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人生长恨水长东》续文）

　　木吒透明的身形若隐若现，但他眉目温润，仍在微笑道：“这几十年可少见你来我这儿了啊，怎的，又有哪个不长眼的闯了什么祸，让你想不出法子收拾，来找我出主意？”

　　沉香苦笑一声道：“那倒不是，不过我这次来确是有事请你相助。”

　　木吒一愣，奇道：“请我相助？我这个样子能帮你什么？”

　　沉香自怀里掏出玉佩，叹口气道：“我想麻烦你帮我调/教个人。”

　　木吒瞥了沉香手中的玉佩一眼，沉默片刻道：“行啊，收个徒弟而已，没问题。”

　　见木吒答应得如此痛快，沉香反而有些惊讶。然而他心中虽然疑惑，但并未问出口。木吒似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微微一笑：“这么多年下来，你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活人。”

　　沉香闻言全身微震，脸上已显出几分内疚。木吒见状摆摆手道：“别这个样子，反正我也习惯了。有个人陪我说说话当然好，没有的话也无所谓……况且，”木吒说着说着似是有些犹豫，迟疑片刻才叹口气继续道，“我也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沉香一怔，立即道：“要我做什么？”

　　木吒并未立刻回答，只是低声道：“你我也算多年相交了……虽说我们对彼此的身世背景全都一无所知，但我们算得上朋友吧？”

　　见沉香微微颔首，他笑了笑：“既是朋友，那我问你一事，你老实作答。你，是不是天庭的人？”

　　杨戬一怔，突然发现沉香与木吒相谈至此，两人却从来未曾叫过对方的名字。这么说来……杨戬眉峰蹙紧，眼神在沉香与木吒之间游移。木吒说他与沉香对彼此的身世背景全都一无所知，这其中，难道甚至包括了名字？他有些讶异，但之后却露出了释然的神色。不问身份背景，单纯地把对方当做朋友。这样……很好。

　　沉香目不转睛地看着木吒，半晌之后，再次点头道：“我是司法天神，掌管天规天条。”

　　“你是人还是神仙对我来说没差别，”木吒失笑，眉间却又有几分迟疑，“……不过你是神仙，地位也不低，我让你帮的忙或许会让你为难。毕竟天庭这种地方，势力倾轧权利纠葛并不是那么轻松就能应付的。”

　　沉香没有否认，只是眉心微蹙，轻声说道：“我们是朋友。”

　　木吒面上现出动容，笑容却很苦涩：“正因为是朋友，我才怕……”见沉香张口欲语，他收敛了心绪低笑道，“好吧，那我就厚着脸皮给你找些麻烦了。话先说在前头，你若是为难，绝不可勉强。”不再迟疑，他沉声说道，“我想让你帮忙找个人……方便的话带到我这里。但那人向来居无定所到处乱跑……尤其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更不知到哪里才能找着他，只能借助你在天庭的力量了。”

　　沉香扬眉道：“就这事？我好歹也算是个位高权重的神仙，该有的眼线一个不缺。要在三界内找个人应该还是没问题的……你何必如此郑重其事？”

　　木吒摇头道：“可我要你找的不是普通人……而是个麻烦，大麻烦。我也不知千年过去他到底是没那么麻烦了还是比原先更麻烦了……”有些自失地笑了笑，他轻叹道，“麻烦的名字叫杨戬。”

　　没有留意到沉香瞬间的变色，木吒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低声道，“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他在做什么，这么多年了，可能你甚至没听过他的名字也说不准。总之，你若是有办法的话，请他来我这里一趟……他可能不太好接近，但你告诉他事关哪吒，他应该会来。”

　　有些失神地怔忡了半晌，木吒才回过神来，这才发现沉香的表情有异，不禁疑道：“喂？”

　　沉香一震，勉强扯出一抹笑道：“不好意思，刚才有些走神了……”见木吒担忧地望向自己，沉香摇头示意自己无事，脑中却有微光浮现，不太深刻的记忆里闪过水镜中回溯过的封神战场上的某个面孔，突然惊异地睁大眼，不可置信地道：“你……难道你是哪吒三太子的哥哥？”

　　“三太子？”木吒一怔，反应过来后露出有些复杂的笑容，“没想到那孩子这么出息了，不过这封号可真是……敖丙若是知道了怕是得再死一次吧。”

