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待梧桐栖

作者:末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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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三章世外桃花源(三)


      翌日青阳穿户枢,直挠得她的脸痒痒的。她就此醒来,坐在床上伸伸懒腰,醒了醒神,嘴角浮笑,心情极佳。这世外桃源长住乏味,暂住倒是风情极佳,她才吸一口气,便嗅到满室清新。一跃下床,对镜梳洗罢,她便推门而出了。

      开门四顾,不见他人影,她也懒管,径自出门去了。门外便是碧云湛天,青溪红棉,各色撞入眼帘,心绪也绽成七彩。屋边红棉如旭日,红煞人眼,笔直地一排而过,引人纵目望去。但见万里长空之下,清溪碧流欢跃,有青衣少年弯腰立于溪中,身影依稀。

      她脱了鞋,挽起裤脚和裙摆,放轻了脚步走过去,一把从他后面蒙住了他的眼睛,低沉问道:“猜猜我是谁?”

      只听到一阵爽朗笑声,他浸湿了的手抓住了她的手,拉了下来,回过头对她说道:“这也太没悬念了罢,就我们两个人在这儿,还用得着猜么?”

      她摆摆手说道:“噫,一点情趣都没有。”然后摇头看着他,一副“朽木不可雕也”的表情。

      他回头看着她,低笑了一声,右手搭在她肩头,湿透的手指拨开她耳边的发,似是吹气般说道:“那霖儿想要何等样的情趣呵?”

      他愈靠近,她愈推拒,作势要去捏他,他先闪开了。她不依不饶跟上前,口中念念有词:“你那是低级趣味!常日里就没想什么好事。”

      “我可是什么也没做,你觉得我在想什么呢?”他笑道,又退开了两步。

      “不想也知道,你……”她话尚未说完,脚下一溜,若非他眼疾手快,上前一扶,她险些摔倒于溪中。他边扶着,边不忘问道:“你倒是说说,我想怎样?”

      她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恼得直要打他,不住地说着:“放开我,谁要你扶!”语才毕,他便悠悠然松了手,她险些再度跌倒,忙向前一扑,如考拉般挂在了他身上,惊魂甫定,恶狠狠道:“你还真说放就放啊!”

      他无辜地眨了眨眼,说道:“你不是说我低级趣味吗?还主动扑上来投怀送抱。”

      她忙松开手,站直了,叉腰道:“别以为这样就算是你胜了,来日方长,且看谁人笑到底!”

      他大笑,继而低语:“输给你又何妨?”

      她想山里日头也不低,不然怎地大清早面上便有热感了?她撩了一把清流洗脸,洗去那一抹绯红。顿觉一阵舒爽,她长呼了一声,两手一摊,往石头上一坐,眯起眼道:“我饿了。”又补充了一句:“馒头有没有剩我都不想再吃了。”

      “就知道你嘴刁,这不大清早的起来给你捉鱼了么?”他一点她额头,便溅了她一脸水。

      她一抹水花,问道:“你方才在捉鱼?”

      他笑着说道:“对啊。儿时娘总与我说起,故里的溪水清又浅,里面游着各样的鱼,无论是当做景观还是做成菜肴皆宜,是以我早想来捉一回了。只是上回来时,爹也在,若当着他的面捉鱼,可是会被他骂没出息的。”

      “你也会喜欢捉鱼?我还以为你不屑得很呢。”她踢着水花笑道,却怎么也溅不到他身上。

      水流徐徐而过,在他的脚边回旋着。他盯着她看了片刻,然后笑了,说道:“小时候没经历过的,到底惦记于心。待到有机会去做了,却有过了年纪。平日里我自然不会想去捉什么鱼,只是同你在一起,便想回到最自然的自己。”

      她微一怔,旋即对他报以一笑:“可惜九冥溪里没什么鱼,不然以前在隐村时也能捉了。”她站起了身,将裤脚再挽高些,又将裙摆打了结,说道:“眼下有鱼不捉,傻也。”言罢,大笑着与他在溪中瞎摸了一通。

