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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夜 山雨来
自由始于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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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去哪了
昨天还有美味的鸭子
昨天我们躲在床角里窃窃私语
昨天的睡莲娇嫣莎草比芦苇长又长
昨天去哪了,我要启程找回来
昨天去哪了?风摇着头掩不住清朗的笑声
昨天呀,躲在了今天的背后
今天会有鲜美的烧鱼
今天我们霸占大人的庭园嬉戏
今天的睡莲芬芳馥郁芦苇依旧长不过莎草
昨天去哪了,我天真踩着昨天的足印
昨天去哪了?太阳扬手指引我们前行的路
今天挡住了昨天的影子
昨天去哪了,昨天哪也不在」
蜿蜒来去的水边,阳光倾泻,攀爬植物的倒影前有几名少女窈窕的身姿。
他坐在她们之间,听她们唱着平和通俗的歌词,看她们脚上挂着铃铛的脚链跟着她们的动作一晃一跳。连最小的女孩也跃跃欲试,在循环往复的和唱声中笨拙摆着手脚,张嘴咿呀冒出含糊不清的发音,她的姐姐们登时笑成一片,他也不禁咧开了嘴。
孩子们的娱乐一直到黄昏。炽红的余晖拖着恋恋不舍的尾巴,在月亮歪到一边的明朗笑脸下,滑向西面。
庄严的父亲和高贵的母亲,在最后一线曛黄消失殆尽前出现,女孩们欢呼着奔向他们,他一如过往有些局促,无所适从地站在被女生毫不留恋遗弃的地方。
那个叫他不由自主瑟缩的美丽女人,此时放开了她的女儿,来到他的面前弯下身,修长的手递向了他。他仰首,她也看着他,神情却不再是那种高高在上的威严,而是和他认知的亲和温暖莫名相似,叫他卸下了防备,忍不住想就这样把手交给她,靠过去。
直至奶妈不知何时跟在了他背后,他才察觉自己真的这样做了。他的手被旁边高贵的女人握着,轻而温柔地,仿佛他和她的女儿们一样,是她的孩子,可以放纵地从她身上汲取温度,让她有如对待无上瑰宝般,倍加珍爱。
原以为母亲死了,他只会剩下迈亚。
他和父亲,那个看上去无比尊贵高大的男人,每天交谈的字数尚不及他赞美阿吞神的次数。说是父子,他们的感情还不如他和女儿们亲近的十分之一。若非母亲,他想,他根本不可能呆在这座与太阳同名的宫殿。
他的姊妹,与他同父异母的六个女儿,有的数度抱着友好之意接近他,有的跟他疏远得像外人。从他知事起,永远在他世界里的就只有母亲和迈亚,后来,多了一个叫安珂的羞涩女孩参与进来,再接着,是比她大一点的女生梅珂,她们跟自己很像,都光着长长的头颅,致使他越发认定迈亚才是长相奇特的那个。她们开始带他参加她们日常的咏唱和聚会活动,他也从最初的拘谨生硬,到渐渐习惯。只是母亲的离去,惊醒了自以为能和她们一样的自己。
如今,轮到这个总是远远观看着自己的女人,安珂和梅珂的亲生母亲……他可以吗?即使失去了母妃,即使只剩下迈亚,他还是可以像一个普通孩子般拥有亲人的关爱与家的温暖?懵懂的他,仿佛这是什么不得张扬的大事,小心翼翼地,偷偷地,蜷起手指攥住女人修长光洁的指尖。
事实上他还有一个堂哥,岁数长他差不多两圈,父亲很为他骄傲,由此他下意识抵触这位兄长。岂料斯蒙卡拉一览无遗却压根不放在眼里,当姐姐们找他玩的次数变得频繁,他开始讨人厌地出现,讨人厌地吸走一干女生的注意,并变着花样挑衅他,取笑他不会塞涅特棋、诱哄他摆脱女官侍女的看管擅进猎鸭赛场、对待小孩戏耍般避闪化解他乏善可陈的剑术攻击、带他骑马中途丢开了缰绳耍赖手臂酸痛要他自己想办法……斯蒙卡拉做的这一切从未令他放弃对他的讨厌,可是内心终是不再抗拒这个必须时刻提防的恶劣兄长。
找到能绝对信赖的人很难,在那之前,不要信任何人。
斯蒙卡拉笑着,眼眸微眯眺望远方开阔的天空,阳光懒懒撒落,浓密的眼捷在眼睑下扫出一排阴影。
自言自语!他一定不会是对着自己说这种古怪的话。
果然下一刻,斯蒙卡拉就伸出魔爪般的手,朝他露出无耻邪恶的笑容,欢愉地揉捏起他的脸。自己也真是脑长草了,竟然盯着他失了神,活该被捉弄!
