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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夜 金发少年
不经意的言辞有时会成为麻烦的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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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蓠牵着米斯提行步在城镇的集市上。
大约半小时前,贝鲁伊骑着马停在城门前,晓蓠则让丽丽塔的爱马跟着停下。在他的协助下,晓蓠下了马。
“我就送你到这里,其他的要看你自己。”晓蓠对他微笑,贝鲁伊却不禁蹙起眉,“真的不用我陪你找那个叫图特的男孩?”
贝鲁伊得知晓蓠为自己做的事,便以护送她到哈尔帕国作为“报答”——他不喜欢欠任何人人情。
有感贝鲁伊有担待的作风,她心中不由再次为这两人的爱情之路祝福。
晓蓠呼了口气,“不必了。送我到这里就足够,再磨下去贝赛尔会怨我的。”想到贝赛尔,尽管直到整装待发也没见到她一面,晓蓠还是开怀地笑了,“不过谢谢你。还有,以后的事得靠你自己争取了。”
贝鲁伊点了点头,不再多说。
晓蓠明白他心中有数,于是也沉默了起来。霎时间,气氛有些沉闷。
“其实……”贝鲁伊难得地支吾起来,“其实贝赛尔挺喜欢你的,但又担心因为隐瞒了自己的身份而让你生气,所以到最后都没有来送你。”
“所以就让你来充当信使?”晓蓠扑哧一笑,她失笑地摇头,“我像这么小气的人吗。算了,只好继续麻烦你这位信使替我捎个口信,她愿意的话,我们还是朋友。那就这样,你回去吧!”
贝鲁伊举手朝她挥了挥。“嗯,一路小心。有机会再见。”
她苦笑,他在咒自己回不去吗?
晓蓠定身站在城门前,目送翻身上马的贝鲁伊渐行渐远的身影。
这一幕有点眼熟。数数时间,她和图特已分开三天有多了。
提菲鲁曾派人到城内搜寻,却找不到其他埃及人的踪迹。也许在获悉自己被“捕”以后,图特察觉到久留的风险性,所以当机立断用最快的速度离开了金札城……
天!她居然因为想他而感到了忐忑不安。不对,怎么可能?她是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人,早晚会回去的,不,是务必尽早回去。
跟这里的人事牵扯越多就越会舍不得,到要离开的时候绝对会难过死。她不想留下任何遗憾。一如初到这个时代时一样,她要轻松离开,然后回到有父亲和马里耶特的时空。
晓蓠闭上眼,作了几下深呼吸,再重新睁开眼。
眼下不是思前想后的时候,她至少要试着找到图特,或者任何手持有关愿望杯线索的人,接着是去寻找『愿望杯』这件东西,才能谈回去的事。否则世界这么大,要她如何大海捞针?
尽管晓蓠对这个方法的可行性有多少尚抱持观望态度,然聊胜于无,尝试着去探索说不定会有意外的收获。
晓蓠走着走着,神游的思绪飘回觐见提菲鲁后发生的事上。
不必再回到那个阴森森的“牢房”,她在提菲鲁于她看来“居心叵测”的安排下——实在难以相信他就这么放了自己——享受到久违的泡浴,满池的蔷薇花瓣随乳白的液体浮动。
不愧是古代的国王,洗个澡都如此讲究如此奢侈。晓蓠腹诽了一下下后,感叹不知洗完这一次,下一次是否又将遥遥无期。除了以前参加学校安排的山地野营外,她基本每天洗两次澡,所以像这回连续五六天没洗一次正式的澡真是不可思议。
可能真的疲累过度,晓蓠倒在床上后再打开眼皮已是隔天早上。
在尚未发明牙膏牙刷的年代,晓蓠也只能对一时半刻的口腔不洁予以最大的忍耐。漱口的液体入口冰凉,让人很难想像杯中物竟来自酷热的内陆地区。
她拿着象牙白的杯子端详了片刻,这无色液体应该是黎巴嫩山的山泉吧。侍女的通报声将晓蓠从沉思中拉了回来。她恍惚了一阵,似乎还没完全睡醒,毕竟醒来以前她仍流连于生日当天和家人朋友庆祝的欢乐场景,岂料梦结束了,她却依然如在梦中。
晓蓠拍了拍自己的脸,告诫自己必须尽快进入正常工作状态。
被侍女带到大厅,在媲美国宴专用的长形椭圆红木桌前坐下,晓蓠第三次在心里跟自己说要镇定。
四下环视,她发现贝赛尔竟然不在,不知是不是照顾贝鲁伊去了。其实不在也好,免得见面反而使两人尴尬。
简单用餐后,晓蓠清点了一下完好归来的包里的物品:写了一半的笔记本、一支黑色圆珠笔一支素描铅笔、橡皮擦、尺子、梳子、装着三分之二奥伦特河水的瓶子、巴掌大的镜子、关机中的手机、一条方形手帕、一把瑞士军刀、价值意义用途全数不明的钱包、一包纸巾。
她松了口气,一样没少。只是……晓蓠若有所思地看向同样入神把玩珍珠葡萄的提菲鲁,他为什么什么都不问呢?
