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三十九章深谷涧泉幽(二)
四目相对,沉霖有些惶恐地嗫嚅了一下嘴唇。身上的芭蕉叶随着夜风的摩挲而沙沙作响,露出的半截手臂略感寒冷,她不觉瑟缩了一下。
瞧见她因感到寒冷而颤抖的动作,林濂睿竭力伸过手去,想抚上她冰冷的脸庞。却因过度虚弱而无法维持这个姿势,尚未触及她的脸,手已颓然坠下。再看他,已是密汗满额了。
她不过怔了片刻,旋即清醒。话语如夜风一般冷,她幽幽地开口道:“救你不过是还你的救命之恩罢了,莫要误会我于你还有何情意可言。”
他的心咯噔了一下,却也无太大感触。如今局面他早已料知,又岂会过于诧异?只是当真两相无话,还是不免满心怅然。他闭了眼,无力说道:“我如果此刻坚持说我不曾真的骗过你,你……”话尚未说完,他便不住地咳嗽了起来。夜色迷茫,离他有些距离的她已看不清他此刻神色,只看得见他的肩膀因咳嗽而抖动着。末了,他一口浓郁鲜血自口中喷出,染红了他的衣襟和手掌。
汗珠自他额角滑落,夜色却掩藏了他因痛楚而紧蹙的眉。她起身向泉水步去,以芭蕉叶盛了些清泉,冷冷地递与他,也不说一句话。她不带任何感情的目光看着他,让他觉得有些冷,只是接过芭蕉叶,低声道一句:“谢谢。”兀自浸湿了衣袖,洗去血污和汗水。
已是夜半,几声蛩音自林中传来,分外清晰。蟋蟀于乱草堆中嬉戏,吱吱喳喳,夜难清静。睡了太久,又或因他清醒,此刻她已全无睡意。她欲起身散步,却又不知留下他一人在此会否不妥。犹豫间,她还是幽叹一声,取了身旁的松子咀嚼起来。既然无事,吃些松子补充体力也好。
他看着她一张一合的嘴,不由得笑起来。还能如此看着她,事情便尚不算太坏。欣喜间,他觉得连茫茫夜色也变得喜人,好似有月光相伴。
见他如此看着自己,她有些不自在,将裹着芭蕉叶的松子向他推了推,和着松子含糊不清道:“你若是饿了,自便既可,无需拘束,我也无闲暇顾及你。”她将界线划清,不愿与他为了些琐事而有多余的接触。
他笑而不语,执起一颗松子,缓缓放入口中,咀嚼间阵阵甘甜自舌尖传来,一直向心底蔓延。还想再尝一颗,却因失血过多,连咀嚼也变得费力了。一颗松子下肚,嘴已觉得疲乏,让他只能止于此。
如此沉默,令窄小的石林充满了暧昧不清的气息。不知何处来的萤光,映照于她细长睫余上,闪着动人光辉,让他看得一阵怔然。他只是静静望着她,望着她蠕动两腮,望着她载光睫羽,望着她飘飞青丝,望着这个不知曾几何时已爱上的女子。这一切都皆他蓦然心动,却又不能言语,只得和着清冷夜色藏于心底。
她不自然地嚼着松子。其实并不饿,只是不知于这般尴尬情况下当做些什么好。长夜漫漫,她气恼地希望时间过得快些,亦或是来些睡意,让她入梦逍遥,便无需烦忧彼此相对了。
他却满心平静,期盼着如此妙夜莫去人太快,好让他有时间细细看她。他自知如此时日不多了,一旦他的伤势好起来,她便会毫不犹豫地舍他而去。以前的他确不很了解她,知道她有些小聪明,知道她不似表明那么单纯。而历经种种后,才清醒地认识到她的城府心计和入骨薄情。纵然她还是有些善良的,却不会在与己方利益发生冲突时手软,更何况在任何人眼里,包括她的,他皆是她的敌人。一想至此,他的心头便有些惆怅萦绕,久久不去。
她满心尴尬,想想算上前世,自己也活了几十年了,却会于此刻莫名紧张,倒是恰应了她今世的身份——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
