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雨陨落

　　十六、
　　顾兮际离去后简霖一夜难眠，他的脑中不断回闪着自己与安棠两人在雪坡上那一幕，若是安棠不曾抓住自己，到头来滚下坡去的最多是自己。就算自己受了伤，身边起码还有个顾兮际会为他张罗着，倒也无妨。只是安棠身份尴尬，这下他腹部重伤，重伤程度且不说，光是想到要让这样一位对自己有救命之恩且对东氏忠心的忠臣回去面对华凡那家伙，简霖连多想想都是头疼不已。要是安棠真当因为自己而被华凡处以极刑，他简霖恐怕这辈子都会于心难安。
　　归根究底，安棠不过是行大义、尽忠孝罢了，此乃人之常情，本无可非议但此事坏就坏在这一点，可谓双方各执一词，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大家皆是为了本国利益，求得一息安稳，也都是身不由己。当国家利益与自身权利矛盾冲突之时，人人总想着找一个两全其美的计策，而当两者纠缠不清必须抉择一路时，好男儿自当舍身报国，毕竟国家，有国才有家，可从古至今，保家卫国而牺牲家人成就大义之人为数不少，单单那些命丧沙场的勇士们便已不可胜计，但当殿前受封，功成名就，光耀门楣之时，再回味一生，即使名成，也只得甘心接受凄然孤苦，茕茕孑立，孤单影只的未来，或早已马革裹尸，狐死首丘亦不得。蓦然回首，已在孤坟枯骨处惨惨戚戚。
　　简霖重重地叹了一声，只愿那两人能够不计前嫌，重修旧好，但这身份间的隔阂终究存在，永世难消。华凡啊华凡，为何你要让这许许多多的人恩怨难了呢？这下，也怕是报应……但再一思忖，华凡那日的话无不道理，东氏内部早已腐朽混乱，奸臣当权扰世，即使东氏不灭，即使并非华凡破军东氏，他国见东氏势力渐微亦是垂涎三尺，破国之日，自己也不可能会舍弃东氏，与顾兮际双宿双栖，这番恩恩怨怨早已注定，岂是简单地轻言和解便可做云烟消散的？怕是彼此命中的劫数了。
　　这时思忖之后，简霖心中愈加难安，想到自己与顾兮际的未来，也是前途迷茫。他伸出一只左手，又伸出一只右手，对着空落落的两手自语道，
　　“左手按纸，右手写字。右手断了，便不能写字，左手断了，写字时纸张便会滑动。唉……失了哪一只，都不能够写成一手绝妙书法啊……”
　　他将两手交叠在胸前，颓然地垂下头，无奈道，
　　“少了哪一只，我都是个废人啊……”
　　正在这时听得一番铁链翻动之声，简霖知道是顾兮际来了，心下暗喜，忙起身在门边等着他。来者果真是顾兮际。
　　他进得牢中，见简霖一脸掩饰不住的期待，暗自摇首，未开口便听他道，
　　“他怎么样了？”
　　顾兮际薄唇一抿，微蹙着眉头，简霖见状稍稍不安，又道，
　　“如何？”
　　顾兮际看了他一眼，这才缓缓道，
　　“人没事，现在被关进冷宫了。”
　　简霖听到“人没事”，一时心下大松，又听到“冷宫”二字，微一皱眉，随即面上显出笑意。顾兮际看得疑惑，心道他被关了你还这般开心？奇道，
　　“你为何如此开怀？”
　　“诶……这你就不懂了吧！”
　　简霖拍了拍他的肩，脸上的笑意更是明显，忙拉过顾兮际坐下。两人坐在稻草堆中，简霖又掸了掸顾兮际身上的雪花，顾兮际见了，心下一暖，便听简霖道，
　　“你想啊，这冷宫关的是何人？”
　　顾兮际一时想不明白，老实答道，
　　“失宠的女眷呗……”
　　“对啊！失宠的女眷啊！”
　　简霖一拍顾兮际的大腿，乐道，
　　“他安棠是什么人啊？不是被华凡叫做‘人犯’么？既然是人犯就该像我这般坐在这阴暗大牢之中，再受些严刑拷打，哪里要去什么冷宫啊！”
　　顾兮际这下有些头绪，道，
　　“你是说……”
　　简霖抢过话头，道，
　　“你方才不是说关的是失宠的女眷么？如此说来他这时只是失宠罢了，既是失宠，定然有重新获宠的一天。你也不想想，偷取情报如此大事，华凡之前不理不睬的算做纵容，而今带我这人犯出逃那还是大罪，华凡也只将他关入冷宫之中，留了他一条性命，这不叫袒护算什么呀？这不叫对他有情算什么呀？”
