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之错

　　这次放暑假的时候，林森没有和张子沐一起走。张子沐接到他的电话，林森似乎满腹心事。然而他没有办法问，因为相处得久了他便看出来林森是个很能藏心事的人，他若不想说的事情，任谁问都没有用。所以在林森说完不能和他一起回家之后，张子沐只是答应了一下。
　　接下来整个暑假的过程中，林森都没有和张子沐联系，哪怕连条问候的短信也没有。
　　开学后，张子沐升大二。他忙着各种事情，等闲下来有时间去想些乱七八糟地事儿时，已经步入了11月份。秋风卷地，马路上堆积了厚厚的落叶。
　　夏天过去，秋天来临，林森还是没有消息。张子沐每天坚持给他打一次电话，可手机里也每次都坚持对他用机械化的甜美女声告诉说“您拨的用户已关机”......张子沐对着孤独闪着光的手机屏幕，心酸得想落泪。他十分想找个人倾诉，可这种事情去找谁呢？他曾想到过邵非或者陆芷凝，他们肯定会是一个非常好的听众，然而他不想让他们替他操心。
　　原来爱人不见，是这样煎熬的一件事情。张子沐从前体会过一次，绝不想再体会第二次。然而就算他绞尽脑汁来安慰自己，夜里也还是会辗转反侧睡不着。然后的然后，他又开始做梦也梦到林森。不同于从前，这次梦里的林森离他很远，仿佛站在云端俯视着他，他伸出手呼唤，奈何声音化作无声的风，飞散的四零八落。
　　相思不得了，在大部分人为悄悄贴在身上的秋膘而苦恼时，张子沐消瘦得天怒人怨。

　　这天早晨，张子沐和宿舍哥们儿刘诚挚俩人起个早去饭堂买了饭，一路边走边吃往教室赶。
　　“诶，子沐你看，校门口有个人往咱们这儿看半天了。”刘诚挚忽然说道。
　　张子沐正埋头走路，手里拿着包子往嘴里塞。听了这话后下意识抬手往校门口看去，果真见到门口停着的辆黑色轿车上，一个年过中旬的男人将头稍稍探出车窗，往自己这边看着。
　　“估计是哪个学生的家长吧。”张子沐又垂下头，漫不经心地说。
　　待他和刘诚挚走入教学楼再往那边看去，校门口的警卫正在那里和车上男人说话，估计是叫他把车挪一挪不要挡住门口之类。
　　上午专业课时，张子沐心不在焉的听着，忽然就有人来敲教室门，来的却是辅导员。
　　“张子沐是在这个班吗？”辅导员环视教室一周问道。
　　张子沐愣了一下，站起来：“我是。”
　　辅导员对他点了下头：“哦，那你跟我来办公室一下，有人要见你。”
　　张子沐又是一愣，在一片安静中走出教室。
　　“辅导员，是谁要找我？”他追上去问，知道绝不可能是自己的爸妈，因为如果是他爸妈，一定会提前告诉他。
　　“嗯，一个名人。”辅导员一脸深沉，含糊道。
　　张子沐不怎么迷信预感，但此时他的心里却忐忑不安，总像是要发生什么不好的事儿。
　　一直跟到辅导员的办公室，办公室里边很安静，推开门之后张子沐看见一个人背对着他坐在座位上。
　　“林先生。”辅导员喊了一声。
　　那个人随即站起来面对张子沐，深蓝色的西装，年过中旬的男人有一张沉敛严肃的面孔。
　　张子沐脑袋里一道灵光闪过，认出此人正是早晨停在校门口坐在车上的男人。
　　男人貌似也认出他的脸孔来了，眼神闪动了一下。
　　“林先生，这就是张子沐。”辅导员分外客气地说道。
　　“谢谢您了。”男人笑容疏离，接着对张子沐伸出手来，“初次见面，张先生，敝姓林，林韶引。”
　　张子沐隐隐觉得自己在什么地方听过这个名字，但他确定自己没见过此人。他和男人握了下手：“您好。”
　　“十分抱歉打扰到你上课，我不会耽误太多时间。我们坐下谈吧。”男人大概是说惯了祈使句，即使是十分客气的话，也是用不容置疑的命令是口气说出来。
　　“没关系，有什么事您说。”张子沐在对方坐下后自己也在边上坐下，等着对方开口说明。
　　“恕我冒昧，张先生今年多少岁了？”男人问。
　　“21。”
　　“家是哪里的？”
　　“C市。”
　　“这样，看来我们是老乡。”男人淡淡说了一句，然后继续问张子沐一些无关痛痒的个人问题。
　　张子沐一一回答了，心中格外别扭，终于找到一个空隙问：“林先生，您问我这些问题有什么事吗？”
　　男人浓重的两道剑眉习惯性的皱着，中间一个让人触目惊心的川字：“不，只是随意问问，还请张先生见谅。也许我们以后还会再见面的。”
　　张子沐莫名其妙，却见男人已经起身告辞，由一边的辅导员亲自送出去，倒把他一个人晾在了办公室里。
　　回去之后张子沐不免绞尽脑汁想这个男人和自己有什么交集，可想了一圈他认定此人确实是他第一次见到。并且现在越是回想越是发现当时他被男人询问时，后者看着他的眼神无比冰冷，毫无好感。简直像是施舍流民的帝王一样屈尊降贵时自己也要高昂着下巴。