或许是她的不自在太过隐晦了,以至于一直看着她的他竟丝毫未感觉到。他只是觉得她吃松子的速度太慢了,吃了这么久,似乎还是在吃那一颗。不过如此也好,正中他意,若是她开口说话,连他也会觉不知如何作答。
磨磨蹭蹭着吃完了一颗松子,她已无再吃一颗之意,轻轻拍了拍手,抖掉些微碎屑,再起身向泉边走去。既是觉得尴尬,不如避免与他独处。正好此时她并无睡意,便权作是散散步了。
他见她起身走了,有些慌乱,语带急意地问道:“你去哪?”目光也随着她站起的身子而朝上跟去。
她淡然道:“与你无关。”却发现他看自己的目光有些怪异,低头看看,才发现自己仍穿着芭蕉叶编成的简易服装。她扯下挂于石林上的衣衫,却仍未干,只得将就着穿芭蕉叶了。这模样看起来有些滑稽,但她也不顾得那么多。
她慢慢走远了,芭蕉叶编成的及膝裙下露出她白嫩、纤细的小腿。他的目光幽幽延伸去,有些心猿意马,最后化为一抹自嘲轻笑。他稍稍挪动了一下身体,想让自己躺得舒服一些,却感到背部因拉扯而传来的疼痛。这令他不由得眉头紧锁,方才因与她同处一方石檐下,竟忘了自己已受重伤。只记得她轻蹙的眉宇和微抿的薄唇,依旧那么熟悉。
摸着身上缠着的布条,应是她缠的罢。虽有些松,但绑得尚算可以。他将右臂紧贴于她铺的芭蕉叶上,整个人伏于叶上,脸也离叶子很近,仿佛上面还残有她的气息。指尖不住地摩挲着叶子,顺着叶下不平整的卵石来回滑动,希望能感受道到她的余温,消遣背上难当的疼痛。这一切皆令他心潮微微澎湃,如此静夜,妙不可言。
剩他一人于石林间休寝,也给了他一些闲暇去思考以后的问题。纵身跳下去救她的那一刻,他完全未思考过任何问题,只是身体不由自主地如此行动了。如今细细想来,还真是惊险万分。他自己也未想过还能活下来,谓之奇迹也不过。
庆幸之余,他又不由得烦忧。他与她本因势不两立,他却因为私心而背叛了他的父亲——夏凉当今的圣上。即便如此,对于父皇会否放她一马,他心里也没有底。他只能通过自己的手段去保护她,而这必然艰难过一切。透过嶙峋的石檐望向被山崖分割得破碎的夜空,他低叹一声:“娘,你会帮我吗?”
滴答滴答,她被石角传来的声音吓了一跳,脚下不由得一滑,摔坐于卵石之上。再细细一听,才知是泉水叮咚,虚惊一场。身处谷底,月光难及,暗不见光的水面平静无波。她索性坐于地上,享受这一刻的安宁。
清凉自座下卵石传来,泉水也为她驱散烦躁,清新的空气不住地往鼻中送。如此惬意,让她闭上了眼,嘴角带笑,难得一刻真心。
暗夜中,她一人独坐石岸,清泉拍打着她的脚,徐徐清风吹起她的发,身上的芭蕉叶沙沙作响。她闭着眼,面带微笑,似是误入人间的精灵,于泉边嬉戏。
她总是笑,却不是因为快乐而笑。她只是在伪装,怕别人看透她的计谋,也怕流露了心底深埋的暗伤。或许戴着一张面具生活很累,但她知道如果没有这张面具,她会活得更累,甚至是举步艰难。多久没这样笑过了?她暗暗想道。
他有时会想,自己为何会爱上她?明明知道自己与她的那些过往,正如她所言,只是逢场作戏。可为何似乎她尚未爱上他,自己却先沉沦了?之前他还颇有几分自信地以为,她对自己留有情意,以为自己能把握一切。可真到她毫不留情地投向渊一方时,才发现自己从未了解过她,甚至从未走入她心中。莫说眼下的她不可能愿意为他付出生命的代价,即便是她愿意,他也早已于心不忍了。
