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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灯（2）
11
宴礼结束已是明月当空，神仙们便也各自散了。我因出来时当真让花枝子绊到了脚，现下还是一瘸一拐。待得走到沙滩上，已不得不停下步伐，对脚踝处施个术法。
九祗清君方才回过头来，似笑非笑道了句：“报应来得倒不算太迟。”即便如此，还是捏了个法诀，唤座下水麒麟兽来到身边。
猛然一个海浪翻涌直下，将沙滩上蜿蜒的脚印悉数吞去。眼前一明一暗间，但见那上神牵了灵兽鼻子上的犀骨环，朝我缓缓走来。
他大言不惭道：“等你施完术法，天也差不多亮了。”
嗯，本仙姑的法力着实让他贬低了太多。
“上来吧。”还敢波澜不惊地冲我伸手。
若我此刻真将那只手拉住，往后还有做神仙的意味么？
便婉拒了道：“青殇城到沧澜山没几步路，不劳仙君如此大费周章。您要是等不及，就先走罢。”
说毕抬起眼角，偷偷看他反应。
夜风扑面，九祗绝秀的一袭白衣猎猎飞扬，神情里倒也没有发怒的意味，在原地站了片刻，径直冲我弯下腰来。
“这天上天下的，还没有人敢拿本君的架子。”
我后领上一紧，被他单手提了，轻轻一扔，便落到那水麒麟的后背上。
“原本共有五只，五行相对。被你放走了其中一只，养起来的价值便大不如前了。”
我本想挣扎一番，顺带吵闹一番，听他追究起四百年前的老罪状，咳嗽了两声，默默坐直身体。
“小仙已经知错，您何苦还提那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
“就怕有人不长记性，拿捏不准自己的身份。”
他贴着我后背亦坐上来，手臂从我身旁绕了，分别握住麒麟两角。几缕冰凉的吐息吹进脖子，我浑身没来由地一个激灵。
不得不说，这么个姿势……实在很令人尴尬。
“仙君，烦您稍微朝后挪挪。”
看不见他脸上神情，只觉腰间忽地一暖。低头去瞧，方才握着麒麟角的一条臂膀耷拉下来，直接揽住了本仙姑的腰。
我忙道：“仙君，我是让您朝后坐……”话没说完，麒麟兽腾空而起。
风声呼啸，薄云擦着脸颊飞去。那上神从后抱着我的腰，将唇放到我耳朵边上道：“若你想试试坠落九霄的滋味，本君绝不出手阻拦。”啧啧，瞧这话说的，多不合时宜。周遭那点儿旖旎氛围，就这么随着他冷冰冰的态度碎了一地。
不言不语飞了一会儿，我想起甚么地问道：“仙君这回回宫，怎地竟待了这么久？”
他淡淡道：“你有怨言？”
我忙摇头：“不不，只是听闻您上天入地，总在找寻一个人的转世……是已经找到？还是就此不找了？”
腰间的手臂瞬时一紧，不知是不是我问错了话。
“不找了。”半晌，他的叹息才如期而至：“想必那人也心如死灰，不论是否轮回，都不想在这伤心世上逗留。”
一向凉薄的语调竟在此时变得很是沉痛。
我心下略惊，欲侧脸去看，他却用力箍住了我。我失了平衡，后脑勺狠狠磕到那清瘦的肩膀上，一时间无法窥伺身后情形。
“你和那人说不上哪里，总有几分相似。”他在我耳边淡淡说道，臂力稍缓，好歹让我坐直了身：“但终归你是你，她是她。”
我心尖些微颤了颤，倒是从未想过这冷面仙君的心底，也有如此伤情的往事。
默然叹息一声，不知从何接话才好。
只听他道：“你我既已结发，仙君这称呼便省了罢。都四百多年了，叫别人听去像甚么样子？”
我心道一句稀奇，笑着问他：“您想我怎么称呼？”想了想，啪地以拳击掌：“那便小九儿罢！这个名号还算亲昵。”
他沉吟片刻道：“换一个。”语调之中略显不快。可小九儿有甚么不好？规规矩矩地叫他夫君，岂不是更显得怪异？
我再歪头去想，麒麟兽沉沉落地，已然到了。
本仙姑腿脚不灵便，让他半搀半抱着下了灵兽。姿势之拙劣，过程之丢脸，皆是浮云，不提也罢。
