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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西内皇子
七月初的深夜,乌云压城,郁热无风。漆黑如墨的夜色里,外皇城西部一处低矮宫室的大门紧闭,一个高大黑影守在门后,竖耳留意着外头的风吹草动。
万籁俱寂的夜半时分,只余附近西苑河中的青蛙呱呱鸣叫,远处偶尔几下幽长的更鼓声。
这里,是专门收留老病有罪宫人的内安乐堂。
院内,有个消瘦的身影踱来踱去,焦急地盯着东耳房紧闭的房门。
那房间破败的门窗缝隙中,隐约漏出几丝昏暗烛光。
房里躺着一位临盆的年轻女子,脸色惨白,大汗淋漓,咬紧了被角低哼,生怕动静传出房外。她身子不由自主地痛苦扭动,老旧的床板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
床前一位驼背的稳婆探查着女子身体,压低了声音道:“纪娘子,再用力,吸气,往下使劲……好,脑袋露出来了,加把劲!”
天边隐隐几声闷雷,一阵风生出,卷起院中太监张敏的衣角。张敏抬头看看墨黑的天色,这压抑得喘不过气的阴云啊,酝酿着一场狂风暴雨。
纪氏松了被角,大口大口喘着气,痛得忍不住哭叫出声。侍女杨槐香忙伸手捂住她的嘴,含泪道:“娘子,你若是痛,就咬奴婢的手好了!”
稳婆小心翼翼扶着婴儿露出母体的部分,低呼:“看到耳朵了!白白胖胖的元宝耳!娘子,再吸气,使劲儿!”
一道闪电撕裂了厚重的黑色云幕,几声霹雳隆隆炸响。几滴雨落在身上,张敏犹然不觉,侧耳倾听屋里的动静。
又是一道银白的闪电划过,照亮半个夜空,随后一串轰轰巨响,大雨倾盆而下。张敏湿淋淋地站在雨中,他分明听到,“哇……哇……”突如其来一阵婴儿的细弱啼声,被震耳的雷声和哗哗的雨声所遮掩。
房门打开一条缝,杨槐香奔出来,“张公公,生了,是位小皇子!”
“阿弥陀佛,老天保佑!”张敏松了口气,腿一软跪在泥地上。守在大门后的徒弟郭镛也跑来,跟着张敏向上天磕头。他们幸不辱命,万岁爷子嗣单薄,除了一岁多的元子祐极,便只有这位千辛万苦保下来的小皇子了!
是日,为大明成化六年七月初三日。
稳婆为小皇子结了脐带,擦净身体包好,笑道:“哥儿真是乖,不哭不闹的。瞧这相貌生得不凡,隆准高额,方面大耳,不愧是大福大贵的龙子哪。”
张敏凑上前仔细打量,清瘦的脸上露出笑意,“哥儿模样很像万岁爷哪!我回去禀告,万岁爷定然大喜。”
稳婆将孩子放到床上,纪氏凝视着身侧恬然入眠的婴儿,泪水无声地溢出眼角。
她的孩子,生得太不易了。她偶为皇帝临幸而有娠,深受帝宠的万贵妃得知后,怒而百般折磨。皇上只好暗命她托言病痞,出居安乐堂,密令内侍张敏照管保护。安乐堂日子艰苦倒不怕,只怕给万贵妃知道龙胎还在,一尸两命,是以每日战战兢兢,提心吊胆,总算平安产下这个孩子。
而以后的日子呢,她的孩子,将要在这深闭的长门内孤苦长大么?
纪氏体弱少乳,张敏让杨槐香熬了米汤,喂给嗷嗷待哺的小皇子。米汤稀薄不顶饱,婴儿细小的喉咙又吞不下米粒,每日饿得啼哭不止。
“笃,笃,”是谁在叩响安乐堂紧闭的大门?
郭镛骇然望着师傅,张敏叹道:“这几日哥儿的哭声,周遭难免有人听到。我去瞧瞧,随机应变吧。”
门外之人颇有耐心地等了会儿,又不急不缓轻叩三下。
张敏在门内道:“敢问尊驾?”
