气相似的戏谑笑容。
　　公孙策有点不乐意看到他，随意的将手上的水迹抹去淡淡的问了一句。
　　“将军有事？”
　　庞统保持着那个姿势跟他摇摇头。
　　“只是听子辛说先生进来似乎一到了夜里就会有些不妥，过来看看而已。”
　　公孙策没好气的轻哼了一声。
　　“那么将军现在看到了，可以回了。”
　　庞统当然没有动，只是眯了眯眼，嘴角的弧度又往上翘了几分。
　　“公孙策。”
　　他突然压低了嗓音，在这暗夜里听起来竟带了些让人迷惑的意味。
　　“想不想知道军中夜里——通常都是要做什么的？”
　　公孙策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却突然被庞统一把拉过了手，而后不由分说的被拖着就往前走去。
　　公孙策下意识的想要挣开，手指刚一动，忽而又觉得有些不舍了。
　　庞统的手，干燥，温暖，修长。虽然指间因为长期被兵器所磨砺的缘故而微微有些薄茧，但那略有粗糙的触感将他冰冷的手指全部包容，却是瞬间让他觉得一股暖意。
　　不知为何，庞统的手上竟然感觉不到战场上兵铁血腥的气息，而是一种能给人带来希望和信心的坚定力量。
　　公孙策有些失神的想着，不一会儿已经随着庞统来到了马厩前。就见庞统驾轻就熟的摸进里面解开了两条拴好的缰绳，将其中一条递给了公孙策。
　　“跟我来。”
　　公孙策牵过缰绳才发现翡翠正很是欢欣的冲他吐着鼻息，然后他又跟着庞统九曲回环的在军营里绕了很久，方才想起夜里军中通常都是要宵禁的，私自出营的人，一旦被发现就是死罪。
　　这个人……
　　公孙策几乎要不知道该作何表情好了，但是既然已经到了这份儿上也就只能继续跟着庞统偷摸的出了军营，跨上马背。
　　“先生也算是懂马之人，当然知道这马在军营里被关久了就会不乐意这个道理。”
　　庞统抖了抖战卢的缰绳，让马步伐轻盈不紧不慢的慢慢往前行进着。
　　“只可惜，最近军务繁忙，公孙大夫怕是许久未曾出来遛马了吧。”
　　公孙策也松了翡翠的缰绳，保持着能够跟上战卢步伐的速度，望了庞统一眼。
　　“将军还没有跟在下解释清楚，军中夜里——通常都是用来干什么的？”
　　庞统侧过脸来又是冲他一笑。
　　“夜里，自当是用来看夜景的。”
　　说罢，庞统双手一扯缰绳让战卢停下，抬起下巴朝着远方眺望过去。
　　公孙策也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然后，他再一次的因为这戈壁滩上绮丽绝美的夜色，惊叹。
　　依旧是广袤无垠，依旧是苍茫荒凉，但是在夜幕的笼罩下，这边关坚毅硬朗廓却仿佛被微风温柔的抚摸过，带出一片柔和的印记来。一轮满月静静的悬在眼前，月光轻轻的洒落下来，将地上的每一颗沙砾都蒙上了一层薄雾般的朦胧，从脚下，一直蔓延到了天边，又溶进夜空中，流淌成那道浅亮的银河。
　　公孙策有些痴痴的望着，轻启双唇，几乎是有生以来第一次，那些早已烂熟于心的诗句就这么直接的跃然眼前。
　　“明月——出关山。”
　　“苍茫云海间。”
　　“长风几万里。”
　　“吹度雁门关。”
　　庞统略有些诧异的挑起眉梢。
　　“先生似乎——失误了？”
　　公孙策淡淡的笑了：“只是应景。”
　　他转过头来重新看着庞统，真心赞叹。
　　“庞统，这边关夜色，当真美得让人窒息。”
　　庞统闻言也是笑了。
　　“那是自然。我从第一次看到这景色直到现在，十几年，还是觉得没有看够。”
　　公孙策默默的听着，未曾言语，却一直望着庞统始终明晰的轮廓。在如此月色的映衬下，他竟也显不出丝毫的柔软，削薄的唇线在嘴角拉出一道锐利的弧度，如同手中的剑锋一般凛然。
　　十几年。在他说来只是轻描淡写的一个词，但这其中又是侵染了多少金戈铁马里的岁月光阴。
　　公孙策的脑海里再度奔腾而过那些沙场中惨烈决绝的瞬间。
　　他慢慢的摇了摇头，闭上双眼。
　　“这天下，本该是一处光景。”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