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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深深未许人间见
眼见木吒在自己那句话里呆滞过去,沉香垂目掩去脸上表情,轻描淡写地将话题从杨戬身上岔开。所幸木吒与杨戬确实没什么交情,见沉香不欲多言也就配合地不再多问,只稍稍感慨了两声便作罢了。
沉香暗中松了口气,神色轻松了几分,再次拿出陆遥化作的玉佩,简单地说了下他仙凡之后的身世,便递给木吒道:“我在他身上下的只是普通的封印,你应该能解开的。”
木吒接过玉佩,似笑非笑地“啧啧”了两声,扬眉道:“你想要我怎么教?”
“随你。”沉香微微一笑,又补充道,“你的本事我还信不过么,真教出个窝囊废来我认了就是。”眼见木吒啼笑皆非地张口欲言,他又叹口气道,“你看着办吧,等过个几十年,火候差不多的时候……还有件事要麻烦你。”
木吒听沉香说完,皱眉道:“你到底要干什么?”
沉香笑笑:“不干什么啊……不过我答应过这小鬼会让他知道我救母的真相。”
木吒不满地道:“你糊弄我呢?真如你说的那么简单,你直接自己告诉他,或者我告诉他不是更容易?何必等什么时机啊火候啊,还要他自己猜,你教你自己儿子也没费那么多心思吧。”
沉香不置可否,只是挑了挑眉:“总之这件事要麻烦你了。记着,这小子像点样子之前可别漏了我的底。”
木吒小声咕哝了句什么才道:“放心好了,今日之前,我可是连你姓什么叫什么都不知道……不对,就算是现在我也不知道你姓什么。”
沉香垂下眼,轻声说了句“姓刘”之后便又扯开了话题。父亲背叛母亲将他送人等事他都未告诉木吒,此时更不多言,只随口又与木吒聊了几句之后便开口道别。木吒也不挽留,但见沉香转身欲走,还是忍不住迟疑着道:“沉香。”
沉香疑惑地止步,却听木吒轻声道:“有句话,我有个朋友曾说过。你……也记着吧。”他的目光并未放在沉香的背影上,而是看着更远的地方,有些怀念也有些感伤地道,“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沉香闻言身子微微一颤,却未再转身看向木吒,只轻点了点头,袍袖一拂便离开了泰山。他没想到木吒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尽管那是极致冷淡凉薄的一句话,但他竟因了这句话,在心底生出了丝丝暖意。纵然那人身败名裂万劫不复,他曾做过的一切……也有悠悠江河为证。
并不刺眼的光芒一闪之后,沉香已在山外。头顶是千年如一日释放着光与热的太阳,呼吸着山脚清新的空气,沉香却蓦然全身一颤,一手扶住一棵参天古树,嘴中呕出一口艳丽的鲜血,半跪在了荒草丛中。
杨戬脸色一变,伸出的手僵硬地停留在空中,却丝毫无法阻止沉香坠落之势。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苍白而无一丝血色的手指,一缕自嘲的笑意浮上嘴角。千年未曾产生的无力感再次在心头晃动,杨戬怔怔地看着沉香瘫倒在地的身躯,眼前却浮现了不知多少年前的桃山。那时候,也是一样……看着母亲的身影在日头中化为青烟,一点点淡去、一点点消散,而他……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做不了!
