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海角

　　雁翎公主走到这里的时候，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双腿酸软，也顾不得什么公主身份，直接坐倒在地。
　　前方是一道深深的山渊，两道如手腕般粗细的漆黑铁索架起一道窄窄的木板桥，在深渊上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从这一侧的山崖伸向另一侧的山崖。
　　风从山间呼啸而过，铁索桥便随风来回摆荡。
　　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纹丝不动地屹立于桥上，他敞开着衣襟，露出肌理分明的古铜色胸膛。他全身衣衫破烂，打了不知多少补丁，却犹自泰然自若，高昂着头微笑，好像一位雄睨天下的帝王。那一双眼睛更是漆黑明亮，炯炯有神，即使不笑时，眼中也带着三分笑意。
　　此刻他正手拿着个酒葫芦，一面痛饮，一面高歌：“千金挥手美人轻，自古英雄多落魄，且借壶中陈香酒，还我男儿真颜色。”
　　白云在他脚下流动，山风自他身边掠过，他一个人站在独桥之上，如日神般耀眼夺目。
　　雁翎公主突然想到一句话：所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大概就是如此了吧。

　　一个锦衣男子手持长剑，站在桥头，向着桥上之人怒目而视：“熊猫儿，你竟敢劫我未婚妻子，与我白家青龙帮作对，你活得不耐烦了吗？”
　　那熊猫儿冷哼一声道：“两年前，黄小姐上山烧香为流寇劫持，我的一位张兄弟偶遇之下却奋力相救，黄小姐感念救命之恩，也敬重张兄弟为人义勇，早已芳心暗许，两年间更是鸿雁传书，暗通款曲。你白大少抢了别人心爱之人，倒来恶人先告状。”
　　白峰道：“一个小小的山贼还想娶海沙派总舵主的女儿，真是痴心妄想。我与黄小姐的亲事是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堂堂正正的，哪似那偷鸡摸狗之辈。”
　　熊猫儿哈哈大笑道：“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熊猫儿统统当作是放屁。我只知道我兄弟非黄小姐不娶，黄小姐非我兄弟不嫁，两情相悦便是大过了天。”
　　白峰大声叱道：“与你这山贼盗寇讲不清道理，快把黄小姐交出来。”说着，他便挥着手中的长剑冲上桥去。

　　亦冰封一边仔细观察白峰的剑法套路，一边在记忆中努力搜索。她的确未曾见过这套剑法，想来应该便是白啸天所创的清风剑术了。
　　看着看着，亦冰封忍不住皱眉，这套剑法虽然每一招的剑式都很精妙，但却在将发力时，力道受制似的，无法完全发挥出攻势。
　　不知是白峰学艺不精，还是清风剑术本身便有严重的缺陷。