一个平静的女声回答:“冷宫罪人罢了。”
“吴娘娘!”张敏忙打开门,迎面跪下,向外头二十多岁的端丽女子请安。此乃成化帝的第一任皇后吴氏,因杖责万氏,大婚一个月即被皇帝寻个借口废了,谪居西宫,住在安乐堂对面,想来是就近得闻皇子之事。
吴氏系勋门贵女,当初颇有几分骄矜,这些年却给冷宫消磨得平静随和了。她探视了纪氏母子,问明情况,提议道:“听说有将米粒碾作细粉、加水调成米糊喂哺的,不妨试试。我那处有些蜜糖,一会子送来,调入米糊里,更是香甜滋补些。”旋即按此方试了,小皇子果然大口大口饱餐一顿。
从此,在众人的尽心保护和照料下,小皇子就像石缝里的一株小草,顽强地扎了根,发了芽,悄悄地生长着。
未得皇帝的旨意,小皇子没有名字,也不能剃发,细软的胎发长长地垂在身后。
成化七年,柏贤妃所生的皇子祐极,立为皇太子。成化八年,不足三岁的皇太子祐极薨,谥曰悼恭。
万贵妃长皇帝十七岁,早年生子夭折后未能再育。她专宠善妒,不能容忍其他妃嫔生育,是以宫中除了祐极,多年再无所出。
祐极薨后,成化皇帝以国本为忧,想起西内还有一位皇子,甚是挂念,然虑为万氏所忌,佯作不知。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西宫有一皇子的传言,渐从内廷而起,又传至外廷。内外臣属皆忧皇帝无嗣,成化十年,阁老彭时托太监黄赐向皇帝进言:“汉高外妇之子,且朝取入官。今实金枝玉叶,何嫌而讳?”皇帝乃谕黄赐答复彭时:“是有一子在西,当俟再打听。”
纪氏眼瞅着小皇子一日日长大,到了该进学读书的年纪,却终日禁锢如这一方井底之蛙,忍不住向张敏哭诉:“都说皇上为无子忧虑,为何还不肯接哥儿回宫呢?”
张敏欲言又止:“不就是怕昭德宫气怒么。咳,万贵妃这把年纪,已是生育无望了,若是……”
“请公公明言!只要能让哥儿顺顺利利长大,我什么都愿意做!”纪氏眼中坚如磐石。
她清澈的大眼睛中,映出张敏不忍甚至隐含着羞愧的眼神。张敏说:“万贵妃本人生育无望,若是将皇子交给她抚养,于她是有利的,她肯点头,则皇上自是愿意早日立嗣的。”
纪氏低下头,强忍着不去想象母子分离的痛苦。她思忖片刻,决然昂首道:“若能护得哥儿周全,我宁可一辈子避居西内,让哥儿认万贵妃为母!”
成化十一年五月,张敏厚结万贵妃的主宫太监段英,乘万氏心情好时进言。万氏虽恨纪氏隐瞒,然自己生育无望,皇帝早晚要跟别人生子,倒不如捡这个现成,乃做大惊状曰:“有这等喜事,为何早不告诉我!”遂具服向皇帝进贺,厚赐纪氏母子,择吉日请皇子入宫。
接了圣旨,六岁的小皇子期待地问:“娘带我去见爹爹么?”
纪氏泣道:“娘不能去的……哥儿,你跟着内使,见到身穿黄袍、面有胡须的人,就是你父皇了。”
“娘,什么是胡须呀?”小皇子整日所见只是无须的宦官,想象不出宫中那唯一有胡子的男人是什么样子。
纪氏抱着儿子,泪如雨下。
进宫那日,皇子身穿小绯袍,乘着小舆,由内使簇拥至阶下。他仰起头,望着那居高临下的黄袍男子。原来,胡须是这个样子啊。
“爹爹!”父子天性,小皇子情不自禁跑上前去,哭着投入父亲的怀抱。
皇帝把这个胎发覆额的孩子抱在膝上,抚视良久,悲喜泣下,动容道:“是我的孩子啊,长得像我。”
小皇子揪着父亲的胡须,奶声奶气地说:“爹爹,什么时候把娘也接过来呀?”