沉香为什么会呕血,他比谁都清楚。因为,他就是那个始作俑者。看着面容仍似少年,两鬓却已如霜的外甥,杨戬几乎维持不住惯常的冷静,惨然喃喃:“沉香,是舅舅对不起你,舅舅不应该这么逼你……”
沉香将额头抵在扶住古树的手上,勉力调整不稳的呼吸,另一只手略有些僵硬地垂在身侧,并未紧握,但掌心里仍有冷汗慢慢渗出。杨戬眼神微微一闪,虚无的手轻轻搭在沉香的腕上,用尽全力去感应——开始时无知无觉,然而片刻之后,他的指尖似是察觉了什么,不禁微微一颤。这是……微微的脉动!杨戬脸上乍然现出了喜色,正欲再加把力,神智却陡然一昏,只觉得身体飘飘摇摇,竟似将要散去。
他心神一凛,知道此时不可逞强,立时收敛心绪,但原本的苍凉无奈却一一退却,久违的自信与傲然穿过重重迷雾再次浮现。从几个月前连寒暑都没有感觉到如今勉强能探出沉香的脉来……杨戬眼中浮现模糊的笑意。他无比肯定,只要给他时间,一切,都能回到自己的掌控。
默默笑了笑,看向沉香的目光又多了份怜惜与心疼。此时沉香已回过神来,抹去嘴角的血渍,却抚上了自己的手腕,有些疑惑地蹙起眉。失神了良久,他才自嘲地笑了笑,仰面对着一碧万顷的晴空缓缓眨了眨眼,头垂下时已恢复了这几月来的从容沉稳。杨戬站在两步开外袖手而立,微微叹了口气。这样的敏锐,还真是有些为难这孩子了。
……
距离与杨衡的约定还有七八天,沉香却已早早赶到了华山。降下云头,沉香没有惊动圣母宫中的任何人,径直走向了一间苍翠幽静的竹屋。杨戬虽知此番不太可能见上杨莲一面,心中却到底有些失望。但他料想来日方长日后总有机会,便也不过分在意,只是看着沉香在屋外打出结界封住方圆十里,而后通过重重防护走进竹屋。
杨戬学识极广,自然能看出这间竹屋蕴含了多少高深的防护阵法,对竹屋中居住的人不免也产生了几分好奇。只是当他随沉香进入时,仍然吃了一惊,只因这竹屋中虽然窗明几净,家具器皿的摆设也极妥当,但屋中却并无人居住。尽管眼见沉香进屋之后便若无其事地盘膝坐下,借竹片灵气与其间阵法调理自身伤势,杨戬还是本能地觉得不对。
这样一间屋子,绝不会仅仅是帮助沉香增进修为,该是给什么人长年辟谷疗伤所用……而从搭起这一间屋子的灵竹到屋内桌椅几案上,又都布下了绵密细致的防御阵法来看,屋内居住之人的身份,定然极为隐秘。会是什么人呢?杨戬蹙眉沉吟,脑海中隐隐闪过一个念头,却抓之不住。
良久,杨戬自失一笑,也默然坐下,如同几千年在昆仑玉虚洞一般,从头开始重新修炼。不知过了多久,杨戬才从入定中醒来,睁眼时见沉香仍然坐在原来的地方,却并不在调息,而是微侧着头,怔怔出神。杨戬顺着沉香的目光看去,不由一惊。原本空无一人的晶玉床上,此刻却蓦然出现一个他极为熟悉的人,正沉沉地睡着,表情沉静面容安详。
一时间杨戬心中涌起极为古怪的感觉。那是个与他极为相似的人,区别只在于,自己绝不会如床上之人那般睡得如此平和安然。沉香……他皱眉看向沉香,却见沉香未被眼罩遮挡的右目之中,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然而沉香很快察觉到了自己的走神,略略皱了皱眉,他站起身来,举起手来屈指一弹。只见床上微光一闪,睡着的人影渐渐淡去,出现在两人面前的,却是一把泛着冷芒的神兵——三尖两刃枪。
一样的尺寸、一样的冷芒,甚至哪怕还有一样的重量一样的手感。但杨戬与沉香都知道,它永远,也不会成为真正的三尖两刃枪。沉香温柔而眷恋地抚摸那把枪,低声自语:“对不起,要你这样跟着我不断骗人。”那把枪微微一颤,竟自主地起了变化,枪身缩短,刃口钝去,落在沉香手中的,却是那只经历了无数次的抚摸而使原本金灿的光华收敛成了温润的金锁。