徐徐清风,划过他有些苍白的脸庞。尽管过往种种,父皇有父皇的意图,他也有他的心思。但叩心自问,他还是乐在其中的。而他也是如此表露出来了。当时只觉如此或更有利于他的目的而已,却不自知难以自拔。是否非要等到这种平衡被打破之后,才能想起那些过往,竟令自己如此心驰神往?他暗自想道。
思绪回到两年前的一个午后。那时的她,经了隐村十四年无忧无虑的生活后,已少了一份戒心,多了一份悠闲。一向百无聊赖的她又找上了他,去村后的树林闲逛。明明约好了于村边的九冥溪碰面,他却久久不至,她只得依着溪边的大石头,遮挡有些炎热的日光。脚下是青葱绿草,飘着泥土独有的芬芳。耳畔响起的是潺潺溪水声,偶有些桃花落入水中,打了个水漂后,复欢然向远处奔去。大石头于阳光的照耀之下,在地上投下了长长的阴影。几只蟋蟀又跳又闹,烦得她直伸手去驱赶。阳光温热,岁月静好,两颗相偎的心,也还不曾跌宕。
望着大石头旁的她,他坏笑着轻手轻脚走到石头后,倏地抓住她的肩膀,大喊一声。吓得她身子一歪,倒向了水中,腿却尚在岸边。不温不热的水打湿了她的上衣,很快地,她便从水中直起身来,看向正眉开眼笑的始作俑者。她忙用湿嗒嗒的手将水洒向他,他却轻巧避开了,边避开,还边笑着,仿佛在说:“洒不到,洒不到。”她恼怒地追了上去,誓要湿了他的衣衫。
已是气喘吁吁,少年却渐行渐远,还不时回头朝着她做鬼脸。实在是没了气力,她瘫坐于地上,大口大口喘着气,湿嗒嗒的手也渐干了。见她的手干了,他又嬉笑着返回,看着狼狈的她。倏地,她从怀中掏出一方浸湿的手帕,打向他的脸,他躲闪不及,手帕不偏不倚地打在他的额头上,水珠顺着发梢滑了下来,湿了脸庞。她得意地大笑道:“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他执起了手帕,细细一看,上面绣着一朵小黄花,既不好看也不难看,应是她娘交给她的“家作”,便嬉笑沾水写道:“绣得真丑,和我娘的比起来差得远了。”
她白了他一眼,想抢回手帕,他却振振有词地写道:“既然都到我手里了,就莫要想着再要回去了。”
她瞪大了眼,问道:“凭什么?”
他写道:“虽然绣得不很好,但我也不嫌弃……”
看着他有些涨红的脸,她不由得大笑起来,清脆如银铃一般,抖落了嫩叶上的尘埃,吓走了枝头低语的鸟儿,也闯进了十六岁少年初开的心扉。
那时的她,确然是真心笑着的。她和他于心中暗想。可是,我真的快乐吗?抑或是,我需要这种可笑的情感吗?她叩心自问,却始终不得要领。
那样的日子,已是一去不复返。那是年幼的他,也不是从未想过今天。只是他以为当时的自己,不过是太过入戏了而已。到了她离自己而去之时,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已深陷其中了。但是她呢?不曾相近,何曾相离?是口是心非,还是确然无情?他早不得要领。
风风雨雨数十载,早已过了幻想的年纪,她自嘲着自己的幼稚。情感这种东西,危险至极。无论是真亦或假,都将成为一个人致命的弱点。她不愿意自己有这样的弱点。曾经耽溺的,就让它随渐浮出水面的真相,被荡涤得一干二净罢!
在明日之前,就让她最后一次怀念那段时光。因为明日过后,她不会再有留恋。
时光流转,清风徐徐。她躺于卵石边,而他靠于石壁上,相隔不过数十步。她一夜无眠,他亦然。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