皇帝避而不答,指着旁边珠光宝气的女人道:“孩子,来见过你万娘娘。以后你就跟万娘娘住在昭德宫,要听娘娘的教导,记住了吗?”
小皇子怯生生唤声“万娘娘”,按母亲事先教好的,向万贵妃磕了头。万娘娘浑身陌生的香气熏得他难受,他是那么想念母亲身上太阳光一样暄暖的味道。
未几,皇帝以乾清宫门灾为借口,欲将皇子显示于众。乃命司礼监太监怀恩等至内阁计议。大学士商辂提议:“若降敕于礼部,以拟名为辞,则众不言而自喻矣。”怀恩等欣然从之。
五月十七日,皇帝敕礼部曰:“朕皇子年已六岁,未有名,其与翰林院定议以闻。”
既而,按“祐”字辈所对应的木字偏旁,拟“枢、楷、棨、榘”四字以进,皇帝皆不满意,复谕再拟,乃亲为皇子定名“祐樘”,下宗人府书于玉牒。
皇帝又命皇子出于文华门,召文武大臣进见,中外之人心无不欢悦。
越数日,皇帝复御文华殿,皇子侍,召商辂、万安、刘珝、刘吉四位阁臣至御座前,温言问曰:“皇子既出,将何如处之?”
商辂等顿首曰:“陛下践祚十年,储副未立,天下人心望此久矣。今皇子出,实宗社之福,当即立为太子,安中外心。”皇帝颔之。
商辂考虑到纪氏仍居西内,恐为万氏所害,不便显言,乃归美万氏,上《国本疏》曰:“臣等仰惟皇上至仁大孝,通于天地,光于祖宗,诞生皇子,聪明岐嶷,国本攸系,天下归心。重以贵妃殿下躬亲抚育,保防之勤,恩爱之厚,逾于己出,凡内外群臣以及都城士庶之门闻之,莫不交口称赞,以为贵妃之贤,近代无比,此诚宗社无疆之福也。但外间皆谓皇子之母因病另居,久不得见,揆之人情事体,诚为未顺。伏望皇上勅令就近居住,皇子仍烦贵妃抚育,俾朝夕之间便于接见,庶得以遂母子之至情,惬众人之公论,不胜幸甚。”
而成化帝生母周太后早恨万贵妃一宫独大,借机也劝皇帝接回纪氏。皇帝本就心存愧疚,遂将纪氏迁居永寿宫,数次召见,礼数参照贵妃。
按当初纪氏通过段英转达的承诺,万贵妃满心以为皇子交给自己之后,纪氏再无出头之日。不料,母以子贵,纪氏竟与她平起平坐,气得她日夜怨泣:“那帮小人骗我!”她算看透了,只要亲娘活着,皇子永远不可能归她!等以后纪氏当了皇太后,她还得向人家磕头呢!
此时,张敏因保育皇子之功受了厚赏,他主管监督操练,利用职位之便,示欲立太子意于诸总兵,又令内史郭镛致手简谕意内阁。
内阁遂会礼、吏二部,以英国公张懋为首,合皇亲驸马文武大臣科道等官,上言立奏曰:“敬惟皇子年已长成,国家根本实系于此,伏请早建大议,正位东宫,以慰天下臣民之望,以绵宗社无疆之福。”
六月七日早,本进,皇帝即命司礼七太监宣商辂、万安、刘珝、刘吉四阁老至中左门拟旨。少顷,七太监同持本出奉天门,集百官,以本授英国公曰:“圣断实御笔亲批,云:‘览奏具悉卿等忠爱,但储副事重,姑俟皇子年龄稍长行之。’”
群臣面面相觑,内阁议定具奏之前,不是已得皇上授意了么?为何又御笔亲批暂缓行之?