      山中鱼儿多机灵,掀起一阵哗啦啦,便随着清流向远方游去,又或是藏于光滑的卵石之下,避开他们不怀好意的手。

      鱼身淡青的纹理与略泛青光的卵石混为一体,加之溪水流碧,更是难以辨认。她又挽起微下滑的衣裙,凝神敛目,低着头细细辨认。

      忽然,一条偌大的鱼儿从青石后一跃而出,欲夺路逃离,却逃不出她的眼。她蹑手蹑脚,步步逼近,屏息静待,看准了时机,双手向鱼儿扑去。只听得啪啦一声,溅起了朵朵浪花,水花儿往眼里一钻,她眼前一蒙,手便扑了个空,鱼儿一溜烟地逃了。只留下她一脸懊恼,直跺脚,势要再捉,又漾起了涟漪阵阵,水花层层。

      他骤然笑出了声,山中空旷,声干云汉,似鹰击长空,又如一行白鹤上九霄,朗润而明净,清晰而灵撤,余音袅袅,经久不歇。

      她还在张望鱼儿的去向,他悄然步至她身边,轻拉起她的手,踏着水花儿蹲于一颗略大的卵石右侧。她好奇地望着他,他只是指向卵石之下,乍一笑,皓齿绽青阳。

      不细细观察,还真是难以辨认。那卵石之下,竟是适才那条鱼儿。他双手覆于她的双手之上,抓住时机便拉着她的手扑向鱼儿,鱼儿翻身挣扎着,还要负隅顽抗。

      “快,快,抓住它,用力按住它。”他附于她耳际说道,温热的气息胡乱打在她的颈间。

      鱼身滑溜得很,她按着他的指示死死地压住鱼,一使劲儿便捉了起来。鱼儿因脱离了水而奋力挣扎,鱼身上的水花儿溅到了她脸上,她惊得手一松,鱼便要溜。他眼尖手疾,她才松手,他便接上,稳稳当当地将鱼接住,继而抛向岸边小桶,又是不偏不倚中了。

      她雀跃不已,又有些累了,坐在石头上嗟叹唏嘘,无所不尽夸张之能。水珠顺着她耳际的发梢缓缓而下,打湿了肩头青桃色的纱衣,于阳光照耀下笼着一层亮白的光晕,让人看得有些目眩。

      他欲以指尖拂去她面上水珠,却发现自己的手也是湿的,便索性撒了她一脸水,恼得她提起衣裙便直追着他打,于溪水中盛开了朵朵清漪水莲。

      只是他若不愿她追上,她的步伐怎跟得上他?一阵追打无果后,她索性坐于岸边,一脸阴翳地看着不远处的他。他哭笑不得,只好返回,任她好一阵泼洒,将自己淋成落汤鸡。

      笑声似银铃般不绝于耳,与火红木棉树上的翠羽白首的鸟儿相应和鸣。春日暖阳下,一切皆显得温秀可喜,泛着柔然光辉。

      岸边的小桶渐满,但除了他与她一起捉的那一条外,没有一条是经她的手的。她不过是佯有兴致捉了一条,便撒手不干了,坐在一旁看他忙活。一条两条三条,直到她觉得再这么捉下去便有些违背科学发展观了,方叫他罢了手。两人载笑载言地提着鱼回屋里,湿嗒嗒的脚于泥地上留下了两双脚印,一直延伸至最末尾的小屋里。

      待到屋中,她细数了桶中鱼,统共五条。除却两条大的,余下皆是小鱼。她正要批评他没有可持续发展观念,回身一看,却见他正细细擦拭着三个青瓷碗。细看去,深蓝色的纹路平贴于碗身,更微微投入瓷中。图案描的是烟花人家,锦树繁华,不太似平常人家所用的瓷碗。

      他的目光爱怜地停留在碗上,边轻柔拭去碗上陈迹,边无限怀恋道:“这些碗皆是我娘当年所用,她曾说山中无珍宝,这些便是她的宝贝。”

      她心怀疑惑,问道:“既是宝贝,何以置之于此而不顾呢?”

