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蓝色城堡里的故事

　　其实她不是什么真正的守墓人，只是因为她住的地方四周都是坟墓，而她又喜欢在四周的墓地旁晃悠，所以便这样称呼她了。她喜欢读碑文，可惜她根本看不懂，她还是一个不大的孩子。但是她就是喜欢看石碑上刻的字，其实她对字的内容不感兴趣，她只是好奇人们为什么要在石碑上刻字，她喜欢那些刻上去的字，摸上去凸凹有致。她只知道土里埋着一个人，她不觉得恐惧，只是很好奇那个人有着怎样的生活。她从来不觉得那是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她没有想过里面会腐烂，她只是觉得那里睡了一个人。一个在黑暗里睡着的人，很安详，有时她过去玩时会不由自主地放轻脚步，生怕吵醒了里面的人，她觉得那很不礼貌。
　　她很想学着那些人在石碑上刻着，如果她会，她很想在一块石碑上刻上自己的名字。她不知道一块石碑要刻多少内容，她不会写自己的名字，所以就在瞎划，想象着自己名字刻上后的样子。
　　其实，她很喜欢坟墓。坟墓上的草总是最茂盛最美的。有时，蝴蝶还会飞上去。她从不怕上坟墓去捉蝴蝶，但从不爬上坟头。因为一位老人告诉她，坟头是睡者的头。她不想冒犯那些在睡觉的人，尽管她很不解，为什么有人会站着睡觉。她总是盯着那些不小心飞上坟头的蝴蝶，总是很羡慕它们。她觉得“他们”一定不会介意这些漂亮的生灵站在肩上的。
　　她喜欢清明节，尽管她不知道这个节日的名字，她只知道每年当杜鹃花开满山野时，总是有人会来看望这些躺在地底的人。他们作揖，他们烧纸，他们插花，他们燃香点烛。她很喜欢烧纸，可是总是轮不到她，大人们经常叫弟弟烧或者就自己烧。她觉得那些插在坟头的花很漂亮，因为有各种各样的颜色。她也喜欢那些烛，喜欢看烛溶化从旁边落下。她时常把这些烛偷偷地偷回家，然后在黑暗中点燃。黑暗中的烛光很美很美，她看着它燃烧，然后开心地笑着。然后急忙把它灭了，过一会儿再点燃。她那么爱那烛光，以至于害怕它很快燃尽。她不明白为什么大人们喜欢在白天点燃红烛，光线那么亮，根本看不到它点燃的美。她从来不偷那些美丽的纸花。因为它们在坟头，她不可以爬上去；更因为她觉得那是给死者的礼物。有时，她会采些漂亮的花，放在那些冷清的坟前。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做，只是那么做了，也许是为了交换那些没有燃尽的烛吧。她从不采那金黄的虎爪花，因为有人告诉她那花会使人头晕。她从不去尝试，因为她相信别人的话，因为她不知道这世上有谎言。只要有人说，她就信，无论内容是什么。
　　她所住的地方很少有人来，来得人要么是扫墓的要么是盗墓的，总之都和墓有关。她很喜欢绿色，绿色的草地，绿色的竹林，绿色的坟地，因而她还不知道四季之分时已经爱上了春天。
　　因为没有什么人来，所以这里很安宁。她可以为所欲为。她可以看那些可爱的家养鸭在草地上嬉戏，她可以看小鸟来去自如的媚态。她可以听到很多鸟的叫声，她不知道都有些什么名字，但是她可以分清那些鸟是不一样的。她见过很多鸟，大的，小的，羽毛漂亮的，羽毛普通的。它们怕人，所以每当它们从树上下来时，她都会屏住呼吸生怕它们飞走。可是，有时她又突然想和它们闹闹，便悄悄过去猛一蹬腿。小鸟果然害怕地尖叫着飞走了，她呵呵笑着，可是很快便后悔了，她怕它们从此便不敢来了。可是它们并没有不敢来，还是每天都出现，还是每天都会从树上飞下来，在草地上蹦蹦跳跳的。她不说它们记性不好，只是觉得它们很勇敢。