沉香一怔,神色更加柔和:“谢谢你。”
杨戬怀念地看向那只金锁,眉间也带了隐约的笑意。
沉香走出屋门的时候已变化成了杨戬玄衣的模样。手腕一沉,金锁化成的三尖两刃枪闪出如电的厉芒。游走于林中,带起阵阵极为凌厉的煞气,一时间林中的桃花为这煞气所惊,纷纷飞舞,却丝毫也近不得沉香周身半步。一路枪法使得酣畅淋漓,虽说隐隐约约总透出半分滞涩勉强之意,但比之当年手持神斧却破绽百出好上岂止百倍。
杨戬面上浮现怅然之色,思绪回到了两个多月前,沉香化解方弼与老六攻势的那一链之击。静静看着沉香继续,杨戬不禁苦笑一声:比起硬兵器,这孩子终究更适合锁链长鞭之类的软兵器么?是了,当年三妹也是……除了宝莲灯之外,最爱用飞扬飘逸的绸带。他略有些失神,但心不在焉间却仍模模糊糊地想着,只是沉香,你明明不爱用枪,何以竟将我的枪法路数,学得如此分毫不差?只要来的不是孙猴子或黑袍妖那般精于武道的行家,仅凭这一路枪法,就没有人会怀疑这个“杨戬”竟是他人所扮。
沉吟之间沉香已然收了枪,怆然一笑返身回了竹屋。余下的几日,他也不曾离开桃林中的竹屋,只是每日打坐调息、演练枪法。这几日里他始终不曾变回原形,便是金锁,无事时也只是如一把普通平凡的折扇,安然被沉香握在手里。
到了最后一日,沉香没有再出竹屋练枪,而是站在几案之前,左手执了笔,一笔一划地落在白纸之上。杨戬注目去看,不出所料地看到了自己的字迹。只是纸上那寥寥的句子是——
“岁华成暗度,悲欣空里看。”
杨戬心中苦笑,该说什么好呢?不是没有想过他费心隐瞒的所有秘密都为外甥所知,但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连自己独自一人时才作过的词沉香都知道。他记得清楚,沉香笔下前一句的“岁华成暗度”应是出自那年中秋,哮天犬迷迷糊糊时脱口而出的《二郎神》中“不觉岁华成暗度”,但后一句“悲欣空里看”,却是出自那年他元神重铸后在书斋作下的一阕《寿楼春》中“悲欣一例空里看”一句。那一阕词早在他写完最后一笔时便在他指间化为灰烬,世间除他之外原该无人知晓才是,谁知今日竟再次辗转地落到了沉香……不,是沉香变化的自己笔下。
写完这两句,沉香神色复杂地一笑,如同多年前杨戬曾做过的那样,掌心燃起火苗,烧去了那一纸墨迹未干的残句。再落笔时脸上冷冷清清,已看不出喜怒,只是这一次沉香写下的却不是什么诗句,而是一些书名。杨戬看了一眼,颇觉无奈。想来也是他离世太久,这些书他大半不曾见过,便是少数几本读过的……也都是他追捕沉香那几年里才出现的。
这些,该是要杨衡去读的吧。杨戬有些欣慰又有些感伤地想着,曾几何时,要他逼着困着才肯老老实实背书的沉香,竟已成长到了给自己的孩子列示书目的程度了么?不过,提前这么多天便变化成自己的模样,甚至写下自己曾作过的词句……沉香,你是怕自己学得不够像么?其实,真的不必如此的……
沉香并不知道杨戬的叹息,他只是轻轻一拂袍袖,收起几案上的书单。透过碧色竹窗看了眼窗外的天色,轻声自语道:“差不多了吧。”
缓步出了竹屋,信手撤去结界,穿过没有人烟的荒山,出现在沉香与杨戬面前的是另一片桃林。运起神识查探了一下,沉香带着满意的浅笑耐心而细致地再次布出一个个结界,这才一步步走入桃林深处。
杨衡穿着一身青衫站在一株桃树之下,正看着满树灿烂的桃花出神。沉香眼神一闪,凌厉的杀气故意一放即收,却已激起杨衡敏感地回头:“什么人!”