经过昨晚的周旋,她已确证这位年纪尚轻的国王陛下是名不可多得的好君主。的确,好不好不是她说了算,她不过是个过客,功过什么的理应由这个国家的民众评定。可他自昨晚起没再和她讲过一句话,仿佛在宣告他已失去对自己的兴趣似的。
晓蓠不作多想,这不是她该操心之事。
取出一张纸巾,晓蓠从餐桌上取了些可短期随身携带的食物,再以纸巾包裹,作为日后的干粮。当意识到提菲鲁又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身上时,晓蓠当即头皮发麻。他叫来迪多,命他呈上一堆黄金宝石,晓蓠见状不禁瞠目结舌。
并非她见识浅薄,而是她从未料想能在这个时代轻易见到这些东西。
这时,迪多瞥了晓蓠一眼,她受到感应似的打了个冷颤,大脑条件反射地回放昨晚两人为提菲鲁究竟是不是一位明君,而在走廊争论得面红耳赤的画面。
仿佛她愈是不知所措,不如意的事愈会降临到她头上。
本想婉拒提菲鲁的好意,可他几句论调下来,晓蓠笃定自己肯定拗不过他,只好摇白旗投降,但也仅答应收下一小部份。
她青春年少,还没窘迫到需要依靠他人施舍过日子的程度,大不了去找工作,尽管她不清楚尚处于奴隶社会时期的这一带有没有人家愿意聘请她这个乍看瘦弱的女孩——
“哎呀!”晓蓠似乎撞到了人,边扶着隐隐发痛的额头,边抬头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你没事吧……”
晓蓠怔住。眼前和她撞到一起的人,她好像在哪里见过。
带有异域民族风情的红纹白底风帽下,最先映入眼帘是淡金的刘海,碧蓝的双眸清澈倒映着晓蓠惊讶的神情,没入阴影中的脸清瘦而白皙。她不禁惊讶,怎么古西亚会有北欧人?
男子也是一脸讶然。他歉意地笑了笑,随之摇头示意,接着又默默打量面前的女孩。他微微张了嘴,但还没说什么就提步欲走。
“请等等!”晓蓠说话同时,情急出手攥住了男子的斗篷,看到他疑惑地回过头,晓蓠惊觉自己失态,旋即松手。她对他友好微笑,“这位先生,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
他没有立刻回应,反而环视着搜寻什么,直到他抬手,把手指向街道旁的一棵棕榈树,晓蓠思索了好半天才会意过来。
她恍然大悟,“你是那天那支商队的其中一员?”她记起队伍走远前,在队伍最后回望了她一眼的人的身影。
看到对方浅笑着点头,晓蓠也随之笑了起来。这时的她已不愿再去想当天的狼狈和难堪,只单纯为异地的重逢感激。
“你为什么不说话呢?你现在应该能听懂我的话,只要你用埃及语跟我说话,我就可以明白你说什么。”
他根本不认识面前这个小女孩,说到底他们仅有过匆匆的交会。可是见她一脸期许的模样,又不忍心拒绝她。
那天遇到她,满身沙尘地坐在沙地上,像个埃及来的奴隶女孩,连他的侍女都比她有姿色,只是当他看向她的眼睛,望进去,却能感觉她的眼神散透着一种特别的东西。
正如这一刻。
此时,一个少年往这边走来。晓蓠又一次怔住。
尾随是三个仆从模样的人,而且清一色是男的,一个比眼前的男子更瘦因而显高,一个中等身材但长相秀气却不失英挺,一个完完全全是孩童模样举止间稚气尽现无遗。
再定睛一看,晓蓠发现貌似在相互打招呼的两名男子如此相似,从外貌到穿着打扮,同样的金发碧眸,异族风情的服装,与途经几个城镇所见的松垮而繁复的样式大相径庭,还有身上各种饰物挂件,她甚至怀疑他们是两兄弟。
见停在两人中间的少年嘴巴一张一合,俨然当她透明,晓蓠有些气,于是她决定做出贵族界禁忌的举动,譬如说,道貌岸然地打断他人讲话。
她迈出一小步,果然成功引起正专注倾听对方讲话的男子的注意。
晓蓠浅笑着望了望有些茫然失措的少年,又保持笑容转头看向此刻似笑非笑的男子,“这位是?可以介绍一下吗?”