      他目光一顿,随后缓缓道:“许是……许是想着有朝一日还能还乡罢。便把宝贝咸留待此处,比及归来之时,仍能看见一如儿时的家。娘她……她曾说不喜繁华凌乱,更偏爱儿时家园,天蓝水湛,人心亦若此,至善至真。”

      她未再问什么,生怕触及他伤心旧事。

      他却不避讳,反娓娓说起:“儿时家中多姊妹,父亲膝下却独我一个儿子,因此是宠爱备至,严厉亦然。早年父亲执着于功利,心思并不多闲置家中,我便与娘最亲。娘所知中原不多,终不能教与我诗书,惟记几句旧诗词,闲时常念起。提得最多的还是她的故里,这片世外桃源。十岁那年,父亲渐绝与宫中往来,想要出外散散心,便带着我和娘回来了。夏凉疆土广阔,各样景致出奇,我却是第一次见到这般风景。论奇崛,不比三山两岳;论妩媚,也难胜临泠之胧湖,却独有一般风姿,让人过目难忘。要算哪样出奇,便怕是纯净了。留宿数日归去,我才想,也难怪娘惦记。”

      他说起这段时面上还是含笑的,只一转折,又黯了下来,低声道:“只是好景不长。那时回京不过半年,爹便屡遭陷害,家业岌岌可危。最后那些人等不及了,便耍些阴暗手段,爹是孤掌难鸣,惨死佞贼手中。娘撞见情景,也未能幸免。只剩我一人,未及神伤,便先要顾性命忧患。是以便连夜携了一名家奴,一路逃至隐村。后来事,你也是知道的了。”

      头一回听他详说起身世,她不知言何以对。安慰不知何从安慰,插科打诨似乎也不合时宜。

      反倒是他先笑了,说道:“苦着张脸作甚?我说完了,也该你了。”

      她也顿起梨涡,说道:“我自九岁起便与你相识,我有何事是你不知的?若是这九岁前的事,又有何事是异于九岁之后的?隐村的生活是一碗清水,一望便知底。”

      “似乎也是,反正你以后也是是要跟我。”他边说着,边把鱼一条一条装入碗中,鱼儿挣扎了几下复落入了水中。小鱼玲珑,瓷碗也细致,两相映衬,别有风趣。

      “跟你什么?”她方才只顾看鱼,不很留意他说了什么,故问道,又伸手去逗弄碗中的小鱼儿。他方才话实已毕,她却以为他还有下文。

      他也是顺着说了下去,笑道:“你说呢?”

      她这回听清了,一想起,不禁绯红染双靥,只顾看那鱼儿,再不理他。他不强要她答,之从后背揽住她的腰,下巴抵于她头上,呼出的气息轻缓地游走于她发丝之间,随着她的手指去逗弄同一条鱼。

      屋中什物皆未变,两人也是如常,却蓦然有些什么令她压抑,不禁推开他的手,莞尔道:“早说饿了,这个时辰还未用饭呢。”

      他摸了摸下巴,微抬头望着天花板道:“是该祭祭五脏庙了,久了又怕它发难。”

      她笑着佯打了他一下,两人相逐往厨房去了。

      三个瓷碗并排列于木柜之上,小鱼儿在里边翻腾,不时溅起些许水花,溅落于某人的发丝上,霎时又恢复了宁静。

      “该放油了,还发呆。”他敲了一下她的头,顺手拿过她手中油瓶。

      “油放多了吃着腻,我自有分寸。”她死鸭子嘴硬地反驳道,方才确实是怔忡了片刻。

      “你有分寸,那你来。”他也不抬头,就这么还了一句。

      “算你略胜一筹行了罢。厨房里油烟闷,我出去透透气。”她不待他回话,便出去了。

      她方步出屋子,轻轻合上门,一转头便看见门外斜倚的人影。她面色淡然,深呼吸了一口气后,带着微笑向那人走去,抬手擦了擦他鬓角的水珠,低眉道:“怎地如此不小心?让水花溅到了头发。”

      渊并不介意,笑得如春风,柔声细语:“真是令我意外呢,凤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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