晴空万里的画面消退,回忆在上窜的熊熊火海中焦黑,化成了灰屑,化成了烟,又一次蛰伏在过去潜行的残影底下。
“昨天去哪了,我天真踩着昨天的足印。昨天去哪了?太阳扬手指引我们前行的路。今天挡住了昨天的影子。昨天去哪了,昨天哪也不在……”
头顶苍穹一样的开阔高远,但再不是那一片天空,再没有天空下那个不正经的大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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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蓠哼着曲调,踩着节拍轻快漫步在底比斯的街道上。
持续了大半个月的阴云围城终于被无敌的阳光突围解放了。清晰可见的连片土房,行道两旁叶子上的金色光泽,影影憧憧的地面,每个人脸上闲适随意的表情,随着脚丫摩擦沙地声噔噔嗒嗒急速远去的打闹的孩子们……这是阳光沐浴下的世界,本该就是这样。
当然也只有这个时节,她才会这么认为。
心情好,连带拥挤喧闹的人群也变成是生气盎然的体现,可爱的风景。果然在没失去前人是不懂惜取的。阴天教会了阳光的珍贵,太阳的子民明显很善于及时行乐,也知道行动比语言远来得实际。
或者这是生物的本能?热爱阳光,趋向所有让生命美好的东西。
所以也允许她抛开生活的烦恼,忘掉让她烦忧的人和事,姑且偷取片刻的欢愉尽情享受。
朝城门的方向出发,沿路经过一个大型集市和零散的旧货市场。她本来就是纯粹出来散心,就算发现令她感兴趣的商品,也只会抱着橱窗购物的心态上前。
忽然,不远处传来一阵喧哗声,似乎是什么人引起了骚动,她并没怎么上心,她出门是为了放轻松的。无奈骚动源头向这边移动靠近的迹象霸道夺过了她的注意。
一个魁梧的壮年男人在密集人流中推推搡搡追赶着谁,有的路人留意到连忙让出了道,有的没察觉生生被他猛力撞开。
看来是丢了相当有价值的东西?
她放下举在空中端看的一盏雪花灯,对老板摇摇头一笑,随之施施然踱到人来人往的大路中间,解开固定在腰带上的长剑,行经的人偶尔向她投去匆匆的目光。晓蓠只作不觉,眼看男人逼近在即,她心下一凛,扬手一挥,旋即伸出另一只手擒住一团蛇形飙至她左侧的黑影。
真的是黑的——
一串她听不懂的话迸出黑影的嘴巴。
好吧,也不是那么黑。
“小鬼,这下你还怎么跑。”
声音听起来出乎意料的年轻,还夹带着其他语言的口音。
“先生,请问这孩子犯了什么事?”瞧着这大汉追了这么段距离气也不喘一口,两只眼睛紧盯着前方,晓蓠不动声息挪动身子,挡住背后即使大口大口吸着气仍不忘扭动手臂企图挣脱她的小孩。
“他偷了我东西。”他言之凿凿地说。
晓蓠保持着友好无害的笑容,“是什么贵重东西呢?”
“一颗宝石。”
“您确定?”
“小姑娘,把他交给我。”大汉前移了两步,手伸向了她。
“请别急,先让我弄清事情来龙去脉,可以吗?”她抬起手表示安抚,另一只手却将套着铜制剑鞘的剑贴近自己。
男人身形一顿,粗犷嗓门再开,声量拔高了不少:“把这小偷交给我处理,没听懂吗小姑娘?”
“你才是小偷!这松石是之前从我家被盗走的,你肯定就是那个犯人!”
“嘿大话可不能乱说小鬼,这颗宝石可是我花真金实银得回来的。我可以拿出交易凭据证明。”男人稍作了收敛,不再咄咄逼人,但不代表他忘了原来的目的,“这样你可以把他交给我了?”
晓蓠莞尔,“请问您说的凭据可否——”
“坏人都不会说自己干了坏事的,你以为你说你不是我就会信你?”
“别多嘴!”晓蓠低声一斥。
“你是谁?凭什么要我听你的?”
“就凭我要现在把你交出去,你再不能完好无损见到你家人!”晓蓠也动了气,毫不客气撂下了话。
身后的小不安份顿噤了声。
“不识好歹!”男人嘴角一扯,眼神划过一抹阴冷,张嘴朝两边扬声道:“大家都听我——”
晓蓠二话不说手腕一扭,手中长剑立时如骠马腾起了马蹄往他腹部狠狠一击,趁男人未反应过来,她接着冲他因外力失衡后仰的前胸再劈一记。
男人应声倒地。
借着不明情况的围观者增多,晓蓠没再打量一眼,脚下一旋,牢牢捉着显然没回过神的男孩潜入人群。
“为什么走?他已经倒下了!放开我让我回去,我要揍他,直至他承认偷了我家东西!”