他扶着一蹦一跳的我，道了句：“往后你就搬来天青殿住。”我吓了一跳，脑中闪过他宴席间说的“侍寝”，脸瞬时僵了。
九祗瞥我一眼，似是看透了我那点污浊心思。
好在他给我留了些脸面，没直接说破，只将双眼微微眯起：“不知那日是谁喝多了酒，污蔑本君是个雏儿？”
咳咳，一介上神竟如此记仇……
我忙干笑道：“是我不好……可这事急不得。我属天鸾一族，修行又尚且浅薄，不等上千八百年，怎配得上仙君……嗯，小九儿。”
他慢悠悠地道：“听怀弥说，你想让本君助你修仙。故而今次回宫，格外热情。”
我不知怎地话到了怀弥口中，便成了另一个意思。当下汗颜道：“确是想过要巴结。但这其中另有隐情……”
九祗哼了一声道：“整合天鸾凤羽两族，将凤羽族族长澜晴踩在脚下？”他眼中月华摇曳，一瞬潋滟。
想不到怀弥那小子竟全盘抖出，他怎会这么糊涂？
本仙姑早说了想一步步来，他这一坦白，不是分明要九祗清君厌烦我么。
“你是不是觉得我城府太深、野心又重？”我不敢看他，轻声问道。
他锐利而冷淡地射来一束目光：“倒也没有。”竟说没有？我定定抬眼瞧去，华灯如昼，反是看不清那人的面容。
他顿了顿，走近一步：“本君亦不想让澜晴站在最高，只可惜不便插手他族旧事。”
我“嗯”了一声，脑中依旧一片浆糊。
正琢磨着澜晴究竟哪点得罪了面前这尊大神，九祗清君不疾不徐地再度开口：“你可知与上神双修，乃是修仙捷径？”
本仙姑刷地一下，面色惨白。
九祗似心情极好，挑了挑眉道：“若辅以丹药，进境更是神速无比。”
我自在头脑里晕了一晕，敢情他自己的修为，都是那么来的？
在我印象中，此人一向淡泊如水，不染尘俗……今日竟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出这等言语，实是没有料到半分。
“你的意思是……想要借我扳倒澜晴？”
本仙姑犹豫一番，终是轻问出口。
“也算一个缘由。”他道。
这上神总是一副泰然处之的模样，令人猜不透话中谜底。
“你不是真心想要和……咳，和我双修……不过是……想拿我做个幌子？”
本仙姑又犹豫一番，到底用上了万把年炼成的厚脸皮。
上神不屑，轻声哼道：“这等俗事，也非得分个真心假意？”
他这话确是不错，我不知怎地，有些释然。
我万年前便不算甚么冰清玉洁的黄花闺女，轮回到这丹鸾的身上，也是背了一身寻仇的宿命。如今手边就有机会，又何苦同自己过不去呢。
想我转世之后，天资极差，真要按理来推，当真不择手段才是最好的手段。
……罢了罢了，既然他也想把我当成幌子。
九祗清君在绵延宫灯下冲我俯身，几缕乌黑的长发垂落在我的脖颈里。
落在额上的吻凉薄如雪，他手指纤长，流连在脸颊边，却直指向心房。繁华灯影下望进他的眼中，眼神竟似盈满迷惘，就从那深不见底的漆黑瞳仁里，开出了一朵又一朵的净莲。
我并非意图避开，可是身子止不住地颤抖。或许是从没想过，有朝一日竟会和其他人如此缠绵。
那一刻方才铭心刻骨地察觉，唇上辗转落下的亲吻，并不来自温陵君处。
唇齿之间有淡薄的酒香弥散开来，那人拉过我的腰身紧贴向自己，胸膛的感触亦令我陌生无比，犹是气息交融，心底却唯剩一片茫然。
但觉柔软清香的一物轻挑开我的牙关，我后脑如遭重击，不知哪来的劲力，狠狠一把将那人推开。
“……呃，我……”
脑中混乱不堪，也不知自己要说点甚么好。
沉寂之中，九祗清君若有所思地直起身，眼波微闪，面色却依然一派平淡。
“对不住，今日……还是算了罢。我……我暂且没法……”
连一句拙劣的托词都说不完整，本仙姑匆忙转脸，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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