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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岁（4）
38
耳畔忽而有铃音惊响，我茫然地回过头去找寻。
满眼尽是飞扬的轻花，有人从我身边欢笑着跑过。我看他们浅衫束发的扮相，便知皆是年纪不大的凤羽族少年。不远处的马厩边，那个怯生生的小女孩便坐在地上。眸底倒映一方夜空，正犹自发着呆。
那群少年还算是懂得规矩，到她身边，肆意的笑声收敛不少。恭谨行得一礼，小心翼翼地问道：“千岁宴还没完呢，公主不必去内廷候着？”
女童抬头瞥他们一眼，仍是那副呆愣愣的模样。
她身后的马厩中，便有个白衣少年翩然走出，漠然瞥得他们一眼，转身为门庭落锁。那群少年显是冲着他来的，为首的一个绕开了女童，目光刁钻地打量他几番道：“这匹‘阳春’乃玄清师公送我的绝世名品，吃得是天葵草，喝得是杨枝露……你这么随便糊弄两下，没得污了它的皮毛。快把这碧萝纱拿去，再好好给它刷洗一遍。如若还有闪失，你纵是以命相抵也不够。”
女童愣了一愣朝后看去，幼时的九祗不言不语地接过那方绿纱，紧紧捏入掌心。
有一人笑道：“还挺有骨气。”又有一人笑道：“天庭哪儿有其他人肯收留你了？我们凤羽族对你有恩，以洗马来偿，和你倒也相配。”
白衣少年冷冷道：“每日来此，你们也不腻烦么。”手指用力，碧萝纱瞬间四分五裂。
见他受了挑逗，为首的那个得逞一般唇角带上了笑，却一副惊异万分的神情，疾呼道：“你们看看，你们看到没有？不愧是传言中的混种，我们好心好意收留他，他倒好，翅膀一硬，就要与族人窝里反了！我得去禀告师公才是，凤羽族容不下这么个离经叛道的东西……”
九祗站在飞舞的碎纱之中，身影淡然，如一池静水——
“我从没想过自己是你们的族人。”
那几个少年一怔，半晌，全都笑得直不起身来。
“是啊，你哪里是我们的族人？你是凤凰鸟儿吗？不是罢？可你是青丘那群狐狸吗？也不是罢？到青丘去，你还是一样的四不像，天分高过我们又有甚么用？你以为这样就能爬到我们头顶上去了吗？”
“谁知道他体内是不是流的仙血，有妖血也不稀奇罢？啧啧，看他这戾气十足的态势……”
你一句我一句，简直越说越难听。
我看着少年九祗咬牙扭头，显是拼命隐忍着怒意。他的确被凤羽族所欺良多，以致后来去了青丘，也一直是这么个冷硬不堪的性子。他能被九尾狐族所接受，想必是费了番工夫的。
“够了！”一旁的女童突然站起身来，恨恨跺脚道：“你，你，还有你，都给我滚！”
“公主……”为首的少年吓了一跳，顿下片刻，少不得要躬身行个大礼：“公主息怒，小仙不过是——”
女童的手指头差点儿要戳上他的鼻尖：“不过是甚么？这么久的工夫，只看见你们欺侮人了！是天上界的名门望族就好了不起么？凤凰的脸全要被你们丢尽了！”
少年依旧弯身拱着手，神情间颇有些垂头丧气的意味：“这……小仙未尝想过叨扰了公主……告辞了。”
他冲身后一干人等使了个眼色，便灰溜溜地消失在夜色中了。
天边明月如镜，女童小大人一般地合目嘟唇，而后叹了口长气。
“真是……片刻都不让人安生。”
九祗不动声色地斜她一眼：“你跑到来这处做甚么？”
“不想和人呆在一处，就来找马了……”女童不经意地说着，歪头看回去道：“没想到他们还让你洗马，那不是宫里打杂的做的吗？”
那白衣少年淡淡道：“与你何干。”
女童跳起来怒道：“本公主刚救了你，你一句感谢的话都不说，还冲我这个态度？！”少年道：“那是你自己愿意。”顿了顿，见她又要发作，便转了个话题：“怎么今天他们竟放你一人？”
“父君说了，今夜特许我在宫中自由出行。”女童声音响亮地答道，说完目光却暗淡下来：“过了今夜，我就甚么都不记得了……就算看到、听到再多，反正……也不要紧的罢……”
少年的目光悠然而至，没有再多说话。
半晌，却见他忽然俯身，拽起女童的袖口道：“跟我来。”
眼看着两人渐行渐远，我忙飞身上前跟住。九祗拖着年幼的我一路到得观界池前，抬手一挥，池底便即泛起层层涟漪。
光华在池中游走，渐显出一条冗长甬道来。甬道四壁布满谩骂的冤魂，业火熊熊燃烧，焦土之下的妖鬼吐着鲜红的长舌……女童趴在一边，既新奇，又害怕，一直看得目不转睛。
“这是炼狱道。”少年手又一挥，池水再次归于平静：“我马上就要去到那里。传言过得了这条道的人，可被收归神霄门下。到了那时，想在九重天界做个所向披靡之人又有何难？”
“你……你……”女童大惊失色，说话也开始磕巴：“万一你进去了就出不来……要怎么办？”
少年道：“也好过每日这般苟且偷生。”泰然自若的样子，竟似有十成把握。
“可是……可是……”女童还欲再说些甚么，少年淡淡瞥来一眼，将她打断道：“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过去？”
“我？”她稍许一愣。
“嗯。”他便点了点头道：“你我都为这不平的天道所苦，又对天界的名门望族失望已极……若有睥睨天下的本事，才不会有人对我们颐气指使，被迫做些心不甘情不愿之事。方才你助我一臂之力，告诉你这些权当做偿还。至于要不要从这水火之中逃脱，全由你自己做主，我是帮不了你的。”
女童畏缩地用余光瞥过池水，仿若心有余悸。半晌，战战兢兢地开口道：“我……还是不……”
少年漂亮的眼中便眯起一丝不屑。
——“还在贪恋这公主的虚名？”
女童赶忙摇头道：“不。这个公主我早当够了。只不过我与毕竟你不同。你孑然一身，而我还这么小……我大概……离不开母后……还有太公……”
“孑然一身……原来如此。”
少年微微一笑，旋即却冷哼了一声。
女童小心翼翼地探头，又瞧了眼池子，方才回过目光，定定看住眼前的人——
“虽然你脾气不大好，但是人也不坏。澜晴不在宫中的日子，你陪我解了不少闷呢。”
她忽地展颜一笑，从怀中掏出一串铃铛，拉过少年细长的手指，将物事放入他掌心。
“这个给你。刚刚千岁宴时有人送我的，叫做流星铃……你看它和天边的星辰相映生辉，一定对妖鬼之流十分有用……你要去那个甚么道上，把这辟邪之物带在身上，估计能少好些凶险呢。”
年幼时的九祗愣了一愣，目光挪下去，看着她在铃身上轻轻一点。
清脆跳跃的铃音间，一行小字飞贴上去，自银光间凸显：丹凤呈祥•明心净气。
翻过来，又印上了女童本身的名字。
——千岁宴•晏青漪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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