“你也别太在意,塔鲁自小就不怎么说话。但他绝对是个好男人!”
面对盘坐在自己对面自顾自笑着的少年,晓蓠颇为无力地扶额。塔鲁是不是好男人她不知道,可是连同刚才在和她说话的伊纳尔在内的这五个男人就绝对不是好人!
“晓蓠,你怎么不出声?我还记得那天刚看见你的情景。原来你会操埃及语,要是当时你用埃及语说话,我们肯定会帮你的!”
晓蓠听着这番话,隐隐感到哪里不妥,可是一时又说不上,于是她岔开了话题:“为什么你们选择露宿呢?大可明天清晨再离开哈尔帕国也无妨啊。”这样她就可以不用跟着一起露宿了。
“晓蓠小姐有所不知。”开口的是潘什,鉴于他说话总是一板一眼,导致本就消瘦的脸庞更显淡漠而疏远,已被晓蓠私底下奉为古西亚面瘫第二人,“我们旅途归来,正要赶回帝都庆祝普鲁里节。节庆活动将在七天后举行,我们不能错过。”
“普鲁里节?”晓蓠微微侧头,她记得自己在哪里听过这个节日的名字。
“普鲁里节你不知道吗?”伊纳尔一副“天啊,你怎么这么土”的表情,害一开始不甚在意的晓蓠也尴尬了起来。
她窘迫地搜寻着救生圈,结果目光扫到塔鲁身上就兀自停住了。塔鲁好笑而无奈地对伊纳尔摇头,然后察觉定格在自己身上的视线,便向情绪有所收敛的晓蓠莞尔一笑。她小心地点头示意,又把注意力集中到伊纳尔那里。
“我们的普鲁里节不输埃及的奥皮特节。为了欢庆新年的到来,各大主城都会开办盛大表演,美食佳肴应有尽有,可谓举国同欢的大好日子!”
一边听伊纳尔的自吹自擂,晓蓠一边强忍着睡意,用意志跟沉重的眼皮打架。
此刻她接近当机的大脑唯一想到的是,与传统严肃的古埃及比起来,赫梯还是个很自由开放的国家,到时候场面的热闹程度一定不亚于现代的节日,肯定会有很多人在街头涌动,这样的话她是不是有可能见到那个丢下自己的混蛋……
“咦?”夏姆忽然感到有什么沉甸甸的压在了自己肩膀上,他转过头去,见那个疑似埃及人的女孩歪倒在自己身上。他看向塔鲁和伊纳尔,指了指晓蓠,“怎么办?”
“不如由我来扶晓蓠小姐到帐篷那边休息?”
塔鲁点了点头,伊纳尔轻笑道:“皮皮你也太积极了。”
皮皮嘿嘿笑了两声,便轻手轻脚走到夏姆跟前,小心翼翼地扶起晓蓠,往帐篷方向走去。
伊纳尔这才转过身对塔鲁摆出一副兴趣盎然的表情,塔鲁有些疑惑地回望他,“怎么突然矜持起来了?以前你都不会在意别人怎么看自己的,莫非,你对那个叫晓蓠的女孩有兴趣?”
