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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宫之喜
覃昌等人苦苦祈祷的转圜之机，竟真的来自上天赐予，且来得正当其时，正收其效。
三月初一，泰安地震，震声如雷，泰山动摇。后四日，复微震。十二日至十九日，泰安连震。
灵台掌事太监杨昌抢在钦天监之前，求见皇帝，叩拜曰：“泰山地震，微臣失察，请陛下恕罪！”
泰山乃五岳之宗，国之镇山，其平安灾异历来视为治乱兴衰之象征，成化皇帝正自惊骇，闻言更感不妙，力持镇定道：“哦？”
杨昌道：“二月十九日泰山微震，其时微臣未能通晓天人感应之机，有失察之过。目今，东岳地动山摇，一二月间动摇者四，灾尤异常，灵台再行占候卜相，方乃领会上天示戒之意！依五行之说，五岳对应五方，泰山居东方，主生，属木，为青，属震位。自古云，太子之宫为东宫、青宫，帝出乎震，泰山主东宫太子之位。是故，泰山震动，无疑应在东朝，为青宫不安之象，必得喜乃解！”
成化帝颓然靠在椅背上，勉强问道：“东朝亦是应天象的吗？”
杨昌曰：“陛下即上帝，东朝乃上帝之子，怎会没有天人感应呢？”
成化帝又惧又悔。早知易储乃逆天行事，不意警告来得如此迅猛，上天护佑太子、怪罪自己之意是何等强烈？
他如何不明白，所谓星变之灾应在东宫，不过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连惯于顺从的三阁老亦不支持，若一意强求，怕要重演当年文华门哭谏旧事，他已骑虎难下。一场妄求，招得天怒人怨，也罢，也罢！
祖宗之制，东宫年至十五，则举选婚之典，而成婚意味其地位的稳固，是以他刻意搁置了祐樘的婚事，如今既必“得喜”，自是拖不得矣。皇帝坐直了，点点头：“说的是，长哥今年十六，端的婚期在迩，朕竟疏忽此事。所幸上天警醒，朕当为长哥选婚，以答上天仁爱之心，绵国家隆长之祚。”
消息飞似地传遍六宫。万贵妃正在梳妆，气得随手抓把双凤回首的玉梳，猛地甩到梁芳脸上，大怒道：“好容易劝了皇上下决心，泰山这一震，前功尽弃！长哥的地位，以后是稳如泰山了，却要把我置于何地！”
玉梳“啪”的落在安喜宫的青砖地面上，断成两截。梁芳颊上挂着梳齿划出的血痕，战战兢兢跪了不敢动。唯一的出路就是示弱，讨好，取得皇太子的谅解，可是他敢这样跟皇贵妃说吗？
“皇太子选婚一事，以礼部之见，可依旧仪办理，天顺年间已有成例。儿以为可行，拟由覃昌总理婚事，特来请示母后的旨意。”成化帝拿了礼部准备的方案，与皇后王氏一起，至皇太后周氏所居的清宁宫商议。
周太后与万贵妃同龄，保养也是好的，狄髻鬓角乌黑，圆而胖的脸上皱纹不太明显，不过祖母特有的那种慈爱笑容，使她看起来就是一个正常的老太太。“长哥选婚，乃难逢的大喜事，我一听，身子也轻快些个。本次采选的地域可定好了？”
“钦天监看过了，后星照河之东南。依旧例，仍于京师、直隶、山东、江淮等地采择。”
周太后颔首：“当年颇经了一番周折，但愿莫再生差池。有例可循是好的，不过，此次不宜久拖，留宫两月，御前亲选一人即可，以免贻留后患。皇帝意下如何？”
成化帝与王皇后对视一眼，略觉尴尬。当年成化帝的选婚拖了足足两年，天顺年间英庙为时处东宫的他选了吴氏、王氏、柏氏三人，却久未确定正妃人选，成化帝登极后遵先皇遗命，册吴氏为中宫，但不足两月而废，改立王氏。其敕谕曰：“朕之婚礼，先帝在时已选定王氏，育于别宫，以待期矣。不意太监牛玉，偏徇己私，朦胧奏请，将选退吴氏复选为皇后。朕既察知其非，请命皇太后废黜吴氏，明正牛玉之罪。……仍遵先帝成命，册立王氏为皇后。”且不论其时内情，多一天、多一人则多一份变数，端的是这理儿。皇帝应道：“母后教训的是，就依母后之见。最终人选，儿和中宫是要亲阅的，你老人家也少不得费心挑选。”
六月，皇帝敕谕礼部：“皇太子年及婚期，宜慎简贤淑，以为之配。尔礼部其榜谕北京、直隶、南京、凤阳、淮安、徐州、河南、山东，于大小官员民庶之家用心选求，务择其父母行止端庄、家法整齐女子，年十四至十七、容貌端洁、性质纯美、言动温恭、咸中礼度者，有司以礼，令其父母亲送赴京。”
礼部承旨，遣官榜谕。随后，皇帝又命太监奔赴各地访选。采择地区的适龄少女之家，有跃跃欲试者，有趋避私嫁者，亦有踌躇观望者，天下为之轰动。