第二日,皇帝复宣四阁老至文华殿,谕之曰:“皇子颇会读书,待他进些学,且迟迟。”
商辂心知储事生变,原本众意欲请皇子母子同处别宫,庶脱虎口,此时则唯恐相激,不敢明提,只得暗示请皇上谨加保护之意:“皇子饥饱寒暖之节,须劳圣虑。”
皇帝点头道:“朕知悉矣。”
纪氏当年饱受苦楚,落下了病根,一直失于调养,如今病倒在永寿宫。皇帝命太监黄赐、张敏请太医院院使方贤、治中吴衡诊治。万贵妃则请以黄袍赐之,俾得生见。
纪氏抚着皇太后服制的黄色大衫,泪水一滴滴落在那精美的对襟上。
“母妃为什么哭呢?”祐樘懂事地为母亲拭着眼泪,困惑道,“父皇赐了这么好看的黄袍,母妃不开心吗?”
纪氏抱住祐樘,哭道:“这件黄袍,娘也就见此一次罢了!活着穿上它的日子,娘是再不能等到了!”万贵妃请赐黄袍的意思昭然若揭——想穿黄袍当太后?等着死后追封吧!
次日,张敏来探望时,纪氏道:“请公公回禀皇上,妾病情见好,无需再令人诊视。”
张敏看她面如金纸,病得越发重了,犹豫不敢应。
她虚弱地苦笑,“母子不能并存,母死则子方有生路。张公公早就心知肚明了,何苦因为我一个半死不活的,拖累哥儿呢。”
张敏流泪不语,他敬佩这位外柔内刚的女子,而又无能为力。
纪氏心中郁结,又刻意不进药食,不几日,便病剧昏迷。皇帝命内医视疗,汤药弗进,无力回天。六月二十五日,皇帝令司礼太监黄赐赴阁下议后事。商辂等遂奏曰:“臣等闻皇子之母病已沉重,若有不讳,一应礼节须宜从厚。仍乞即命司礼监官奉侍皇子过宫问视,及制衰服行礼。”
祐樘守在母亲床头,哀哀抽泣。
纪氏努力睁开眼睛,留恋地望着儿子,抖动着干裂的嘴唇,却无力发出一个音来。
祐樘,娘从来无心争宠,却有了你。把你生在天家,注定不是一条坦途。储君之路险恶,帝王之路艰辛,但娘相信,你一定能堂堂正正走下去,成为一代明君。
祐樘,娘不能亲见你长大,惟愿你平安喜乐,一生无忧。
六月二十八日,皇子母纪氏薨。是日,天色皆赤。皇子虽幼,哀慕如成人。
关于纪氏丧葬仪注,朝议当如宋仁宗李宸妃故事厚敛,皇帝遂追封淑妃,谥恭恪庄僖。
十一月,立祐樘为皇太子。皇太子无与皇妃同居一宫之礼,皇帝依周太后之意,把祐樘送仁寿宫,由皇祖母抚育。
六岁的祐樘,就这样迈上了步步维艰的皇太子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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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作者】
菘菜主笔,若若审稿。两人从头开始合作写文,讨论共鸣的感觉非常奇妙。谢谢若若,让菜菜重新萌生力量。
【史料说明】
关于小朱身世的谣言太多了,最不靠谱是《明史》,来自毛奇龄《胜朝彤史拾遗记》。而其同类说法最早见于《谷山笔麈》,乃从万历年间老中官处道听途说,《万历野获编》早已批评过其可笑,可恨几百年来犹以讹传讹。
可靠史料应为尹直《謇斋琐缀录》、商辂《商文毅书稿》,皆为亲历大臣所记,且可相互印证。较严谨的八卦大全《双槐岁钞》、《治世馀闻》、《万历野获编》皆采用该说。《宪宗实录》所记无差且与此类史料互补,惟拖延立小朱为太子一段,似有曲笔:尹直说群臣请立而宪宗不同意,实录则说是内阁建议俟秋凉举行,可又记录六月群臣上奏立储,前后矛盾,大概是编实录时小朱为老爹洗白了。
而拖延立储一节,有可能正是逼死纪麻麻的要害所在。那时皇帝的暧昧态度,特别是万阿姨那件黄袍,才让纪麻麻真正认识到,要保儿子,亲妈就得死,而不是《明史》那种狗血段子所说一开始就存了必死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