塔鲁闻言,微微蹙眉,最终摇了摇头。
“二哥,在我们面前就别再装了,喜欢人家就该说出来。你这样也太没男人风范了!”
“伊纳尔殿下,请放过塔鲁殿下。”潘什适时出面护主,话虽如此,语气神态却是绝对的毕恭毕敬。
“好好好,我了解了。”伊纳尔自知说不过潘什,只好放弃挑逗自己二哥的念头。双手摆到脑后,伊纳尔不轻不重地叹了一声:“做事果断的二哥难得有犹疑的时候。不好玩,我去睡觉!”
“今晚由我和潘什守夜,两位殿下请好好休息。”
塔鲁颔首示意。转过身,潘什不知什么时候凑了上来,他苦笑,今晚他们都玩上瘾了是么。
果然,潘什微微欠身,压低声音对他说,“殿下,伊纳尔殿下的话不无道理……”塔鲁正待他的后话,潘什却在留下一个别有意味的眼神后径自坐回原位,和夏姆隔着火堆闲谈起来。
塔鲁仰首,脸庞没入了阴影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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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蓠翻了个身,感觉手肘碰到什么,人开始清醒。
她朦朦胧胧睁开眼,下意识抬头寻找光源,却发现自己身处帐篷之内,再看看四周,有个人倒头睡在了自己旁边,原来她刚才碰到的是某个人的小腿……
什么!
晓蓠顿时睡意全无。她腾地坐了起来,观察了片刻,知道背着自己睡下的是那个叫皮皮的男孩。
帐篷里还有伊纳尔、潘什和夏姆,看来犹在梦中,她不能声张吵醒他们。
晓蓠悄声拈起自己那已不复光鲜的斜包,蹑手蹑脚地站起往外走,掀起帐篷,不出意料地看到塔鲁。
天还没亮透,幽蓝的天幕满布阴霾的云层,带着伦敦深冬的影子。
晓蓠有些怔忪。算了下,离马里耶特的生日还有四天,别说准备的礼物早就不翼而飞,连自己能否来得及赶回去向他道贺都是未知数。
本来向教授拿了假期,打算在两周内转完埃及的古迹建筑,做好初步调研和搜集材料的准备工作,再飞回去撰写论文,参加马里耶特的庆生会,然后迎接不长不短的六周春假放松一下。导师在学年开学之初就不停催促她修缮之前提交的一篇论文,真是不饶人的烦。
她揉着微微发胀的太阳穴,似乎来到这里后就有了晚睡早起的习惯。在原来的时空还有速溶咖啡给自己提神,现在呢,即便让她找到咖啡豆也不知该如何煮成咖啡。
念及此,晓蓠不由惆怅,在家时父亲总是偏好红茶,自己也对咖啡敬谢不敏,而今可好,竟怀念起来了。
回过神,晓蓠注意到塔鲁正往自己的方向看。
她打起精神,抓了抓凌乱的头发,笑着跟他道了声早,目光掠过炭黑的枯枝:“你起得很早啊,在替他们守夜?”
她在完全失去意识前,依稀听到他们说守夜的事情,后来他们似乎换回母语交谈,她也就没再听见什么。但从对话中能得知,他们的地位肯定在平民之上,也许是贵族,又或者……皇族?