　　奶奶养了一群洋鸭，很可爱的小家伙，走起路来屁股一摇一摆的。她很喜欢看这些小小的鸭子藏在青青的嫩草之间，其实那草根本藏不住它们，因为太矮了。那些小鸭子很喜欢吃草，更喜欢在草地上嬉戏。她喜欢坐在后院的台阶上，呆呆地看着它们。它们会偶尔吵架，然后相互追逐着啄对方。要是一不小心被啄的那位一定会反追过去，讨回来。有时碰上一两个较凶的兄弟或者姐妹，就只得很不甘心的逃跑。也有的跟小草玩时被草戏弄，摔个底朝天，可因为吃得太胖，好费力才挣扎过来，看见女孩望着它便害羞地跑开了。女孩看小鸭子玩的时候，很不喜欢它们的父母过来打扰它们。公鸭很大，脸脖子红红的，它很容易生气，还会狠狠地啄小鸭子们。女孩讨厌它。母鸭很温和，可是小鸭子们见了它就都围过去，不再理女孩，所以女孩也不喜欢母鸭。
　　家里也有母鸡和小鸡，它们喜欢到处走，而不仅仅是呆在后院。女孩不喜欢母鸡，因为她觉得它太吵了，无论走到哪儿都叫个没完没了，像个啰嗦的老太婆。女孩也不喜欢小鸡，因为它们长得不胖，不可爱，而且它们总是一离开妈妈便叫个没完，像个小老太婆，声音还很刺耳。而小鸭子则很乖，懂得独立。鸭子只在开心或者害怕的时候才叫几声，声音圆滑而不是刺耳，而通常它们都很安静。不过，女孩也很佩服母鸡的，因为它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可以和鹰叫板。每次有鹰出现时，它都会对着天空愤怒地叫唤。它的毛发竖起来，一看就知道不好惹。女孩知道它不会是鹰的对手，所以对它的勇气很是佩服。女孩很羡慕鹰，因为它们飞得很高很高，她喜欢用手挡住太阳看它们，希望有一天她也可以和它们一样飞。女孩从来没有近距离看过鹰，它们总是来去无踪，很少见它们在普通的地面停留。它们会在什么样的地方停留呢？女孩常常想，可是想不出来。
　　女孩见过很多的蛇，通常它们都很忙，通常它们都是从女孩脚边匆匆过去。它们的皮肤都不一样，白的，黑的，黄的，有的有黑白相间的花纹，有的是红绿相间的花纹等等。她离的最近的一条皮肤是黄色的，它试图靠近她，她看到了它的眼睛，很小很小，黑色而明亮。它很安静。女孩想着时，它已经转身走了。夏天，天一暗，癞蛤蟆就出来了。它们很丑，吓着了女孩，女孩便拿扁担狠狠地敲它们的背。它们一动不动了，女孩才停手，以为它死了，女孩便有些于心不安起来。可是，很快，它们又可以跳了，跳得笨笨的，很慢，像个老头。女孩觉得它们有些可怜又很可恶，居然老装死。
　　天空很蓝，很高，女孩在天空下小小的角落里望着它，总是会开心地笑。
　　有一天，她不再那么开心了，因为奶奶说有一只母鸭死了，不能再孵小鸭。所以奶奶把那些鸭蛋用棉花包起来，放在稻草做成的窝里。小鸭出来的时候，奶奶将它们弄出来时，女孩围了过去。那些小鸭子的翅膀还湿湿的，看起来很弱很可怜。它们没有妈妈了，女孩很心疼它们，更心疼那些没有出来的鸭子。小鸭子在长大，不知道为什么数量在渐渐变少。女孩开始常常发现它们的尸体，在不同的地方，每次女孩都会呆呆地看一会儿，然后转身离开，任由奶奶将它们一一埋葬。有一天，她看见那只大公鸭疯了一般地啄一只正在长大的鸭子。她去阻止，朝公鸭叫喊，却被公鸭狰狞的面孔吓了回来，住了口。小鸭借此机会跑了，却很快被抓住了，翅膀上的毛被啄下来了，连带着肉，血就那样从羽毛上流下来。女孩看到小鸭痛苦的叫声，像在求救。没过几天，她在门前不远处的坡底看到了小鸭的尸体。