　　顾兮际听了简霖这番分析，顿时一头雾水全数散尽，郑重地点了点头表示肯定，见简霖得意洋洋的笑脸，又道，
　　“那这样说来，华凡也是有情之人，那我且问你，若是他回去便将安棠杀了，你作何想法？”
　　简霖瞬时脸色一僵，冷下脸色来，道，
　　“你指的谁？”
　　顾兮际道，
　　“自然是华凡。”
　　简霖眯了眯眼睛，转了转眸子，语气无不沉重道，
　　“若是如此，华凡便是一位暴君，即使他夺了东氏，也不能收服民心，终究不得好死！”
　　顾兮际闻言，顿时眉峰攒起，心念这不得好死一词说得也不过分，毕竟那安棠与他朝夕相处，若非冷酷绝情之人，决计不会欲杀之而后快。华凡他，终不是冷血之人啊！但他既然对安棠都可处处留情，对他自己的同胞兄弟又怎可步步将其逼上绝路呢？这人，一旦为了权力，依然会六亲不认啊！
　　当下心中感概，轻轻摇首。简霖见他摇首，一副将叹未叹的模样，心中好生疑惑，便道，
　　“你为何摇首叹息？”
　　顾兮际抬眸，又是轻轻摇首，听得他叹道，
　　“当年华凡为夺位，不惜将自己的兄弟逼上死路，如今他对安棠的举动，教我难解。”
　　简霖闻言便劝道，
　　“兄弟相争在所难免。”
　　顾兮际摇首，道，
　　“我指的不是他其余兄弟，而是太子！”
　　简霖霎时眉心一跳，颔首道，
　　“太子毕竟是他一母同胞的大哥，此番行径确实……如此说来，安棠可是比太子幸运得多了，他这般作为，华凡竟然也不杀他，实是意料之外！”
　　顾兮际轻轻颔首，忆起往昔，又道，
　　“当年华凡尚未夺位之时，太子对他也是百般放纵，竟不想他不念亲情，借一条白绫要了他兄长的性命！幸是太子是自刭，不若华凡这皇位早是坐不安稳了。”
　　简霖叹道，
　　“他们皇家的人不比咱们平常人家幸福几分啊……”
　　此言一处，二人皆是叹息，简霖看了眼顾兮际，见他对自己的态度改变不少，心下好奇本是欲开口询问，见他一脸愁容便也作罢。两人便也不再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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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日之后似是风平浪静了。自安棠被关入落凰殿中，以铁链锁之，华凡也是卧病在床，躺了一日之后心中气愤难消，竟是说到做到，全然不去理睬他。他一人独自在书房坐了一天两夜，埋头批改奏章，似是全心全意投注在政事之中了。可打扫整理书房的宫人们知道，皇帝身边改好的奏章里没多了几本，未改过的奏章里也没少了几本，但遍地被揉捏成团的宣纸之中写满了两字，一字是安，一字是无。细心的宫人只需稍看，便可发现其中的无字写得较多，安字数目不但略逊一筹，写得也是龙飞凤舞，极其随意的。
　　落凰殿那边虽是情况不断，可华凡有令谁敢不从？直到第三日早晨，几个管不住嘴的宫婢从给落凰殿送食的宫婢那儿听了些许，便在角落里叽叽喳喳地议论不休。
　　“诶，你有没有听说啊？叫得可真惨呐！”
　　“哎呦我早听说了！给那丫头说得一下一下的，谁知道真的假的，是不是她编出来吓唬我们的！”
　　“怎么可能是编的呢，你以为都你那么不靠谱啊，扯谎还得像样的呢！哪有人给一个大男人编这样一个谎啊！”
　　“对啊对啊！她说啊，那声音就跟那妇人小产似的，一出来啊就教那几个姐妹个个吓软了腿呢！连看守的侍卫都听不下去了！”
　　“是啊，那个……那个小汪，就看守那个，关进去的第一晚实在是听不下去了，不到半个时辰就和人换班溜了呢！”
　　“嘻嘻……就他那个胆小鬼，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混到侍卫里头去的，嘻嘻……”