兴济张家来了位不速之客，系金氏长兄金膂之妻姜氏。寒暄几句，姜氏直奔正题：“大姑奶奶，皇太子选妃的事儿你知道了么？”
金氏道：“昨儿听得说，县城里张贴了皇榜，热闹的很？”
姜氏丰腴的面上汗津津的，拿丝帕拭了，说道：“可不是呢，我一听，家法整齐、容貌端洁、性资纯美那些，条条说的都是我们家外甥女儿呀！放眼兴济全县，论家族论品貌，最拔尖的人儿，必是咱们宛月无疑！就怕你们舍不得把闺女报上去，官家访选起来，岂不是觉得兴济无人？万一深究，咱姑娘到底是未适人的，可别背上个隐匿不报的罪名，这不，急火燎忙赶来跟你说呢！”
金氏黯然：“月姐儿许了人家的，怎可应选？孙家那位表叔，与宛月她爹最是交好，他们老大病成那个样子，眼见过不了门，我提过几次，宛月爹也是不肯退婚的。”
“哎呦，孙家老大那个样子，咱们非要空等着他不成？”姜氏道，“便是他好些个，成了婚，万一那病根复发，亦是咱闺女受苦。趁着官家选婚，正是个与孙家退亲的好由头，就是当不了娘娘，也可再许个好人家。”
金氏犹豫道：“嫂子说的是这个理儿，可宛月她爹未必肯哪。况且，一旦报名在官，若选妃不成，送到宫里当个宫女奴婢的，不就毁了闺女一辈子？听说老辈子里，有些人家为了躲官婚，抢在官府访选之前，赶紧把女儿嫁出去呢。”
姜氏道：“你小着几岁，或不记得，天顺六年那阵子，也选过太子妃的。我有位要好的娘家妹子参选，进宫呆了一阵子，未选中，就礼送回家了。她说选婚与选宫女是不同的，除了选定的妃子，一概不留。”
金氏啜口茶，眼神明亮起来：“如此说来，报上名去也无妨。”
姜氏用茶杯盖儿撇着水面的浮沫，笑道：“说起那妹子，人称‘肖大姑’，在我娘家那县里也是位人物，归家后十里八乡的提亲踏破门槛，她一概不允，许是见过皇宫大世面，瞧不上小地方的凡夫俗子吧！肖大姑是亲见过当今太后老娘娘的人，她终身不嫁，谁敢笑话？”
“肖大姑有点意思。进过宫的人物，万千女子中难有一二，她若肯适人，什么人家不由她挑？”
姜氏道：“就是说呢。咱月姐儿的模样气派，比肖大姑更胜三分，况她梦月而生，不是给赵半仙看过，乃仙女儿下凡，命中注定的大福大贵？”
金氏笑道：“哪个算命的不是舌绽莲花，把人往好了说？事儿成不成，大热天儿的，嫂子你特意跑一趟，这片苦心我们先谢过了！”
送走嫂子，金氏左思右想，终于下定决心，给张峦修书一封。不日，收到回信，出乎她意料，满纸赞成之意。信中说，亲家孙友曾提出无意耽搁张家，今既无法在官家访选之前成婚，孙家必肯以大局为重；又言，他已托妹夫沈禄打听，报名并无后顾之忧，既然榜谕要求尽数报官，如实报上便是。
金氏读着信，哼了一声：亲家提过退婚，何时的事？张峦却不曾讲与她知，是怕她多事？男人啊，再疼爱妻子，也总有自个儿的盘算！
媒人把意思一提，孙家果是一口答应，爽爽快快退了庚帖，只说小儿体弱福薄，无缘亲上加亲，表侄女是个福泽深厚的，当以应选天家为先。
事既定，金氏唤了女儿细细叙来，宛月道：“但凭爹娘做主，女儿不奢望荣华富贵，只求不给父母添忧罢了。”
在长辈面前谈起婚姻大事，究竟是有几分害羞的。回至闺房，则不必做出一本正经的样子了，宛月与贴身丫鬟芳暖笑道：“我一时是不必适人了，在闺中快快活活的日子多好！”
芳暖睁大了圆圆的眼睛，“我倒觉得遗憾呢！老姑奶奶在世时候，姑娘一众兄弟姐妹的玩在一起，孙少爷总是笑微微让着姑娘，很是懂事体贴的样子。”
“这倒是。”宛月说，“伯坚是很斯文的，孙家表叔表婶也都疼我，不然爹娘怎肯将我聘与他家？不过，孙家人多事杂，一群姨娘、姊妹、七大姑八大姨，哪个是好相与的？那些家长里短、口舌是非，一想就发憷不耐。如今可解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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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作者】菘菜主笔，若若审稿。
【史料说明】泰山地震及内灵台占候见《万历野获编》等笔记，《选东宫妃配敕》见《皇明诏令》，但选婚时间无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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