沉香并未回答,金锁幻化的三尖两刃枪毫不留情地划出,带起阵阵风声。杨衡惊诧之下不及细想,手腕一翻一杆长棍勉强格住三尖两刃枪。沉香眼中滑过隐晦的笑意,并不施加法力,只是枪势敛去了几分。杨衡这才看清他的对手,心念一转猜到对方只是故意试探,不禁松了口气。但恰在此时,沉香神色一冷,枪尖一顿,堪堪停在杨衡喉前。
杨衡为那冰冷至极的杀气所惊,一时说不出话来。沉香居高临下地看了他片刻,才寒声道:“在你认为安全下来的时候,往往才是最危险的时候,记住了么?”
杨衡眼神闪烁着抚上自己的脖颈,仿佛还能感受到刃上传来的凛冽无比寒意。但一瞬之后,他双眼却绽出明亮的光彩,毫不犹豫地屈膝跪下,磕头道:“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沉香默默受了他这一拜,才向前欠身拉他起来,低声道:“你刚才那一格,出手时机掌握得不错,但格挡之后不该浪费时间看我,若我趁你不备再给你一下,你可防得住?”
杨衡一怔,方有些羞愧地低下头,沉香却拍了拍他的肩道:“不过这也怪不得你,毕竟太平盛世不比战场厮杀,很多习惯不是一朝一夕能养成的。只是衡儿,你今日既然出现在此地——比我们约定的还早——想来已经下了决心。所以从今以后,你须记住,不要白白放过你能把握的一切。力量、机会、局势……我知道我的事情一直让你认为真相很重要。但今日我要告诉你——比起那些,真相一点都不重要。”
杨衡迟疑着道:“……您说的那些,是指力量、机会、局势?”
沉香赞许地点点头:“若是方才你能直接制住我,何愁看不到我的面目?但你太过心急,急切地想知道是何人暗算于你,于是将局势的掌控权白白送于我手。如此一来,即便你能知道你想知道的,又有何益?”
杨衡若有所思地想了片刻,突然道:“所以您当年才不肯告诉任何人您的计划……是因为知道真相对他们没有好处,反而会害了他们?”
沉香一怔,似是没想到杨衡会问出这样的话。沉吟片刻,他轻叹道:“以你爹当年的性子,我确实不敢让他知道。不然只怕还没等他救出他母亲,他自己便要……好了,当年的事我不愿多提,你以后也不必多想。”
杨衡看他神情伤怀,不敢多话,便只乖乖点头。
一面分心听着沉香教导杨衡,杨戬另一半心思却渐渐飘远。当年啊……那个惨烈得让他都有些不堪重负的当年,原来已经这么遥远了。自他醒来至今,跟着沉香也有三月有余,但除了奄奄一息的老六之外,却不曾见过沉香之外的其他经历过“当年”的人。所以竟连他自己,都有些忘记了“当年”自己曾一手安排下了些什么。
然而对沉香而言,那些事情,却是他一生都必须背负的枷锁吧。只是,杨衡对那个“当年”,到底知道多少?杨戬眼中闪过一丝黯然,却听身边杨衡清朗的声音中透着明显的喜悦:“师父,您真厉害!爹说您比他强多了果然是真的!”
沉香哭笑不得地看了他一眼,无奈道:“知道厉害还不好好听着,东想西想些什么。”
杨衡摸了摸头,讨好地笑道:“不是,我就是觉得,我比爹爹幸运多了。您想啊,当年您教他的时候,不是给他设关卡就是害他身边的人,哪像我……”
沉香一直似笑非笑地听着,听到此处终于忍无可忍地打断道:“得意吧,有你哭的时候。”
杨衡吐了吐舌头,表情却突然宁静下来:“师父,您有空的时候,能不能去看看我爹?我知道他一直不开心……”
沉香一怔,半晌才复杂地笑了笑道:“……行啊。”
杨衡目光一亮:“那便说好了。还有,等将来事情都结束了,您也一定要来啊。”
沉香微微挑眉,一扇子敲上杨衡的头顶:“这便想着事情结束了?”
杨衡揉着头,嘴里却固执地道:“您就答应我吧。”
沉香无奈地笑笑:“好,我答应你。将来,等事情都结束了……我们在华山,白天登山练武,晚上对灯下棋。”说着说着他似也有些恍惚起来,回过神来又是毫不客气一扇子,“满意了吧,满意了就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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