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百夜夏毁

　　狐火

　　“我知道，”青衣女子淡淡答道。“除夕之夜，没有月色，平原上突然出现大片闪烁的幽蓝色光点，举目望去仿佛一处处火焰在大地上燃烧，却令人感觉似冬季寒意袭来。而如果此时你身处平原狐火之中，极有可能，迷失在满眼荧光里，丢失身上的东西，甚至化作一只狐，再也无法回到原来的生活——狐喜欢做这种迷惑人的事情，没什么稀奇的，我为何要把这种普通的景象当做一个特别的故事来收集？”
　　男人满脸堆笑，一双鼠目打量着眼前这位衣着朴素却出手大方的年轻女子：“客人您有所不知，最近我们这城里的居民都传言说狐火就要出现了。”
　　女子蹙眉。“狐火，在初夏时分，老板说笑呢？”
　　“不敢，夏夜狐火，这件反常的事可是有好几个熟人都言之凿凿地跟我谈论过了呀——不过客人您就算怀疑也无妨，据说狐火出现的时间，就在今晚……”店主略近了女子一步，预想着来客的惊异表情，他难掩自得之色。
　　谁料来客听后，转身便离。空留客栈主人失措的问话：“客……客人，您今晚还住在我们这儿吗？那间上好的客房已经被您重金……”

　　正是黄昏时分，出城，女子往平原方向走去，不多久便看到所要寻找的目标——一只狐。
　　“那边的，过来。”女子口气依旧平淡，只是让人不能忽视，更何况，被她指令的看上去是一只灵力尚弱的小狐。
　　“啊？……”小狐虽有些被烦扰的情绪流露，但仍然服帖地走过来。
　　女子开口：“今晚你们会在平原上燃起狐火？”
　　小狐正欲作答，顺势看向问话者，一怔。
　　“怎么？回答我的问题。”女子似乎丝毫不在意眼前小妖的眼光。
　　“是的，今晚会燃起狐火。”
　　“确定是在夏季？这种反常之事不利于你们的修炼。”
　　“大家说是杀生石上昭告了这个消息……”
　　“那块石头不是连靠近都不可能吗，怎么谈得上让你们知道什么昭示？”
　　“这些小狐就不清楚了。”
　　“——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愿。”
　　“愿。”
　　“嗯。”
　　女子向前方望了望。“你可以走了。”

　　夕阳余晖，将金色洒在城墙。
　　青衣女子立于城墙下，不动，不语。
　　光线渐渐黯淡，天空出现了第一颗星星。
　　“哟，看看这是什么人呢？”突然间，一个隐含戏谑的声音响起。
　　女子循着声音看去，什么也没有。
　　她面色冷静，道：“又隐身了吗，赭大人？”
　　“哈哈，作为水虎，这是我珍惜的两样能力之一……”
　　“另一样能力，正是在下今天想要请教的。”
　　“请说。”
　　“您那双通晓世间人、鸟、鱼、鬼语言的万能耳，可否告诉在下最近关于杀生石的传闻？”
　　“杀生石的昭告只在这一带被述说，那须野并没有什么异样。”
　　女子沉默，眉头再次微蹙。
　　“您今晚来这里有何用意？”她顿了一下，继续与赭对话。
　　“我还要去远方看望老友，碰巧看见人形化身的你，想来这机会也难得，于是才停下与你小叙几句，现在我想我可以继续赶路了。狐火那种所谓的壮观之物，看得太多也是会破坏美感的。”
　　“是吗？在下还没有真正见过呢。”
　　“以你的身份，也难怪。初次观赏狐火，会记忆深刻的，尤其这回又是罕见地发生在夏季。”
　　女子道别：“那么，他日再聚。”
　　“先走一步。”

　　暮色渐浓，平原上狐的身影越来越多。
　　青衣女子看到那只下午刚刚见过的小狐，唤住她。“愿。”
　　“黄昏时的那位……”
　　“今晚，带我去你们之中看狐火好吗？”
　　“狐火在远处观看也别有风致呢。”
　　“我想身处你们之中体验次被迷惑的感觉。”
　　“……嗯。”