“就凭你这身板和力气?”还不是松懈的时候,但她仍被这孩子的无知逗乐。
新王国时期以来,经历三角洲分裂危机的埃及王国征战名声在外,加之联姻和工事招募等缘故,或从北方诸国慕名而来的旅客,或自南面古实和西侧利比亚迁入的人口规模迅速壮大。所以,不单在集市和旧货市场这种人满为患的地带碰到十个就有三个顶着外国人的面孔,城市周边也不乏他们的身影。
但拥有那个大汉外貌特征的,在底比斯她是头一回看到。
事实上,远邻地区不像埃及,在那里栖息的族群男性蓄须十分常见,只是男人满下巴的胡须令她一开始判断错了他的年龄。打眼的还有他身上的装束。
“那家伙那么壮,我之所以连续两记袭击得手,靠的是时机和技巧,实则没伤到他分毫。他想过放我走,也只是忌惮我手上的长剑。吃过亏他就会做好防御和对策,真要打起来,我远远不是他的对手,更重要的是保不住你。”
晓蓠耐着心解释男孩没注意的细节,他还不到明白见好就收这个道理的年纪,同时一步不停在连通的道路街巷中变换方向,希望尽快转移到人少又不会被追上的隐蔽点。
“而且假设他没有说谎,一旦引来巡逻队,我和你别指望轻易脱身。”
“不拦下我不就没事了。”他大概明白她是对的,但不想承认,转而幸灾乐祸起来。“不出现更好。”
“不拦下你好等你被赶到绝路?还是不出现让你逞足小鬼头威风,然后人间蒸发留下你的家人焦虑难过?”她挑起一边眉梢,不咸不淡回击他带刺的话。
“你为什么帮我?”半晌,他冒出一句话。
“你怎么一个人在外面?”她同时开口问道。
一大一小都怔了怔。
“哥哥!”两把脆生生的声音无预兆地响起。
原来祖带着双胞胎偷跑出来准备在底比斯的中心区玩个透,不料到了人多的地方他和双胞胎失散了。祖一路折返寻找他们,可惜人海茫茫他又被淹没其中,心急如焚之下他不小心撞上了别人,对方看也不看一眼粗鲁甩开了他。跌得满身灰的他本想站起来继续往前找,却发现脚下绊到了东西,缩脚一看,他又惊又喜连忙捡起,没想到刚刚将他推倒的人折了回来。
晓蓠听完,不由替他惊险了一把。
“记住以后不要擅自离开大人。你们还是小孩,这样的行为很危险。”她沉着脸对三个小男生训了一顿,见他们尤其双胞胎脸上戚戚的神色,心想他们今天受够了惊怕也算得了教训,便结束了超出她本份的说教。换上和颜悦色的亲和模样,“好了现在告诉姐姐,要如何送你们回去?”
三人动作一致,指向了一面墙。晓蓠愣住。
绕着外墙辗转直走拐弯,半晌功夫他们来到了一座住宅的正前方。她方才竟然带着祖转到了帕拉米苏位于底比斯城西的府邸后面,也就是说希瓦赫亚两兄弟出现在那里可能不是凑巧。
不过,现在站在这里她才想起,聂芙忒很快要和斯忒丽母子启程回到瓦利斯的塞提家本部。这令她都不好意思见到聂芙忒了。
正盘算着目送完三兄弟进去后就离开,沙黄色的大门已在她面前拉开。
来人乍见整齐排在她跟前的小男孩,原本木然的脸从刹那的震惊转为狂喜。妇人小步奔到孩子跟前时虽面色不豫,但最后还是心疼失而复归的他们,舍不得说重话。
蹲在祖和双胞胎前面简单问了事情过程,又嘘寒问暖了一番,妇人终于在起身想回屋内时记起了她,不由分说恭请晓蓠随她一同进内。
晓蓠婉拒不了,便一脸欣然跟在他们后面。
沿行道结合上下埃及气候特点摆置出的庭院风景独特别致,但鉴于她拜访过这里两次,注意力反而更被祖和双胞胎的奶妈吸引了过去。
这个领在路前方的埃及女人,面对他们三人眼里流露出的感情是那样的专注真切,充满了爱意,并未因他们的古实血统或在埃及不被重视的身份有丁点欠缺。
溯其根源,也许朝夕相处的几年间,她对祖和双胞胎的贴身照顾不仅仅是奉命行事,她见证他们的出生到成长,他们对她产生依赖,她也对他们投入了母亲般的情感。
真正的母爱,又怎会受外物影响轻忽割舍自己的孩子?
而倘若换作一个明明面对着亲生骨肉,却无法相认的母亲呢?
宅邸的布局十分简单,两幢主屋加上前庭后院。主屋皆是两层共十米高的夯土建筑,占了住宅的大半面积,不过相较平实无华的主屋,两边自成一格的庭园反倒显出主人别出心裁的心思。
穿过两栋建筑中间的坂道,晓蓠一眼就望见了那面银绿相间的硕大镜子。
后院比前庭更能说明屋子主人的来历。但凡去过下埃及显贵家里的,都可以在瞬间看出这里的风格和三角洲的宅园是一个模印出来。
此际,熟悉的声音从那安静垂落的葡萄藤帘后断断续续传来。
“我真不知道我弟弟还有大发慈悲的一天?还是你根本搞不定她?”
晓蓠听了好奇心大起。
“老姐,麻烦你先管好自己,这次回去父亲可是要你把婚事给他交代清楚。”
这事她还从没听聂芙忒提过。好吧,她这样似乎是在偷听别人私隐,感觉不太好。
“帕米斯,是塞提家孩子就别转移话题!”聂芙忒做出鄙夷的神态,眯眼睨视着自己无所不能目中无人惯了的弟弟。
“你说,我听着。”帕拉米苏无奈,勾起一边嘴角一副无可无不可的表情。
聂芙忒沉思片刻,“要不我再给你制造机会?”她郑重其事开始献策。
帕拉米苏眉峰轻提。
“过几天籍着我要回瓦利斯的借口把她约过来,然后像上次一样,我潜进这池子待命,她一经过我立刻伸出手捉住她的脚踝拉她下水,你过来将她抱起到房内给她替换衣物,不就成英雄救美了!”聂芙忒越说越兴奋,一对琥珀色明眸炯炯发光,还生动传神附上了肢体演示。
这一秒钟晓蓠非常,非常想掉头走人。
聂芙忒不负责任的剧本构想,从悬疑片路线发展到恐怖电影,结果其实是皆大欢喜的童话故事。
再怎么后知后觉,她也听出了这俩姐弟从刚才起的话题主人公是自己。因为,她就曾在他们的瓦利斯本部上演过那么蠢的一出,不过最后“救”起她的不是帕拉米苏罢了。
“你确信你不会得重感冒,被老爷子视为拖延时间的手段?”帕拉米苏露齿挖苦道。
聂芙忒闻言一窒,气恼瞪了他一眼:“噢收起你没用的舌头,笨蛋弟弟!”