　　沉香怔忡地看着木吒唇间的微笑，半晌才听到木吒的声音。他回过神来，难得有些磕巴地道：“没，我和哪吒大哥是好友，我跟他没什么龃龉。”眼见木吒怀疑地看向自己，沉香慢慢摇了摇头，轻声道，“真的，当年他为了我，差点没被天庭关上五千年。”

　　木吒方自一愣，但不过片刻就明白过来，不再多问，只欣然笑道：“那我就放心了，若你们是死敌，这事还真不好麻烦你去办。既然是哪吒好友，你应该有法子找到杨戬吧？”

　　沉香的脸色越发苍白，在他身侧不到十步处的杨戬不由略带恼恨地瞪向毫无所觉的木吒。这个木吒……以前也不是这么没眼力的人，今日竟完全没发现沉香的异常。他是在把沉香的伤口挖出来刨啊！不过，什么事与哪吒相关，却不找哪吒自己，反而要寻他杨戬？

　　沉香拢在袖中的手握了握拳，脸上却神色自若，只是三言两语岔开了话，低声询问木吒哪吒的事。木吒既知哪吒与沉香原是好友，说话便也随意了几分：“也没什么，就是那小子当年剔骨割肉的事你可知道？”他见沉香有些不自在，不由笑道，“你尴尬什么，该尴尬的是我们李家才是。总之当年哪吒剔骨割肉，我和大哥赶到的时候他的三魂七魄都快散尽了，虽然最有灵性的一点残魂被太乙师叔救了去，可那毕竟只是残魂，并不完整。”

　　顿了顿，他继续说道：“而且后来哪吒虽然获救，但用作他身体的材料太特殊……虽说平白让他得了更多灵气，但哪吒的身子从此是不会再有成长的了……若仅是长不高倒也罢了，只是残魂塑形，怕是法力修为，乃至智慧心性增长到一定程度之后，便也难再有寸进了。”

　　沉香愕然地睁大眼，却见木吒皱眉又道：“但这也只是太乙师伯的推测，我们谁也不知道是不是真会如此。你既说你和哪吒是好友，这些年来可有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沉香沉默了很久，才轻声道：“……哪吒大哥很好，虽然修为确实停滞不前，但三界内他本也少有敌手……何况，他也不是会纠缠于此的人。”

　　“这倒是，”木吒笑了起来，“虽说先前我和大哥都担心他太好强容易输不起，不过这小子运气还不算太坏。亲生哥哥虽然没什么用，但认的哥哥却是三界少有的完人，想来他就算心智不全也不会出什么事。”

　　沉香心如刀绞，却强撑着笑了笑：“话虽如此，但魂魄不完整总是……总是不好。”

　　“那倒是，好在哪吒出生时我和大哥就用本命真元炼过他的魂。所以虽然这小子胡来毁去了自己的肉身，魂魄还算有些灵性，我们追了几个月总算是追齐全了。可惜后来封神之战开启，我们兄弟三人固然投身姜丞相帐下，师门中的其他人也是……一直没有机会为哪吒融魂，封神战毕后又……”沉香见木吒说着说着便含糊不清语焉不详起来，心中一动，低声打断道：“我明白了。三太子对我恩重如山，又为我……总之，他的事便是我的事。”

　　木吒一怔，明白了沉香的意思，却摇头苦笑起来：“你不成的，要为哪吒融魂，世间只有杨戬一人能做到。”他心知若不将原委一一说清沉香必然不甘，轻咳两声又道，“哪吒的身体精血全都来自杨戬，可以说与我李家已经没有关系……若不是他现在的魂魄里还留存了些我和大哥的真元，我们追来的那缕残魂也许根本无法与如今的哪吒融合。”

　　自嘲地笑了笑，他继续道：“融魂之术本就复杂艰险，再加上哪吒的身体是三界间的至宝所化……更令此术难上加难。非得以杨戬的精血为媒，再加上无上法力捕捉到两缕残魂间的牵连，才可将之融合。你的法力自然是跟得上，但是跟杨戬可不沾亲。”

　　沉香沉默半晌，突然露出了奇异的笑容：“那还真是……巧得很了。”