　　“诶对了，丁姐，以前惠妃滑胎的时候你不是在身边的么，这声音像不像你是最清楚了，说说看。”
　　那群宫婢忙转头看向那位个子稍高的宫婢，那丁姐犹豫着，压低了声音道，
　　“要我说啊，还真有点像……我那时听到了，一阵一阵地来的，还……”
　　“你们几个在墙角嚼什么舌根啊！”
　　那阴阳怪气的声音一来，几名宫婢顿时鸦雀无声，回头见是太监的头儿何大总管，连忙齐刷刷地跪下了，那丁姐带头道，
　　“何大总管，奴婢可什么都没说啊……奴婢、奴婢……”
　　此言一出，一群宫婢皆是一脸鄙夷地看着那丁姐，霎时一群女声叫嚷着，
　　“总管，不是我啊……是她……是她……”
　　何总管无不厌烦地挥了挥手，宫婢们又不敢做声了，他指着其中一个宫婢，道，
　　“你说！”
　　那宫婢浑身一颤，哆嗦道，
　　“奴婢……奴婢什么都没说啊……奴婢什么也不知道啊！是她们说、她们说无棠大人被关在冷宫后叫声特别凄惨，就像……像……”
　　那总管一听，立即道，
　　“像什么！快说！”
　　“像妇人小产！”
　　那宫婢憋得满脸通红，喊出一句后便吓得直不起身子来，一时众人再次鸦雀无声。何总管不知是气的还是惊的，老手抖个不停，过了半晌才道，
　　“叫你们乱嚼舌根，给咱家掌嘴十下！重重地！”
　　宫婢们听了皆是心中一松，忙不迭地掌起嘴来。
　　“奴婢该死！”
　　“奴婢该死！”
　　在此起彼伏的责骂声中，何总管急急忙忙地离去，是朝着落凰殿去的。
　　老总管到了殿前，只见若干侍卫笔直站立守护着，上前到那领班的侍卫身旁道，
　　“周侍卫辛苦了。”
　　领班的见是何总管来了，叉手道，
　　“何总管来了啊。哪里哪里！这是咱应尽的本分。总管今日来，有何事吩咐啊？”
　　总管向殿内望了望，也见不着什么，便压低了声音道，
　　“里面那位，可好？”
　　领班的听了立刻皱了皱眉，俯下身去，在总管身旁耳语着，
　　“哪里好啊！送进来第一天晚上我不正好是领班吗，把他锁好以后守在外边，不一会儿就听里面开始叫唤，啧啧啧啧……”
　　那领班连声啧叹，何总管忙从怀中掏出一锭金子，塞到他手中，问道，
　　“然后呢？”
　　那领班见了金子，悄悄收起来，对着总管笑呵呵地继续讲道，
　　“那声音啊，先是轻的，没办法咱们这耳朵好啊！我听见啊，他忍着哼哼了好久，后来大概实在忍不下去了，叫得可真当惨啊！我和您说啊，我觉着这声儿，比我家女人生孩子那会儿根本差不了多少！”
　　总管闻言已是大惊，又听周领班道，
　　“你说他得是受了什么伤才叫成这样啊，真够可怜的。昨儿有宫女送饭进来，我一开门，那血的味道直扑上来。那小丫头起先还闻不出来，我跟着她进去的，走到他身边的时候血腥味浓得厉害。那丫头把饭放下来好奇看了他几眼，当场把那丫头吓得啊！魂都没了！丢下我一路奔！我也没敢看他，就出来了。”
　　话到这儿，领班清了清嗓子，算是讲完了，见总管一脸沉思，问道，
　　“你说何老，他那是怎么回事啊？怎么就这样了啊？一大男人什么忍不下去要叫唤一夜，那声儿听着还特不对劲儿。”
　　只听那总管忽地一声，
　　“要出大事了！”
　　便快步走开了。那领班的叫不住他，咳了几声，对着周围侍卫道，
　　“都给我振作点啊！瞧那声把你几小子给吓得，像老周我给点气魄！”
　　一旁的侍卫忍不住笑出声来，一侍卫道，
　　“别说，叫得还真是惨啊，看他那样子就弱不禁风的，别说，我还真有点不忍心！”
　　旁人接口道，
　　“就你小子怜香惜玉，哥几个都听着呢！他可是皇帝的人，再怎么弱也轮不到你扶啊！哈哈……”
　　“哈哈……就是就是……”
　　那周领班跟着笑了会儿，又正经道，
　　“都给我站好点！没听何老说要出大事吗！站好了站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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