“帕拉米苏将军,聂芙忒小姐。”
临阵脱逃计划尚未拟定成型,只见镜面倒映的他们循声转过两颗光灿灿的脑袋,晓蓠随之拉起笑脸和两人六目相投。
聂芙忒明显有些吃惊,帕拉米苏则脸色如常,一如既往似笑非笑的好脾气模样。天知道,他只是对外界无关己事的部份不上心。又说不定他早知道有人走了进来,毕竟是长年训练有素的军人,抑或他根本就知道是她?
晓蓠听着奶妈的汇报,不多时三兄弟的父亲便赶到了院子,孩子们触景生情皱起一张可爱小脸的嚎啕哭声中,她抬移的视线撞上了他异色瞳的眸光,金色阳光中,熠熠生辉。
干得不赖。
这是道谢、赞扬,还是别的什么?读懂了他的口型,却没读懂他的意图。
但晓蓠总算确认,他没有为聂芙忒玩笑性的主意解释的打算,就算清楚她听得一字不漏,仍佯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实际这个男人一点也不笨,起码到目前为止,每件事在他掌握中都维持着很好的平衡。他了解不同场合怎么做洒脱又不失大体,不轻易越界,也不随便动情。
这就是帕拉米苏,一个进退有度,却不受任何人动摇的男人。
抛开了无谓的烦思自扰,那并没什么不好,她想着,朝他促狭地眨了眨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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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属下现即去办。”
图特负手目送了一眼,便往建事院的方向移步。
底比斯城北行院林立,由东向西一直横亘王宫正前,犹如众星拱月之势。
军政院因其涉及性质,直接与设在王城东北角的大梅沙,即军队驻扎的主营区比邻而伴,建事院则由于建筑工事需要不定期借用军队的力量,次近安排在军政院隔壁。两厢往来,只须一刻钟不到的脚程。
“图特大人,您来了。”
须臾前,男子围着覆盖了整面方桌的莎草纸忙活,手上动作窸窸窣窣不停,直到外面透入的阳光使图纸的一隅也跟着发光,他伸手往边上挪偏,一边调整角度时才发现有人在旁边,他本没怎么在意,但旋即再回过头一看,连忙直起身上前,向对方行礼。
虽是天气偏清凉的时节,男子依旧是一件短袖丘尼克腰间外加一条索什的搭配,身上除了手腕的护身符手链,再没佩戴其它首饰。
尽管见面不多,图特对这个干净且进取的青年颇有印象。
“下官去倒羊奶给您,请大人落座稍候!”
说完他疾步向外走去,忽然发现手中还拿着芦苇笔杆和雪花石纸刷,又手忙脚乱地返身放下,匆匆朝静立的少年将军点了点头便飞快出了门口。
就是有一点腼腆。
他是不是该告诉他可以别那么紧张,图特正想着,人已经从视线消失了。待他回来再说吧。
建事院不乏建筑人才,在这里出入的人无不精通数字和物理构造,擅长和土地木头打交道,建事院本身的构筑设计理所应当地体现着这一点。房屋简洁不失大气的精良构造,每张器具桌椅优美且结实,廊道与房室间接驳下水道的莎草石雕上流泻着潺潺清泉,一汪青池回响着规律的乐章。
“这是下官改好的图纸,大人请过目。”现在是白天办公时段,礼奥拉德改用了上下级别的称谓。
阿蒙神大神庙扩建工程在推进挖动时意外凿穿了一条已有水道,那片区域险遭洪灾。抢险过后,建事院的一众工程师连夜勘察,琢磨修改现用图纸。
“这里就是神庙扩建遇到被凿穿水道的地点。”礼奥拉德在旁解说,手上递去另一张草纸,“这是我们勘查到该水道自凿穿点起的走向分布。”
图特接过,仔细比对两份图纸。礼奥拉德就在那里站着,等待图特的指示。
“水道是新王国以前就埋地铺设的,材质老化,因而容易一遭利物敲凿就裂开大口。”
礼奥拉德静候了半天都没等来下文,他不由得恭声道:“大人,那我们是不是正式采用这份图纸?”