　　杨戬一见沉香的神色就知他在想些什么，嘴角不禁也现出苦笑。虽说木吒信誓旦旦三界内能为哪吒融魂的只有他杨戬一人，但实际上此刻他杨戬根本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真正能有所为的……还是沉香。然而，杨戬想起木吒方才说哪吒的……心智不全、法力修为再无寸进……不禁黯然一笑。千年的兄弟，他竟不曾察觉。

　　沉香并不知道杨戬此刻在想什么，只是心中涌起荒谬苍凉的感觉。

　　又一个……

　　所谓的天命，难道就真的如此强大、如此不可抗衡？若是哪吒当年魂魄完整心智健全，他会不会对一切生起疑心？会不会看破杨戬的剧本？会不会在众人围攻他要置他于死地的时候……阻上一阻、拦上一拦？

　　没有人知道。

　　于是沉香没有再想下去，只是露出了有些寂寥的微笑，轻轻阻止欲伸手接过他手上那枚玉佩的木吒，低声道：“先等等……”

　　木吒见他皱眉，收回手笑道：“怎么，我能告诉你的都说了，还想知道什么？”

　　沉香摇摇头，良久才道：“这么多年，我们对彼此的身份都一无所知。但你既已坦然相告……我也、我也不能再瞒着。”默默低下头去，双眼失声地注目脚尖，苦笑一声道，“我知道你想说你不在乎……原先我也以为你是谁、我是谁并不重要，可是……”

　　他慢慢抬起头来，神色无比复杂，“我叫沉香，是杨戬的……外甥。”眼见木吒愕然地睁大眼，沉香乏力地苦笑，“融魂之术是么？交给我吧。”

　　木吒的神色渐渐严肃起来，凝视着沉默不语的沉香好半晌，才缓缓开口：“杨戬出什么事了？”

　　他什么都不知道，他自封神之后再未出过泰山，他与杨戬没有一点交情。但是他知道了沉香的身份后，看了沉香的神色表情，问出的第一句话竟是——

　　杨戬出什么事了？

　　木吒一言不发地等了很久，但始终没有等到沉香的回答。突然，他眼神一厉，再不看向沉香一眼，元神擦过沉香的衣摆便往前冲。沉香见状不由大惊：“你这是要做什么？你难道不知道你的元神不能离开泰山？——木吒！”

　　沉香喊出那个名字的瞬间木吒便顿住了，过了半晌才慢慢转过头来，神色奇异地看向沉香：“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沉香一怔，只听到木吒以从未有过的低沉声音一字一顿道：“我的名字、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问题问得古怪，仿佛三界之内应无人知晓他木吒之名才是。然而莫说杨戬哪吒，纵然是参与那场大战之后魂魄封神的修道之人对木吒之名也应略闻一二，怎么木吒自己，反倒认为世间已无人记得自己的名字？

　　杨戬眼神一动，心中同样有些疑惑。虽说木吒问得不合常理，但沉香知道木吒的名字也确实令他意外。天庭上早已没有人提起李天王两个入了佛门的儿子的俗名，甚至其中也包括了李靖与哪吒……所有人，都只记得观音座下的惠岸行者与如来佛前的前部护法。

　　他默默看向已然镇定下来的沉香，只见他面沉如水，面对木吒凛然的神色竟还轻笑了一声：“你忘了我说过，我是司法天神。我不但知道你叫木吒，还知道你的哥哥，叫金吒。”

　　杨戬闻言一时竟有些愕然，断没想到沉香会如此作答。司法天神是什么东西，木吒或许根本不知道。虽说也是修道之人，但他比哪吒也未年长多少，对天庭能有多少了解？尤其当年众多古神尚在，天庭有没有司法天神这个职位都不好说，沉香居然往那上头推？何况杨戬自己也曾做过司法天神，虽说位高权重确实能有不少途径得到些旁人不知道的内幕。但说起封神……莫说他杨戬，那可是连曾设身处地身为当事人的太上老君都不曾真正了解的隐秘！

　　还有他之后说的那句话，更是胡搅蛮缠！入佛门后暂且不提，但封神战场上谁人不知金吒木吒兄弟情深，尤其两人之名极有特色，原是记了其一自能记得其二，且一旦记下便不会忘的。沉香如此含糊地答复木吒，只能说明……他所知道的远不仅止于两个名字，但他却不愿说出来！