　　这件事是个小插曲，张子沐那个粗神经并没把他放在心上，直到后来的某一天所有真相带着淋漓的鲜血摊开在他面前时，他才幡然醒悟。而且，这个日子在他毫无察觉的时候悄悄降临了。
　　张子沐从没想过自己会有那么一天——被别人知道自己和林森事情的那一天。
　　他只是像往常一样上完晚自习的时候回到宿舍，然而就在他推开宿舍门的那一瞬间，他强烈的感觉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敌意。向来喧闹的宿舍在刹那寂静下来，宿舍中六个人的眼睛同一时间盯向他，仿佛看一个面目可憎的怪物。
　　“你们干嘛？”张子沐被盯得周身不自在，强笑道。
　　整个宿舍头一次这么有默契的全体选择了沉默，只是用如有形质般的目光刺着张子沐。
　　“诚挚，这是怎么了？”张子沐和刘诚挚最熟，自然选择先问他。
　　刘诚挚在此时却无比反常地躲开他的视线，一脸欲言又止的便秘表情。
　　张子沐知道问题出在自己身上，但苦于不知道此问题到底是什么，并且还没一个人告诉他。就这么令他措手不及的，他被本来很要好的宿舍哥们们孤立了。从他进宿舍之后起一直到翌日他去上课，宿舍里没有一个人和他说话。彻底的孤立，毫无回旋的余地。张子沐委屈又窝火。
　　可更令他委屈窝火的事情还在后面，他在上课的时候又一次被辅导员请到了办公室。
　　“张子沐，我也带了好几届学生了，各式各样的学生见了不少，所以处理一些比较棘手的问题还算是有经验可言。你的问题，我不想多说。性取向是个人自由，别人甚至你的父母也无权干涉，但你的舍友知道这件事情后，表示不愿意和你在一个宿舍住下去。所以我想请你考虑一下搬出宿舍在附近租房子住......至于住宿费，我会向学校申请给你退回来。”平日里八脚踹不出一个屁的辅导员此刻一口气说完了这么一大串话，连口气都不喘，说完气定神闲看着张子沐，好像这事儿已经板上钉钉。
　　事实上也可以说是如此了，张子沐在对方说出来的时候脑袋里就爆炸开一大团白花花的光焰，烧毁了他用来思考的大脑回路和神经线。他浑身如遭电击如坠冰窖，双手冷得像是冰块。
　　“他们......怎么知道这件事？”张子沐费劲巴力挤出一句话。他虽然粗神经，但是不傻，回想昨晚宿舍里人的态度，他就一下子全明白了。
　　知道他的事情的人本校只有陆芷凝一个，外头只有邵非一个，而这两个人打死也不可能将这事儿说出去的。那么会是谁呢？张子沐感觉泄露此事的甚至不应该是学校里的人......
　　“这你就不要再问了，趁事情还没闹大，你最好先搬出去，否则学校对此类事情都以劝退处理。你也知道，虽然现在社会上对同性恋并无明确定义，但大部分人还是持反感态度的。如果引起恶劣的影响，学校不会置之不理。”辅导员语重心长，唯恐张子沐不搬出去似的。
　　张子沐暗暗深呼吸：“你放心，给我一天假，我今天就搬出去。”
　　“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平时在班上人缘也不错，但出了这种事情，我也没办法。”辅导员看出他脸色铁青，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姿态。
　　张子沐不愿多听，匆匆领了假条返回宿舍开始收拾东西。他一个人在安静的宿舍中手忙脚乱的收拾着，不知什么原因，他在卷铺盖卷的时候没扶好，整个铺盖砸着他头就摔到了地上散落开来。
　　他突然就哭了出来。
　　一边哭一边收拾，好像收拾的是他破碎掉的心。
　　等到所有的东西都变成了一个个大大小小的包裹，张子沐坐在冰凉的地板砖上，心脏的地方森凉凉的疼着。
　　窗外橘红色的夕阳光线钻进来，将眼前的一切涂上了一层难以理解的苍凉之感。
　　他还不想走，他还有一句话要说，说完了，他才能走。
　　于是张子沐就坐在地上等着，一直等到所有的光线都沉寂下去，周围的事物沉浸到冷涩的黑暗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走廊中响起人聊天嬉闹的声音，直到自己宿舍的门被打开，白炽灯骤然亮起，所有的人见到正对着自己端端正正跪着的张子沐。
　　“很对不起大家，因为我的事让你们觉得受到了侮辱。从今天开始我搬出这个宿舍，但是我还有最后一句话跟你们说——我用人格发誓我不会对这个学校里的人动心思，所以看在咱们好歹相处了一年的份上，你们别把这件事张扬出去，我感恩戴德。”张子沐面无表情的将在肚子里说了七八遍的话说出来，竟然流利无比。他抬起红得要滴血的眼睛，一张张带着纠结表情的脸孔映入眼帘。
　　等待他的还是沉默，他苦涩的扯了下嘴角，用手撑地站起来，扛着自己的行李离开了。
　　人情是多么可笑的东西，一年的交情，只因为他在和一个同性谈恋爱，所以他这么重的行李扛着，连个人帮他一把都没有。难道同性恋是一种病毒吗，接触即死？
　　深秋的夜晚，张子沐像一只落魄的流浪狗离开了学校。他茫然地站在不断有汽车呼啸而过的马路边上，良久后终于反应过来似的掏出手机按下一串号码。
　　里面响了几下便通了，张子沐颤巍巍的声音变了调：“邵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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