手中的图纸和原用规划图差别就在于,扩建的神庙在遇到古旧水道的部份更改方向避开了后者。
听到青年的提问,图特轻声回应:“不,这份图纸不能采用。”抬眼迎向礼奥拉德疑惑的眼光,淡淡道:“由你设计一张取代该水道的图纸,如果那条水道不存在流经阿蒙神大神庙的必要性,我准备铺设一条彻底避开神庙扩建部份的新水道代替。”
礼奥拉德听罢有些瞠目,说话不觉结巴起来:“这、这是大工程啊,大人。”
“也许。”他的神色轻淡却泰然自威,“但因为一条水道改变底比斯主神神庙的整体布局,我们要多耗费数倍的功夫,况且原有的这条旧水道如今不作淘汰,下一次破裂受到影响的可能就不止一座神庙,一群少数的人。”末了他说:“以你的学识和经验,你认为哪项工事才是一劳永逸?”毫无商量余地。
不愧是少年将军。礼奥拉德心中颤巍巍感叹,但也心悦诚服地应诺了下来。
“对了大人,这是按您要求所出的边防设计图。”临分别之际,他猛然想起,从堆叠如山的草纸中抽出了几张图纸,“主要是增加了城墙的垛口数量,以及在城门两侧增设了暗室和弓箭角,以便伏击靠近的敌人。”
看着那个永远坚定挺直的背影,礼奥拉德想到他的几位同僚抱怨近半个月天天往帝王谷跑,只差直接宿在陛下在建的王陵门外。而他算上今天,已经是连续第六还是第七天,与这位大人面对面共商神庙扩建的细节和进展……他该不是,都没回过府邸吧?
洋洋洒洒落在门槛上的碎金,在青年转身后复归光华。
折返军政院的半路上,有人从前面唤住了他。
“副维西尔。大将军。”双方走到一起,图特向二人微一颔首。
“真是蒙神眷顾,正想着可能又碰不上你了。”乌瑟蒙斯笑吟吟道,“最近总揪不着你的影子尾巴,派人拜访贵府仆从又说主人不在,本相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遭你嫌恶的事。”
图特头一句就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直到男子收腔他才缓缓开口:“二位大人找我何事?”
霍伦赫布缓了下憋笑的苦劲,朗声接过了话:“图特将军相信也得悉了古实王国的新动作。”
古实虽由五大部族组成,但既为埃及所征服且定时向埃及进贡,使其具备了属地性质,为更有效统治,凯姆特将这片盛产黄金的偌大地域称作古实王国。
图特对他所示内容似乎不感意外。
他对上霍伦赫布的视线:“我知道。”
乌瑟蒙斯见进入了话题,随即恢复正色,但笑意未退。“有人公然把这批东西从咱们眼皮底下运到古实,本相不得不称赞一下他们的胆量。”
闻言至此,图特大致明了了他们找自己的用意。
“来源查到了吗?”他是收到了有一批武器暗中到达古实境内的情报,但近段时间他分身不暇,还未来得及着手调查这件事。可就目前来看,情报属实,而事态正往严峻方向发展。
两人没有即时回答他,不过他们不同寻常的反应已泄露了一切。
“商队是由西亚数个邦国的商贸联盟派代表自发组成的,要在短时间内查清那批货物的根本来历不太容易。”霍伦赫布据实以答。
可见幕后主使很狡猾,暗忖间图特意识到了事情的棘手。
“武器说不定是中途被安插的,货物本身从最开始就只是单纯的一种遮掩。”
听图特这么一说,乌瑟蒙斯冷冷一笑:“好个一举两得!”
“既障了眼又混淆视听,增加有心人追查源头的难度,对方倒是精明。”霍伦赫布皱了皱眉,“那我们岂不是过于被动了?”
图特沉思片刻,“在情况变坏前,各城军队立刻派兵全城搜索,严查当地出入人员和携带物品,同时下令南北边境提高军事戒备。”
“也只剩下这个办法了。”霍伦赫布认同地说,他瞧了眼与自己并肩而立的华贵男子,“今天副维西尔和我一起过来,就是为了到军政院的情报库翻查近期任何被记录的可疑行迹,以策周全。”
防备再周全,他们这边终究落了暗中的敌人一截。图特眸光转深。
“待本相揪出那些合谋的夷人,定叫他们好生品尝懊悔的滋味。”乌瑟蒙斯眯眼笑道。
“以现在的王国可能有些吃力,和米索不达米亚的诸国疏远了,巴比伦是盛年之后,米坦尼更是苟且着残存一口气,盘踞安纳托利亚之上的赫梯则居高临下、对迦南虎视眈眈。”霍伦赫布分析道。
“只怕赫梯清闲不了多久。”乌瑟蒙斯的目光在两人间游弋,“迈锡尼虽然会因王的拒绝而无法确保顺利大开小亚细亚的入口,但汇聚希腊诸城邦的力量分派兵力一时半会抵挡住从东南方出击的赫梯军队还是没问题的,一旦拿下隘口要塞和更多的城池,赫梯要再发起进攻就要顾虑很多东西,久而久之他们要在这块上面纠缠便会折损元气。”
“同时凯姆特就要提防这帮亚该亚人的反扑了。”霍伦赫布不甚赞同。
“他们不会的,即便真到了那个时刻迈锡尼国王还是不敢轻易分神,他们想报复我们的隔岸观火不施援手,也想想赫梯同样恨不得将他们扫出小亚细亚。”他说着顿了顿,冲霍伦赫布扬起了眉梢,“还有,本相刚刚不是指开战,而是让索贝克神和塞勒凯忒神挚爱的宠仆们拂照一下那帮魄力过剩的家伙。”
图特不动声色看了这位上大臣一眼。年纪轻轻就坐上副宰相一位,家族后盾与运筹帷幄的卓尔能干以外,稳居三朝老臣阿伊之下九年不倒的他是个深藏不露的狠角色。
“对于这件事,胡依总督可有什么回应?”他让对话回到原来的话题,注意力调到霍伦赫布身上。
“我们打算和你见面过后再去找他。”
“胡依总督才是埃及在古实王国的管理者。”而非他。
乌瑟蒙斯先于霍伦赫布回答他:“你要知道,他有什么事都会跑到宰相府。咱们一找他必定牵连出伟大的神之父。”语气凉凉地嘲弄道。
图特睇着他们:“二位大人是要请本将军出面?”