他们既然是赫梯人,便意味着和图特处于对立的立场,而她一来跟塔鲁他们并不熟络,二来即使鼓足勇气向他们求助,希望探听到图特行踪的消息或愿望杯的线索,然而这样的求助冒昧又无理,他们要是当场拒绝,自己定将颜面无存。
事实上,兴许受到20世纪初考古挖掘热风横扫的影响,家族近一个世纪前就对这方面投以相当的兴趣,加上卡特教授上门请求予以古埃及墓室勘探的资助,更是一发不可收拾。
尽管后来发生了一连串令人恐慌的事件,仍不能停止家族对考古发现的热衷。从小晓蓠阅读各种考古文献和书籍,但基于家里人对“古埃及”这个词讳莫如深,她是个乖女孩,亦便无心触碰掩盖下的伤疤。
不去接触任何关于古埃及文明的话题,不去关注任何有关图坦卡蒙死因研究的最新进展,这是她所能尽的最大孝心。
直到选上《考古与人类文明》这门课,她的生活才逐渐偏离原有的轨道。
诚然,她对赫梯的了解远胜于古埃及,在她眼里,赫梯比古埃及简单得多,原因不言自明。正因为如此,她必须慎重一些,不能造成无谓的误会。
可她其实并不愿意。真正的朋友不会相互提防。
在一块大石旁停下,她决定走一步算一步。
晓蓠把斜包搁一边,翻出水瓶和手帕,把水倒在手帕上,半湿着抹了两次脸再拧干擦拭,“塔鲁你知道吗?我偶尔觉得自己跟你说话就像跟哑巴聊天一样——不过你别误会,我没有恶意,仅仅是这样觉得——或许换个比喻会更妥当,嗯,像和空气对话。”
这时,身后响起了一个陌生的声音:“我不、不是不会说、说话。”
晓蓠震惊地迅猛回过头,塔鲁立在她身后。她难以置信地盯着他,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嗓音,试探地问:“塔鲁,你有口吃?”对方迟疑地点点头,晓蓠瞪大了眼睛:“这就是你不愿意开口的原因……”她困惑,隔了片刻苦笑起来,“是在我面前才不好意思么?其实没什么好在意的,我又不会对你怎么样。”后半句加重了语调。只可惜浪费他这俊朗的外表了,晓蓠暗叹。
塔鲁浅笑,没用应答。
“但是照现在情况看来,病情不太乐观呢。”晓蓠若有似无地玩笑道。
塔鲁略感意外地挑眉。
晓蓠漱口完,抿了一小口水,装作不经意往帐篷的方向看去:“他们还不起床啊……伊纳尔昨晚和我差不多时间睡觉的不是么?”又打趣似的看了回来。
“你们在说我什么?”插话的某人哈欠连连。
晓蓠莞尔,真是登台及时。“早安,伊纳尔殿下。”
“早安,晓…蓠……”后半句几不可闻。一边的塔鲁同样面露异色。他仿佛不自知地快步走来,带起了一阵风,最后停在晓蓠跟前,盘问一般双手叉腰,“你刚才叫我什么?”
“伊纳尔殿下。”
“你、你怎么知道我是皇子的?”
“原来你是皇子啊。那塔鲁也是咯。”
塔鲁轻咳了两声。
“你的意思是……你其实不知道我们是……”
“是什么?我只是昨晚听到潘什和夏姆这么称呼你们。意想不到的收获!”
“十分抱歉,两位殿下。”不知什么时候已立在三人面前的潘什躬身行礼。
伊纳尔的注意力显然已不在追究责任上面。他睨眼盯着晓蓠,“你是故意的。”
晓蓠无辜地耸了耸肩,“皇子殿下,民女不明白您在说什么。”
“你!什么不明白我说什么,我说的又不是赫梯语,是埃及语!埃及语!”伊纳尔气得涨红了脸,“二哥你看看她,现在就如此嚣张!做了嫂子还得了。”
晓蓠听完,立刻跳起来,“你有本事再给我说一次!谁要做你的嫂子?尊重别人同时也是在尊重你自己,请不要随便玷污人家的名声!”
“二哥,快来搞定这个女人!虽然是被埃及流放的奴隶,但只要二哥你放话,父皇再强硬,最后还是会依你的。”说罢,伊纳尔飞快回过头摆出一副得逞的模样,“你就等着和二哥身边一大群的宠姬争个你死我活吧!”
被埃及流放的奴隶?他确定他说的是她?她堂堂伯爵家千金什么时候沦落成了奴隶!
晓蓠吞了口水,想要破口而出的话却让她自己也愣住了:“一……一大群宠姬?”她侧过头,呆呆地打量一脸头痛的塔鲁。
“伊纳、纳尔,别、别闹了。”他没好气搭理这两个大小孩,转向潘什,“夏、夏姆和皮皮仍、仍在睡吗?”