　　愿带着女子来到了平原中央，耳闻四周狐私语声——
　　“真开心，今晚又是捕捉猎物的大好机会。”
　　“……”
　　“阑，你去年冬季才刚刚变为狐，不会还想着自己那些愚蠢的家人吧？”
　　“……”
　　“人类嘛，确实有可爱的地方，那也是因为笨得好笑所致，哈哈。”
　　“……我只是不希望看到今年也有人像我一样。”
　　“像你一样，一样化身为狐？这有什么不好的吗？我们的生活多惬意……而且你还在和心爱你的语儿生活。”
　　那只叫阑的狐没有再说话，他的眸子仿佛冻于夏季的深湖。
　　他身旁的那只狐抬头看向夜空里的明月，继续说着：“不过，你觉得为什么愿那种小狐会知道杀生石命令我们在今夏燃起狐火的消息，而不是长老，真可惜现在长老到北方修炼去了，没办法告诉我们呢……”
　　听到这里，青衣女子不禁看向身旁的愿，小狐的眼光竟微微躲闪起来。
　　风吹过平原，女子和愿彼此都没有交谈。

　　月亮升上半空，云彩将玉盘的极大部分遮起。
　　身边的空气一阵躁动。
　　突然在女子不近不远的地方出现了一处蓝色光点。
　　另一处。
　　再一处。
　　……
　　青衣女子身边的小狐目光中似乎有晶莹的东西闪烁。接着，她轻轻吐气，空中霎时绽放出一束幽蓝的燃烧火焰。

　　狐火，开始了。
　　今夜连月光也要失明。
　　仿佛来自冥界的召唤，在人间平原上错落闪烁着，交相辉映。
　　放眼望去，平原上下摇曳着无数光点，摇曳着燃烧得那样热烈而又冰冷的光点……
　　天地中的火焰，纵有千千万万，也无法与今夜燃烧的光亮比肩。这是最属于红尘却也最不属于红尘的火焰，这是令世俗众人看见便会被吸引的狐之火，这是仿佛是狐心愿的诱惑——跟我来吧，来吧，来到我的边境，来到这不存在的脱离一切的边境……
　　常人无法忍受的美，惊心动魄的无声吟唱。

　　青衣女子毫不改平静的脸色，默默看了一会儿面前的火光，闭上双目。

　　夜行的人，无不在这奇景中忘了身份，他们四处行走，身体却已不像受自身思想控制，随身携带的物品无论贵贱齐齐掉落在草丛上。他们眼中或带着愤怒而惊恐的感情或闪烁狂喜的目光。终于，有人的身体逐渐开始变化，衣服破碎，浑身长出狐毛，手脚化为足，身后有了一条浓密的尾巴，头变成狐的面貌，随即落到地上奔向开阔的平原深处。
　　火势更加大了。
　　青衣女子突然觉察到身边的气氛有些古怪，睁开眼看见身边的愿，微微有些吃惊——愿继续轻轻吐着气，眼泪却簌簌落下。
　　女子并没有询问，她抬头看了看天色，平原上的狐火快要结束了。

　　随着天色渐明，地上的光亮已消失得差不多。
　　青衣女子和小狐走在平原中。
　　“愿，那昭告，是你一人编撰的吧？”
　　“……嗯。”
　　“为什么？”
　　小狐全身的栗色绒毛颤动了一下，却只是沉默。
　　“愿，欺骗同类的做法，如果被大家知道，很可能连命都保不住了。”
　　低下头的小狐开始止不住地颤抖。“我明白……”
　　“我可以不告诉别人——”女子看着抬头看向小狐，小狐的眼光里充满了无助。“——我可以不告诉他们，但有个条件。”
　　“……”
　　“将你的故事给我。”
　　“……”
　　“将你的故事给我来记录。”
　　小狐默不作声，突然说道：“你不会让其他人知道吧？我答应你——你是，青行灯，对吗？”
　　“我叫艾。我们青行灯，只要将自己需要的一百个故事记录下来就好，并没有兴趣将它们拿出去到处与别人分享。”
　　“……”
　　“每一个故事，曾经是你们的，到最后，都会变成我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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