年华正茂的副宰相耸肩:“霍伦赫布大人跟古实总督太过熟稔了,几个月前还一同领兵镇压占据象岛的阿布拉拉军队,十有八九会遇到胡依虚与委蛇。”
提起那次南伐,霍伦赫布一阵感慨,“当时我特意领着部属行经其余部落门前扎营逗留,才会延迟了时间回来。没想到他们终是不安份,更联合起来密通西亚人购买武器运到境内,这连串动作还是在镇压结束不久就发生。”
一声嗤笑。“搞不好他们更早以前就已经在和敌人秘密传信,阿布拉拉的叛乱举动可能也像那批藏匿武器的货物,只是障眼之用。”乌瑟蒙斯拍了拍大将军宽厚结实的肩膀,转向图特笑嘻嘻地指了指自己:“我呢,身份比胡依高职权比胡依大,在本相面前这位古实总督大抵也只有唯诺谄媚的份,本相不喜听转移话题的甜言蜜语,对此等人物亦是深恶痛绝。”
言下之意,他是他们挑中的人选。
“若是维西尔在场?”
鉴于二人态度摆明,图特不作废话,如今他关心的是万一阿伊真如乌瑟蒙斯所说替胡依出马,这两人怎样给他脱身。
“放心,有本相跟大将军在,阿伊大人若真要发难,也会仔细掐着分寸。”懒散间透着锋芒的浅色棕眸映出慷慨照耀的日光下,矗立的雄蜂粼粼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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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遭了小偷就是晦气。”灯影憧憧中,跟随带路仆从的高硕男子扫过一室众人,最后定格在表情为暗影所遮掩的老人面上。“几位到得可早!”用混有阿卡德语口音的埃及语打了招呼,他也不在意他们的反应,收回视线径直找到位置坐下。
座间与大汉相似打扮的两名青年面面相觑,禁不住哄然大笑。
“堂堂的近卫队队长被人打劫?不是真的吧?”
“什么近卫队,我如今不就是一送货的。”他没好气道。
“我看是真的,没见到他一副老大不爽的样子吗……哎呀呀,你也有这天!哈哈哈我可以想象到尼努尔塔他们集体后悔得脸色发青的画面了……”
见他们越说越没谱,男子薄羞成怒,压低声音对两人呲牙咧嘴:“尽管笑!回去你们等着收拾!”
笑闹声消去,房间诡异地安静了下来。
片刻,跟大汉面对而坐的瘦削男人打破了冷场:“未知先生丢了什么?”
问得妙!男子心中冷哼,面上却扯动嘴皮一笑,“是你们给的那颗绿松石,前天被个小鬼摸去了。”
刚刚对他挖苦揶揄的两名青年对看了一眼。
“我听他们提过,你好像还败在了一个小姑娘手上。”外貌俊雅,留着指长胡须的青年恍然记起。
“有这等事?说来听听!”
“详情不清楚,只是丹和乌苏尔几个随队的远远看见他追进闹市,莫名其妙被袭击后,前面一个妙龄女子潜入人群不见了。”斯文男子微微耸肩。
大汉撇了撇嘴,“当时就要捉到那小偷,没想到突然出来个女的,而且随身带着武器,还以为只是吓唬人的,哪知道那小姑娘有点料子。”回忆起当时情形他说着又觉得晦气缠身,赶紧打住话头,“不过我发现了蛮有意思的东西,她手上的剑虽然套着铜鞘,可以我目测的长度,要是剑本身也是以铜锻造的,一个才到我胸口的小姑娘不可能挥动得那样轻松自如,所以我好奇……是不是贵国什么时候造出来了新玩物。”戏谑的目光掠向了一处。
“为了不多占用在座贵客的宝贵时间,我们进入正题吧。”正是席间唯一的老人,他对男子的话置若罔闻,只从容离座,转身面向众人。
见状,大汉笑笑露出无所谓的表情。他也没期望得到答案,同时他在心中盘算着另一件事,一旦成了,他就可以获得更有力的筹码,因此他除了尽可能收集有用的讯息外,还要卖人情给许多不同的人。
“上次是我做的准备不够,才会让他们察觉到。”年少的声音带着懊悔。
“我早已说过那个工作由你来做还太年轻了。”
“所以我更要在这一次行动中证明我是可以的!”黑瘦少年倔强瞪着有轻视自己之意的瘦削男人。
这时老人插话道:“这一次交给你叔叔吧。你还未懂得什么是各取所长,各施其职。”
少年尤要争辩,被男人摇着头按住了肩膀。
“昨天起埃及各地好像加强了对外来人员的检查。”斯文青年转移了话题,“我想,应该不止是为了确保地方秩序这么简单。”
“还能有别的原因吗?他们也是时候收到那批武器的情报了吧。”邻座青年呼气吹了吹额上刘海。
大汉毫不掩饰嘲讽的口吻:“我倒不介意他们在梦乡中多呆上一两个月。”