“回殿下,皮皮还在睡,而夏姆醒了,正收拾行装。”
“潘什,少在那里打我小报告!”皮皮一边提着一个行囊,根本空不出手来指控,他打着哈欠,“你们这么吵,我想睡也睡不着。”
晓蓠觉得好笑,皮皮才是最孩子气也最可以嚣张的人。因为他本来就是孩子。
此时,远处的天空晕开了一片鱼肚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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喧闹的集市,人们来来往往,叫卖声讨价声嬉笑声打闹声此起彼伏。塔鲁带着潘什、夏姆和皮皮去采购,剩下伊纳尔和晓蓠留守看马看财物。
“接着呢?”晓蓠蹙眉,忍着笑问有些走神的伊纳尔。
“啊……我说到哪了?”
“轮到塔鲁向众神朝拜时,一道闪电像从天而降的暴风雨神,打在了塔宇的祭坛上,现场混乱至极,到处是被炸开的砖石,还有撒了一地的贡品,待你们缓过神,发现塔鲁已倒在了祭坛中央,昏迷不醒。”
“哦、对……”伊纳尔仿佛刚从回忆中抽身,反应比平常慢上了整整一拍,“那时,我快满十三岁,二哥则刚过十五岁生日,原准备朝拜仪式完后进行二哥的成人礼,万万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大哥当即召来御医,还从全国选集最好的医生和巫医。额角至耳郭的烧伤并不十分严重,那些医生们开出了一堆药方,结果也仅仅是治好了表面的伤。”
“也就是说,塔鲁的口吃是受雷击的后遗症?”
伊纳尔皱了皱眉,“你说的那些话我不是很能理解,但差不多这个意思。”
“多少年前的事?”
“六年前。”
“没有尝试用其他方式医治吗?”
伊纳尔冷哼一声,“几乎都试过了,巫医的驱邪、祭祀的祈祷、民间的偏方。全是胡扯!”
“那些方法有用才怪。但是连偏方也找上,你们就不怕一不小心害了塔鲁。即使当不上你们赫梯的皇帝,他好歹也是高高在上的二皇子。”
伊纳尔嗤笑,“你说的父皇难道不懂?其实二哥能活下来已是万幸,父皇亦就不强求其他,反倒是二哥自己像中邪了一般疯狂学习各种知识。也是自那以后,他变得越来越少话,变得……不像我记忆中那个乐观善言的二哥。
“由于父皇每年都忙于征战或者筹备远征的事,自然疏于照顾我们,发生了这样的事心中多少感到不安和愧疚,随即传召了一名巫师入宫询问神谕,旨在补救二哥,更多的是减少自我厌恶的感觉。可听到巫师说只要他停止征战便不会再出现这样的‘神显’后,父皇顿时大发雷霆,把巫师关进了牢狱,也是这个原因,导致后来父皇总对二哥的请求——凡是不太过份——皆一一应允。
“也许是父皇召见巫师一事被多嘴的人传了出去,宫里起了莫名其妙的传言,说二哥受到暴风雨神的诅咒才患上这样的恶疾。二哥看上去不以为意,实际上别人说过什么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二哥是我的亲哥哥,尽管我们的母后依辛皇妃贵为第一皇妃,可是父皇的嫡子我们的大哥却出自侧妃雅古迪皇妃,本来就对母后看不顺眼的人就猖狂起来。在母后死后,我和二哥渐渐意识到,想要摆脱人言只能靠自己努力,唯有做出成绩才可能堵住那群小人的狗嘴。
“然而说是一回事,做又是另一回事。大概我并不是治国的料,与其要我每日对着又沉又闷的陶文,我宁可冒着受罚的危险去四处游历。相比之下,二哥一直很勤奋上进。在我眼中,在许多人眼中,甚至在父皇眼中,二哥从不会是被忧心的一方,他一直明确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要通过什么手段去获取。
“因此我觉得,在那件事发生后,别人的冷言冷语仿佛就成为了二哥奋进的动力。可是他的冷静、理智、自持,却是那样的令我心寒。他这个样子,给我感觉,就像是他已经把自己困在了自我的世界里,他不会走出来,别人也进不去。
“父皇不止一次给二哥提议立妃的事,大抵是想分散他的注意力吧,免得他一味专注国是最后把自己搞得无欲无求。可是二哥始终没有正面答复,尽管如此,他身边的女人依然一个劲地围着他转。不过呢,假如这个方法确实行得通,我倒真希望有谁能让他那颗心重新活过来。”
晓蓠出神。
这个男孩和他的二哥长得并无二致,许是得益于同出娘胎的结果,如果塔鲁可以用好看来形容,对比起他的颀长优雅,伊纳尔就是漂亮,俊逸而淡雅。这在古代,尤其是三千多年前的古代,相信早就达到国宝的珍稀级别了。
然而,她现在很难把这个少年跟早上才和自己斗嘴的人画上等号。嬉皮笑脸的表面底下是怎样一颗敏感睿智的心,她想象不到。
“为什么跟我说这些,还一下子说这么多?”