　　木吒深深地望向沉香，原本就若隐若现的身形越发透明。他看向沉香的目光飘渺而遥远，带着被压抑了两千年的忧伤与悲哀。在沉香觉得自己即将抗拒不住这目光的时候，木吒终于低下了头，沉静却决然地说道：“你不愿说，那也无妨。但我若想出泰山，你拦不住我。”

　　沉香闻言神色一变。泰山……正如木吒从不知他的身份也不知他曾经历过的一切，他对木吒也无更多了解。虽说几百年前便明了他为何会身在此处，但那时木吒也只是一言带过。如今乍然得知他竟是哪吒的二哥，封神战后少有的肉身成圣者，沉香心中一动，猛然抬头，直视木吒，沉声道：“你想知道什么？舅舅身上发生的事、我如何得知你的名字还是……封神之战的真相？”避过了木吒陡然凌厉如芒的眼神，沉香微微一颤，幽声道，“你若要离开泰山，我是拦不住，但我也可以保证……你若离开，便再也不会有知道真相的机会。我说的真相是指……所有的。”

　　木吒一怔，狐疑地道：“封神真相，你怎会知道？那是——”

　　“——那是两千多年前的事。”沉香垂眸接上木吒的话，神色冷淡而漠然。“两千多年前的封神之战，是继共工撞倒不周山之后三界内最大的祸事。那一战之后，整整两千余年，天地间再未出现过比这场战争更残酷更血腥、牺牲了更多人的杀戮。”

　　沉香的手，在袖中握得极紧。他并未说谎，然而终究在字里行间弄了玄虚。若是没有那一句“牺牲了更多人”，他断不会将封神之战定为天地间最惨烈的杀戮。至少，也会加上“之一”二字。神色阴沉下来，沉香正沉吟着从哪里开始，却听木吒低笑一声，轻描淡写地道：“比起所谓的真相，我更想知道的是，阐教、截教、兜率宫、还有古神……这四方的结局。”

　　木吒说得很平静，沉香却微微一颤。阐教、截教、兜率宫、古神……木吒询问这四方，可谓问得奇准无比。得知这四方的结局，也就相当于明了整个封神之战的真正后果了。只是……

　　姜尚的绝望与老君的凄厉不期然地浮现在他的脑海中，慢慢松开袖中的手，他斟酌着语气，一字一顿道：“能不能先告诉我，你知道多少。”

　　木吒深深看了他一眼，随即自嘲地笑了：“知道？不，我不知道，我连封神大典我都没去我能知道什么……我能做的只是猜而已。”空茫地看向远方，他喃喃道，“我猜我师门……还有相助纣王的截教，都是这场大战的牺牲品。我猜死去的道友们虽得以封神却并不真的如意，我猜太上老君别有用心，刻意约束门人置身事外好得到高位上仙的名额，我猜古神们早已看出道祖的私心却放任自流……我猜了两千年，可是没有人能告诉我，我猜的对不对。”

　　听闻木吒之言，沉香固然变色，饶是杨戬也未免惊诧。需知封神真相隐秘非凡，纵然是他杨戬，若非分别从姜丞相与太上老君二人口中获悉，也断然无法猜到如此地步。木吒既然未曾前往封神大典，便不可能知道魂魄封神的修真以及各派宗主的下场，更别提古神——封神之战前，谁人会去猜测古神开启这场大战有什么更深的用意！

　　木吒凝视着沉香苍白的面色，又低笑了一声：“这么说来，我猜的没错？”

　　“是没错——”沉香慢慢点了点头，但神色有些奇异，“封神榜上，阐截二教中人，自魂魄封神的那一刻起，修为再难寸进。太上老君约束门人清修，因而天庭上品仙阶大都归属在他门下，但这些神职空有名号却无实权……真正维持天庭乃至三界正常运作的，还是那些魂魄封神的受害者。”

　　听闻沉香所说的真相，木吒不曾露出一点惊疑。许是因为怀疑太久，早已做好面对一切残酷真相的准备，于是他只是将投诸远方的视线收回，便平静地问道：“还有呢？”

　　“还有，”沉香顿了顿，却不再继续，反而带着仍然奇异的神色反问道，“——先告诉我，那些内幕，你怎会知道的？”

《昔年兵戈（修改稿）》
精彩的《封神演义》原著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