“到时候饶是赫梯皇帝不来踹他们,在头顶晃荡的大象也会长鸣一声横扫北下。”黑发青年嘿嘿笑道。
老人一声不发环了他们一眼。
男子清了清喉咙,向他抬手示意:“你们继续。”
“大人,那个赫梯来使审理的进展如何?”瘦削男人忽然想起了这名人物。
“前段时间被那少年将军保送出王宫后,一直留在伊菲玛特府中。”
“我们有把握吗?”少年沉声问。
老者会意他所指,“他太过老实,一如表面展现的乖巧,但不代表这位远方贵客逾期逗留在底比斯是毫无意图的,一如老夫不相信他没落下丁点居心叵测的口实。”
“可是已经过去这么长时间了,审讯仍未传出任何消息,会不会是……”他以手支颌思索道。
“就算真查不出证据,大人就不会制造出来吗?”大汉别有深意地笑着提醒,“比如意外的线索,又或者举证的证人。”
老人转过头:“三位看来是有备而来。”
男子一点不谦虚:“做情报的耳朵总要灵一点。”不置可否。
此人亦是豺狼野心。脸上挂着应和的笑,老人的心却是清明的亮。
瞧着对方乍看宽容的表情,男子想了想,“尽管和赫梯的上一仗贵军达不到目的更几乎说得上是仓促而逃,但匆忙出兵的赫梯同样讨不了多少好处;经过上一任法老的改革,埃及流失了大批西亚盟友,举国疲软;邻近族群涌入的规模日益增加,为争取权益和地方居民的矛盾愈烈,冲击诺姆机构、商贸和工事的正常活动;包括之前攻占象岛的阿布拉拉,古实三大部族在集结力量,只剩最大的部落甘格拉和盟友亚马登多不予回应;还有不久前似乎带着一股怨愤情绪离去的迈锡尼使团,估摸回国后会对埃及的资源进口造成不良影响……我说了这么多,可够大人解答最后一点的缘由以作犒赏?”他得体地微笑。
大汉每说一句,老人的脸色就沉一分,到最后,老人直想怒斥一声“荒唐”。
“大人,他不过是开个玩笑。”斯文青年插话进来。
“对啊大人,他这不是在坦白我们这边了解的情况以证明我们有十足合作的能力和诚意吗,如果他什么地方开罪了您,还望您大度别跟个少根筋的家伙计较。”刘海覆额的黑发青年忙不迭补充。
男子依然在笑,视线随意往同伴方向扫了一扫,“在下粗鄙,但所言所表实属一番真心。”二人接收到他的眼神,俱打了个冷战。
“三位贵客言重了,老夫又怎会分不出玩笑话。不过有件事老夫要提示一下——凯姆特不同于三位故乡,若要久留于此,三位还是修整修整身上的毛发为好,以免招惹虫子缠身不胜其烦。”既然是各取所需,那他不妨礼尚往来。
“大人,那我们是在后天行动吗?”少年不耐地瞪了那几个西亚人一眼,恭敬地向老人确定。
瘦削男人此时注意力也回到这边,循声沉默地看着他。
夜深,风慢慢大了,竟也贸然下探长驱直入,一室灯火狂乱地起舞。摇曳间,老人年迈却润泽抖擞的面容依稀显现。
“甘格拉幺公主的脖颈硬着呢,这回可要磨利刀刃干净利落。”灰色的眼睛闪着寒光,“否则就换办事不力的人来磨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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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线如织的白昼,转眼来到瑰红遍地的傍晚。
这个午觉睡得有些长了,才醒来,晓蓠还有点恍惚。
她摩挲了一下发凉的手臂,猜想自己应该是冷醒的,临冬让底比斯每天的降温时段提前。
披上斗篷走出房间,她漫无目的地迈着步。
在不知经过了第几个仆人后,晓蓠霍然晃回了神。这座府邸因为主人的作风偏好,侍从配置只有站岗卫兵和同等级别的贵族宅园一样,仆从则减少到最低限度,以确保日常生活。
她蹙起眉瞅着又一个从她身边走过的侍女。
怎么人都聚到这边来了?
直觉告诉她,那一边出了什么事。从大门进来往右绕过最前用于待客的屋子,可以直达位靠住宅后边角落的小屋,如果由中庭过去,就会被半人高的灌木绿篱阻挡,一般人这时都会下意识返回。
但个个面色平静,会出什么事?
晓蓠很矛盾,一方面眼前异状令她不解不安,另一方面,心里有声音叫她别参与进去,迄今仍没被下逐客令已是侥幸。
双足赫然顿住。
她没有不能进去,她当然可以进去,以闲逛误闯的借口,以无聊贪玩的借口,然而即便他们真的在里面商谈什么她可以出谋划策的事,她打算以什么立场承受投来的研判目光?