　　过招三五间，白峰败势已显，手中的长剑脱手，“呛”地直插入一边的岩石中。
　　白峰恼羞成怒便要再冲上去，江晔一把拦着他，又抬手向熊猫儿抱了抱拳道：“在下江晔，白峰的表哥，也向阁下讨教几招。”
　　说话间，两人已交上手，腾转挪移间便已十几招。
　　这是亦冰封第一次见江晔出手，以她十几年来对各派武功的博闻强记，赫然发现江晔的武功竟是繁杂之极，十几招间，他已换了六种武功，先是武当，再是崆峒，再是青城，甚至他以指代剑用了一式清风剑术。
　　那两人打得难解难分之时，易水寒忽然靠近亦冰封附耳道：“趁着江晔缠住对方，我们快去救人。”
　　说完便当先掠上铁索桥，越过桥上激战的两人，向对面飞跃而去。
　　亦冰封也只好跟随上去。
　　熊猫儿见她们意欲趁机过桥，旋即转身，完全不顾自己背后留给江晔的空门。
　　他大喝一声：“给我留下。”喝声中，手中的酒葫芦飞掷而出，直击亦冰封身后。
　　亦冰封耳听身后风声逼近，不敢闪躲，生怕自己躲过了，酒葫芦却伤到前面的易水寒。她只得在空中急速回身，挥出右掌，直劈向酒葫芦。
　　“砰”的一声，酒葫芦被击飞出去，倏地钻入飘渺的云雾，掉落万丈深渊中。
　　亦冰封也“噔噔”地倒退了几步方才停下。
　　亦冰封暗暗心惊，对方如此年纪，内力竟这般雄厚，并非直接对掌，只是接下对方掷出的酒葫芦，她的整条右臂便已经麻木，幸而她借助后退的步伐将大部分的力量转嫁到脚下的木板上，否则她此刻必定身受重伤。
　　熊猫儿看着亦冰封也不禁变了脸色，还没有人能接下他的酒葫芦而毫发无伤，而眼前的这个人看上去还是如此的纤细文弱。
　　这时，亦冰封脚下的木板忽然“啪”的裂开，相连的十几块木板也几乎同时断裂。
　　这个变化实在有些出乎意料，亦冰封也忘记这些毕竟只是普通的木材，岂能禁受那么大的压力。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亦冰封整个人已经掉了下去。
　　下面是深渊万丈，摔下去便是粉身碎骨，绝无生还的可能。
　　江晔刚要飞奔过去，却见眼前人影一花，易水寒已纵身一跃而下。
　　湿漉的雾气扑面而来，她的身子急速下坠，正当她要睁大眼睛搜寻亦冰封的身影，手臂却被人用力一扯，下落的势头顿时一停。
　　她疑惑地抬起头向上看去，竟然看到亦冰封脚尖勾住铁索，整个人倒挂在上面，而一只手正死死的抓住她的手臂不敢稍有放松。
　　亦冰封惊魂未定，长吁一口气道：“你怎么也掉下来了？”
　　易水寒看到她无恙，本是一阵狂喜，听她如此一问，却不禁愣了愣。
　　连她自己也不知刚才那一刻为何会毫无顾忌的随着他跳下来，甚至她都没有考虑跳下来要如何行动，怎样才能救他？那种好像要失去很重要的人的措手不及，让她的心一下子变成空的，根本不允许她做出理智的思考，本能已先于思维做出了选择。
　　亦冰封见她一脸茫然，心中一动，忍不住问道：“你是随着我跳下来的？”问完之后，她又马上后悔，立刻收回目光，下意识地抿紧嘴唇。
　　易水寒看到她眼眸中光彩涟漪，好像又回到秘道中的那个小孩子，不禁失笑出声。
　　江晔和熊猫儿也都奔到木板断裂之处，两人向下望去，却见易水寒与亦冰封随着山风在空中飘飘悠悠，那姿态堪称优美。
　　江晔笑着大声叫道：“你们是要现在上来呢？还是要继续在下面吹风呢？”
　　亦冰封双臂交错用力向上一拉，易水寒借着这股力量，飞身一跃，人已轻飘飘的落在铁索桥上。
　　随后亦冰封顺着风势用力一荡，人便好像大风车似的，旋转而上，待头上脚下时，恰好立于铁索之上。那铁索经雾气附着，滑不留足，她却如履平地，随着铁索左右摆动，却偏偏掉不下去。
　　看到他们安然无恙，熊猫儿与江晔对望一眼，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熊猫儿抱拳道：“多谢阁下手下留情，未曾在我转身后发动攻击。”
　　江晔笑道：“我意在救人，不在伤人。”
　　熊猫儿看向亦冰封笑道：“这位小兄弟好俊的身手，还未请教高姓大名。”
　　江晔在一旁截口道：“他可就真的了不起了，便是近来江湖上声名雀起的亦冰封亦少侠了。”
　　熊猫儿怔了一下，随即仰天大笑道：“原来你便是亦冰封，难怪神乎其技。”
　　雁翎公主沉默了良久，这时再也忍不住道：“是呢，而且你们是同行，都是强盗。”
　　熊猫儿听别人说他强盗不气，反而抚掌大笑起来。
　　亦冰封不理众人，转身向另一侧山崖跃去。
　　熊猫儿这才惊觉，重要的事情还未解决，他们双方还是敌人。