　　有时，女孩坐在后院，不知道该玩什么。草坪已经开始长杂草了，那些嫩嫩的矮矮的草开始被慢慢湮没。母鸡不再保护它的小鸡，因为它们已经可以单独行动了。有一天，她听见了枪声，她听见很多小鸟惊恐的叫声。渐渐地，不见了鹰，而那些漂亮的各种各样的小鸟越来越少，最后只有少量的麻雀还在被杂草湮没的草地上孤独地跳跃着。只是它们不再那么欢快地叫了。
　　有一天，她听见一个路人在叫，便跑了出去。那个路人手拿着锄头正在坡边寻找着。他说那条很大，很长。他告诉奶奶他打到它了，却不知道它跑到哪里去了，肯定在某个洞里躲着。她有些惊慌，她知道她以前在那里见的它，那是一条长着漂亮的黑眼睛的黄色的蛇。那个人没有找见它，她也没有再见过它。
　　她总是听见叫骂声，有时在梦里，有时在现实中。声音围着房屋转了一圈，然后进了屋内。就站在那里，看见一个半老的男人踉踉跄跄地进来了，头上破了个洞，正在淌血，身后奶奶追了进来，手里拿着石头。她看着他们围着房屋转，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小心地躲闪着，以避免打到自己。这样的场景重复了很多次，因为太多，以至于后来，她分不清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里。
　　天气开始变冷时，草开始枯萎，周围越来越静，最后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她和坟墓。没有任何征兆地，她服了毒，然后静静地躺在床上，静静地微笑。其实，她还不知道什么是毒，她只是听说发霉的东西有毒，她便将稻草上的霉弄下来和着谁喝了下去。她望着天花板，心里默默地祈求着。她听人说如果你有愿望，只要一遍一遍祈求上天，它便能实现。她还听说那些逝去的一切会在另一个世界重聚。她的愿望便是和它们重新聚在一起。她闭上了眼睛，却在不久又睁开了，她忙跑出去，看到的还是坟墓，只有坟墓。
　　有一天，她得以离开，离开时，坟头又是青色的了。她看见一扇门虚掩着，她在忙碌的人群中静静地站着，感觉不到有人存在。她就透过那半掩着的门，看见了那个静静地躺在床上的人。她呆呆地看着，没有任何情绪。那是她的奶奶，纸币盖住了老人的脸，她看不清她的脸，可是她感觉奶奶很安详，世界很安静。她一直站在那儿，直到奶奶被从另一扇门转到灵堂的棺材中。在棺材合上时，她突然跑掉了，跑进了森林里。她找遍了熟悉的所有生长杜鹃花的地方。终于，她在一个地方找到了。她拥着那朵还在盛开的花。花很红，她不能带进灵堂。于是她将花抛向空中，任由它落在空荡荡的坑里。她回到灵堂时，手里握着一束白花，叫不出名字的花，从一种刺藤上摘下来的。她将那花放在棺头，然后像以前一样，坐在后院的台阶上，静静地。
　　当爸爸妈妈出现时，带她离开了这个地方，这个有着很多坟墓的地方，去了人群之中，住进了四合院式的大房子里。她开始做梦，做很多很多梦，很混乱很恐惧的梦，她从来没有梦见过坟地，可是当她想起，她总是很安静，一如她住在那里时所感受到的安宁。那安宁此后再也没有出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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