对于这座府邸的主人来说,她也许从来都只是替代品,或者他习惯了戒不掉了,但无助于改变她在他心目中替代品的身份。双方摊开底牌后,她更失去了站在他身边的资格。
话虽如此,倘若事情涉及帕苏伊、涉及她的话,他们凭什么责备她?
这样一想,晓蓠重新抬起了脚步。
放轻了动作躲进通道口的视线死角,窥探到的画面却叫她吃了一惊。
“这叠文书你怎么解释,以赫塔?”依米奥冷冷俯视面前跪地垂头的男子。
以赫塔一阵沉默,半晌:“我没有对王和凯姆特不忠。”
“对战赫梯主军的前一晚,你和卡叠什的公主有过亲身接触。”低沉冷静的声音响起,一把通身银亮的匕首应声清脆掷地。
以赫塔当场一怔,无言以对。
依米奥单膝一曲,半蹲下身捏起男子的下巴与其水平对视,“你父亲是赫梯人,母亲是卡叠什商人的女儿,却在怀上你以后来到埃及定居。你身为书记官的父亲后来辗转找到了你,和你通起了信,这柄匕首正是你父亲的信物,你让我们如何相信你在那场战斗前不曾叛通赫梯?”他劈手一指散乱一地的陶土文书。
以赫塔并未生气,反而弯起狭长的眼睛透出笑意:“依米奥,别告诉我你看不懂上面的任何一个字!”
“放开他,依姆。”
依米奥依言松手,面上波澜不惊,蜷起的指节却微微发了白。以赫塔眉间一派冷寂,垂首时可见失了色的脸庞下方冒出些许不自然的红,正是方才被合指紧扣之处,他几不可察地抿了抿唇,一道暗影忽而吞噬了眼前的光亮。
他没有昂起头,也没有再次辩解,尤其当面对的是跟前的这个人,缺乏实证和信服力的解释多说只是一种滑稽。
“的确,我们不曾从这叠来信中找出你叛国的证据。假如读到了任何证明的文字,你如今便是身置朝堂。”
少年的一字一句在压抑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残酷。
“北征一路保密极严,按照计划,赫梯军不应该这么快抵达。”图特看着这个流着纯异族血统却将一生都奉送凯姆特的年轻男子,继续用听不出起伏的声音说:“即使是他们的前锋部队急行赶赴,我方仍有充足时间在攻下金扎城一战上占据优势。
“于此合理的解释就只有一个——卡叠什公国内部有人提前获悉了我们北征的消息信传赫梯,才能使赫梯军在比预期短的天数内集结南下。”
“将军,不是属下!”听到这里,以赫塔终忍不住,严声辩驳:“匕首乃是母亲的遗物,属下一直贴身携带仅仅是为了纪念。至于卡叠什公主,是属下在旅经金扎城时结识的,当时只以为是普通贵族女子,直至那一晚她突然拜访我军军营,属下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这都是你的一面之词。”图特回道。
以赫塔的心随即寒了一片。他灰白着脸,完全不知道还能怎么做。他看了看面前的少年,又看了看旁边一脸阴沉的依米奥,藏在袖中的手慢慢握成了拳。
“大人恩情属下无以为报,但属下不会连累大人。”说着人已朝图特俯身伏拜,低垂贴地的眼眸清明如荧,“以赫塔对王、对凯姆特的忠心唯众神可鉴。”
电光火石间,他伸手抓起地上的匕首,前臂收缩一拭——
哐啷一声,然后是金属在地面滑行摩擦的声响。
依米奥凑上去按住出血血管下方,一边撕下身上衣物替他止血,饶是自己出手迅速,以赫塔这一刀划下去伤口不浅。盯着躺在地上昏厥过去的男子,依米奥眼里闪过了一抹疼痛。
“等流血止住,你将他抱进小屋安置,直至他醒来再离开。”
“属下明白。”他嘴上应着,眼睛却没有离开以赫塔因失血变得莫名脆弱的脖子。“大人,您确定要领军南征?”
如此直接没有预兆的提问,令图特有些意料未及。不过他也知道早晚会面对这个男人的质疑。
“圣旨不可违。”
“海亚公主的死太蹊跷了。”依米奥把想法提了出来,“而且属下观察过现场,整体看来乱中有序,没有丝毫入室盗窃被发现后下手杀人的突发和慌乱。”
海亚公主,那不是祖和双胞胎的母亲吗?晓蓠捂住了嘴,震惊不已。
“你所说的,无济挽回仇恨情绪在甘格拉的蔓延。”
依米奥几乎被噎住,末了他只说:“属下自知逾越,但还是希望将军确意领旨出征前再三思量。”
他们后面又说了什么,头脑乱哄哄一片的晓蓠完全没听进去。
怎么会这样?迈锡尼来使前脚离开,古实公主紧接着就被杀害,后面可会是帕苏伊涉嫌埃及王室成员夭亡的无理引来赫梯的追究交涉……
腹背受敌。
不知道究竟站了多久,好像整个人都发凉了她才一个激灵回到了现实。
“可听到想听的了?”
刚环抱起手臂试图保暖,一把声音陡然在咫尺响起。
她张了张嘴,声音却都卡在了喉咙。凝着眼前这张漠然却无比俊美的脸孔,晓蓠方发现原来从那一晚开始,自己就失去了对时间的概念。转过头,天空尽头的夕阳蓦地教她双眼发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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