　　亦冰封走过山崖的拐角，才发现后面的景致豁然开朗。
　　一片山林掩映中，隐约可以看到一座山寨。
　　然后她看到右侧的一处悬崖上站着两个人，一个衣衫落魄的男子，一个身着红衣的女子。
　　后面的熊猫儿也快步赶上来，大呼道：“张三，你不呆在寨子里，带着黄小姐到这里做什么？”
　　那张三看到熊猫儿，忽然拉着身边的黄小姐双双跪了下来道：“大哥，谢谢你把蓉蓉救回来，我们能见最后一面心愿足矣，在此便向大哥拜别了。”
　　熊猫儿愕然道：“你要做什么？”
　　张三苦笑了一下道：“大哥，无论是海沙派还是青龙帮，我们都是万万得罪不起的，大哥为我身陷险境，将所有的麻烦一力承担，做兄弟的却再也不能继续连累大哥了。我已与蓉蓉心意相通，决定共赴黄泉。也请大哥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大哥的情谊，兄弟来生再报。”说着，他伏身在地上磕了三个头。
　　熊猫儿大怒道：“我辛辛苦苦救黄小姐回来，难道就是为了让你们双双殉情的吗？”他边说边大步走向悬崖。
　　张三站起身拉着黄蓉蓉向后退了几步，直到悬崖的边缘。
　　熊猫儿急得在原地踱步，却再也不敢向前迈出一步。
　　张三看向一旁的白峰道：“白大少爷，今日我与蓉蓉以死谢罪，还请青龙帮与海沙派放过我们山寨的一众兄弟。”
　　白峰冷哼一声道：“你的死活与我无关，但要把黄蓉蓉给我留下。”
　　张三置若罔闻，微微一笑，拉着黄蓉蓉便要转身。
　　易水寒突然开口道：“张兄弟可愿停留片刻，听在下一言？”
　　张三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白衣女子，不由得微楞道：“阁下请讲。”
　　易水寒微笑道：“听闻熊猫儿寨主所言，你与黄小姐倾心相爱，而在下却实在不敢苟同。”她停顿了一下接道：“爱一个人当然是希望对方长生快乐，哪有亲手结束对方生命的道理。”
　　张三全身一震，黯然道：“可是我已经别无选择。”
　　易水寒缓缓道：“人若是死了自然没得选择，但只要人活着便有改变和选择的可能。”
　　张三抬起头盯着易水寒道：“可是我无力改变蓉蓉要嫁给白家的事实。”
　　易水寒叹息道：“那么你可以改变自己。”
　　张三疑惑道：“改变自己？”
　　易水寒道：“改变自己，放弃黄小姐。”
　　张三大叫道：“这怎么可能？失去蓉蓉我生不如死，失去我蓉蓉也无法幸福。”
　　易水寒笑了笑道：“没有人可以在此刻断定将来的幸福与否，我们只有亲自经历，才有资格评断过往。” 她略一沉吟又接道：“而我可以断定的是，你此刻若是带着黄小姐跳崖了，那么你与她的幸福便都终止了。”
　　张三吼道：“不，不会的，我们会一起去来生，来生我一定会让她幸福的。”
　　易水寒长叹一声道：“今生你都无力把握，还枉谈什么来生呢？”
　　张三愣住，无言以对。
　　亦冰封忽然一跃到悬崖边，擒住张三的手腕，把他拉向悬崖外，直到他的一只脚已经悬在空中。
　　一旁的黄蓉蓉不禁大骇道：“你要做什么？”
　　亦冰封冷冷道：“你不是想从这里跳下去吗？我可以告诉你跳下去时是怎样的感觉。”她指着正下方一个模糊的黑点接道：“看到那个吗？那应该是块一丈见方的大石，跳下去时它会在你眼前迅速的变大，到最后你会觉得是它向你直扑过来，然后你甚至会听到自己的脸撞击在石头上的声音。又或者你会在下坠的过程中遇到岩石树枝，于是你的身体便好像一个球一样，撞击一下，弹起一下，再撞击一下，再弹起一下……直到最后坠入谷底，全身血肉模糊……”
　　张三忽然捂住耳朵大叫道：“不要再说了。”
　　亦冰封冷冷道：“看来你已经全部了解了，那么便亲自尝试一下吧。”说着，她竟用力一推，把张三直推下去。
　　众人不禁骇然，黄蓉蓉已惊叫着冲向崖边。
　　亦冰封一掌拦住她，黄蓉蓉歇斯底里地打着亦冰封的手臂，一边哭叫道：“你把张大哥还给我……把他还给我。”
　　亦冰封道：“跳下去，那是他自己的选择。”
　　黄蓉蓉声嘶力竭地叫道：“不……我想要他活着……我要他活着。”
　　亦冰封淡淡道：“你要他活着？不反悔？”
　　黄蓉蓉却似没有听到她说什么，犹自低声喃喃道：“我要你活着，张大哥……。”
　　亦冰封看了她一眼，然后转身跳下悬崖，转瞬间又翻身跃了上来，她的手中还抓着一个人，却正是那张三，只见他的脸上，手臂上几道划伤，鲜血直流。
　　她把张三往地上一摔，黄蓉蓉愣愣地看着张三，半晌才反应过来，直扑过去抱着他痛哭。
　　等他们哭完了，亦冰封才开口道：“张三，你希望黄小姐也死一次吗？”
　　张三看了看亦冰封，抬手轻抚黄蓉蓉的脸颊，道：“蓉蓉，刚才我被这位少侠扔到下面的树枝上，我听到你哭喊着，希望我活着。而我经历一次死亡后，如何能忍心让你面对同样的恐惧。蓉蓉，我们为彼此努力活下去，好吗？”

　　看着这对相爱却不能相守的恋人，易水寒虽觉无尽感慨，但她明白人生便是如此，接受现实，从而才能有机会改变未来。
　　熊猫儿走过来用力一拍亦冰封的肩膀道：“小兄弟行事果然特立独行，不同凡响，很对我的胃口，改天一定要与小兄弟痛饮三百杯，不醉不休。”他又转头看向易水寒与江晔哈哈大笑道：“还有你们二位也要一起，我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
　　易水寒与江晔微笑着点头，整个山谷都响彻着熊猫儿豪迈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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