“不知道。反正你想知道的不是吗?何必遮遮掩掩呢。”
晓蓠默然,“遮遮掩掩”指的是什么?她对塔鲁的故事的好奇心,抑或这个故事本身?
“我提问是我的权利,你可以选择避而不答,这也是你的权利。”
伊纳尔朝抛了晓蓠一记白眼,“你很啰嗦诶!反正现在话说出来也收不回去,你就别管那么多了。要真刨根到底,我只能回答你,我觉得你不会让我失望,你是个值得信任的人。”
晓蓠啼笑皆非,“不记得今天早上谁说我是个被埃及流放的奴隶。能得到赫梯当今四皇子的青睐,晓蓠该是何等的荣幸。”她垂下眼帘,“但你知不知道,轻易给予他人无条件的信任会给对方造成多大的压力,这种行为本身又是多么的不要得。这世上,最可怕的敌人除了自己,就数朋友。”
在贵族圈子长大,无可避免受到条条框框的制约,往往叫人透不过气,让她不时有种哪怕后果堪虞仍直想砸烂这堪比米诺斯迷宫的牢笼,直至寻到出口的冲动。每次在她以为即将逃出生天的时候,前方的路便会生出一堵新墙,截断希望的微光同时,也销蚀着她求生的意志。
不要相信,不要把心交给自己以外的人。
伊纳尔古怪地看着晓蓠,“我不清楚你为什么会有这种荒谬的想法。你的这番话,我不认同,也不喜欢听到你这么说。还有,谁说我对你的信任是无条件的?”
“有条件?那很好。”晓蓠调皮地眨了眨眼睛,见伊纳尔一瞬不瞬,她轻轻吸了口气,既而缓缓吐出。“刚才你提到,说你自己不是治国的料,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放弃了皇位的继承权?我的意思是,即便依照你们国家的法律,在前三位皇子都无法继续统治国家的前提下,你是不是会选择把皇位让给下一位皇子?”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你不是相信我吗?怎么,开始怀疑自己的决定了?”晓蓠嘴角的笑意夹杂着狡黠。她把问题又再重复了一遍:“伊纳尔,你有想过成为赫梯的皇帝吗?”
伊纳尔不自在地别过脸。当晓蓠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伊纳尔柔声道:“我没考虑那么多。如果国家和人民需要我,我义不容辞。”
晓蓠满意地笑了。
“你们在聊什么?我也要加入!”皮皮风风火火地跑向他们,依旧一手拿着一个大包,看上去比今早的行囊重得多。
伊纳尔玩味地瞄了晓蓠一眼,“皮皮,你肯定感兴趣的,我们边走边说。”
晓蓠劝自己不要在意伊纳尔适才诡异的眼神,偏偏双脚不受控制地跟在了他们背后,两人交头接耳,似乎丝毫不觉她的存在。
“……晓蓠小姐说她想当二哥的皇妃,而不只是区区一名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宠姬,于是向我求教,还说如果成功,一定不会待薄任何出谋献策的人。”
“哦哦,听起来很有趣的样子。我喜欢晓蓠小姐,要是她能成为塔鲁殿下的妃子,我就可以天天见到晓蓠小姐了!嗯嗯,我要帮忙,这个伟大的计划中怎么能缺少我皮皮呢!”
“那说定了,算上你一份。到时可不要嫌累嫌烦,否则我不饶你!”
“你少担心,伊纳尔殿下。如果计划失败了,就由我来代替塔鲁殿下迎娶晓蓠小姐过门!”
“你就算了吧,皮皮,二哥不行也还轮不到你,还有我呢!”
中国有句俗话说得好:忍无可忍,无须再忍。晓蓠当机立断将其付诸实践。
“伊纳尔!皮皮!你们当我死了吗?什么时候要你们来操心我的终身大事!”
夏姆走近,对晓蓠欠身,“晓蓠小姐,塔鲁殿下找你。”
晓蓠不得已停下追逐的脚步,往塔鲁的方向看去。他正默默注视着自己。
她有些无措。他安静地站在那里,周遭霎时间仿佛被施了魔法一般,变得宁静而美好,就连呼吸,也变成一件赏心悦目的事。
说不定伊纳尔没有撒谎,的确有一大群女人围在塔鲁身边,成为他的宠姬以后,又抢着做他的妃子,争得你死我活……
她不禁暗暗嘲笑自己,你真信了伊纳尔的鬼话,打算从此与人争宠度日吗。
“塔鲁殿下,请问有什么事?”
塔鲁几不可觉地皱了皱眉,让人以为不过是刹那的错觉。“晓、晓蓠小、小姐,我想和、和你说、说清一件件事。”
“请叫我晓蓠,塔鲁殿下。你可以说了。”
塔鲁目光闪烁,嘴角边扬起一丝笑意,“那、那你你也、也别、别叫我殿殿殿下了。”
晓蓠几乎语塞,“好的,塔鲁。你不要紧张。”
“伊伊伊纳、纳尔不、不识轻轻轻重,他早、早上的话请、请你不不要放、放在心心心上。”说这句话似乎耗尽了他的力气,塔鲁微微喘着气。
晓蓠颇为意外,她不甚在意的事,却令他如此介怀,以至专门找自己解释一番。“我没有放在心上。朋友间开的玩笑,有什么好记恨的呢。”
她留意到,塔鲁的笑意愈渐深了。
眼前这个人,真的是伊纳尔口中那个把自己封闭起来的男人吗?
仅凭她认识他的这段短短的时间内,她见到的无一不是他的自信、他的亲和力、他的才智。他并不像她印象里患有口吃的人自卑懦弱、缺乏斗志、抑郁消极,而在她的认知当中,不乏患有这种病症却扬名世界的人:牛顿、达尔文、拿破仑一世、丘吉尔、列宁、鲁迅……他们的成就说明,一旦下定决心去克服,再大的难题也总有迎刃而解的一天。
“请放、放心,我、我们会照、照顾好你、你的。”
晓蓠凝神,像在圣诞节当天收到圣诞老人的礼物的孩子那般惊喜交加,一时之间不敢置信。
她在这个地方什么都不算,没有姿色、没有地位、没有身份,唯一确定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她不该和这里任何的人或事有过多的牵扯,保持适当距离是她必须做的。哪怕不过是她自作多情,也总比越过界线后追悔莫及好。
晓蓠思忖过,伊纳尔所谓的条件,不外乎是通过以物换物的形式,告知她塔鲁的讯息,作为回报,要她把自己的二哥带出被封闭的世界。
然她自己也受困在逃不出的牢笼里,根本无法自救,伊纳尔凭什么笃定她定不负他所望?
能坚信自己的人固然值得另眼相看,可凡事皆有底线,晓蓠对擅自给她套上束缚的人素来退避三舍,不论是否有意。因此她始终对伊纳尔持有戒心。
图特是一个例外。
她无法读懂他。于是每想到为什么面对提菲鲁和伊纳尔,自己就可以变回游走于贵族世界的晓蓠·卡纳冯时,她无不迷惘。
塔鲁是另一个例外。
但绝非是他有多难懂,恰恰相反,他宛如一张白纸,明明白白摆在她面前,上面的一笔一划了然清晰,她由衷感到安心,而不会因时刻的猜度身心俱疲。
“现在我知道你和伊纳尔是赫梯的两位皇子,剩下的三位,你是不是也应向我重新介绍一下呢?”晓蓠笑眯着眼,双手抱胸,得意地面向年轻男子。
清风过境,像淘气的少女撩动了凝结的空气。两人投向对方的目光,少了青涩,少了尴尬,熟悉恍若久违的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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吐血啊,这章写了我一个月了!!!!!还好,总算产出来了……
但愿不要再有下次了,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