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人生长恨水长东》续文）

　　杨戬想起故友当年又惊又痛的表情，终还是心中一软，道：“当年我并未破去黄天化父子的法力，只是暂时封印起来，后来龙吉公主出手相救，被打落绝地的……只是两个假身罢了。”

　　看见哪吒的表情变化，杨戬心中略一犹豫，却听身边木吒不咸不淡地道：“哪吒，老毛病又犯了？”见哪吒神情疑惑尚自不解，木吒又好气又好笑地道，“糊涂！几千岁了还是这么糊涂！”说着，也不待杨戬或是哪吒开口，径自冷笑道，“哪吒，你该不会就因为一个黄天化一个武成王，就以为你的杨戬大哥是什么大善人了吧？”

　　冷哼一声，木吒继续道，“若是如此，我劝你还是趁早跟杨戬绝交的好，免得哪天他又做了什么不合你心意的事，就像沉香一样挨你一记火尖枪！”见哪吒刚有些血色的脸再次惨白一片，木吒叹口气苦笑道，“便是要掩人耳目……你也该拿乾坤圈才是。火尖枪那是能随便往人身上扎的么？——对了，说到乾坤圈，哪吒，你的乾坤圈呢？”

　　哪吒闻言有些不自在地转过头去，却刚好碰上杨戬痛惜的神色。哪吒见状已知瞒不过杨戬，当下低声道：“乾坤圈……被我折了。”

　　“折了？”木吒一呆，全未想到太乙真人留给哪吒的东西竟会给他自己毁了，目光在杨戬身上停了片刻才有些恍然，扶额叹道，“折便折了吧……可是老三，你还想再折把火尖枪再裂个混天绫么？”

　　哪吒低头不语，半晌才摇了摇头。木吒见状不由微微皱眉：“杨戬，你也给句话。”

　　杨戬闻言眉梢动了动，眼中隐隐露出一抹笑意：“给什么话？‘杨戬不是好人’？木吒，你弟弟不是小孩子了。”见木吒一怔之下尚未明白过来，杨戬不由轻叹一声道，“哪吒，你自己说。”

　　哪吒紧了紧手中的火尖枪，豁然抬头，一字字道：“在哪吒心中，杨戬大哥永远是那个顶天立地情深义重的大好男儿。纵然八百年司法天神任上也曾违心作恶也曾伤及无辜，所有果报恶业……做兄弟的，哪吒一并承担便是！”

　　听闻哪吒这番话，木吒固然惊讶得目瞪口呆，杨戬眼中也是奇光乍现，那丝光芒一闪即逝，杨戬的眼睛却越发明亮，神色间有叹息有感慨，最终却定格为发自内心的动容：“好兄弟。”

　　然而下一刻，被木吒和杨戬同时以惊讶而赞赏的目光凝视的哪吒却倏尔红了脸，结结巴巴地道：“后面……后面那几句我是跟八太子学的。”见杨戬与木吒同时有些噎着似的表情，哪吒神色越发尴尬，“我……我也确是这般想的！”

　　木吒失笑道：“这八太子倒是个有趣人物。”

　　哪吒扯了扯嘴角，低垂的眼里却闪过一丝黯然。

　　“这话是他拿来说沉香的？”木吒见哪吒点头，不由含义不明地笑道，“运气也好。——杨戬，你说呢？”

　　哪吒一怔，全不明木吒此言之意，却见杨戬脸上闪过一丝苦涩一抹自嘲。哪吒心中一紧，便见木吒看着杨戬淡淡道：“有你这坏例子在先，沉香胆子再大也不敢像你对哪吒那样对他……他的运气自然比哪吒好得多。”

　　见杨戬嘴唇微动，木吒摇头笑道：“行了，你知道我不过是心疼哪吒，没怪你的意思。你若是自责，莫说那边沉香饶不了我，这边哪吒大概头一个跟我翻脸。”他转头看了眼目光闪烁的哪吒，不由乐了，“我说老三，就算被我说中了……你也不必这么急着点头吧。”

　　哪吒看到木吒揶揄的眼神才明白这二哥原是故意说出那番话来打消杨戬自责的念头的，不由感激地看了二哥一眼，随即却低下头咕哝道：“可是每次八太子帮着沉香收拾烂摊子的时候都会说羡慕我……”

　　木吒与杨戬闻言一怔，虽知哪吒所言未必是实情，却还是难免忍俊不禁。

　　哪吒说到沉香，下意识地看一眼不远处盘膝而坐面色苍白的沉香，眼神阴郁下来，听木吒问了两声才苦笑道：“沉香虽不敢像杨戬大哥当年那样……可是也差不多了。”他怔怔看着足尖，有些失神地道，“他赶走了所有他赶得走的人。赶不走的，就用骗的，用逼的，让我们不得不走，不得不远离天庭也远离……他。”

　　他深吸了口气，抬起头，眼中隐隐有泪光闪动：“为什么……沉香要这样？”

　　杨戬没有开口，却是木吒无奈地道，“不这样，还能这样？”他的目光变得空远，凝望着的仿佛不是黝黑的山壁而是望不见尽头的宿命，“天庭是什么地方？吃人不吐骨头。这种地方，无知尚且可以存活，可若一旦有知……”他转过视线，望向皱眉露出不赞同神色的哪吒，忽然笑了，“当然，以沉香如今的能耐，你们在他身边他未必就保你们不住，可他想学杨戬啊……或者说，他只会学杨戬。”

　　杨戬的神色隐在阴影里晦暗莫名，木吒眼帘微垂，继续道：“不管他是举一反三还是生搬硬套，对沉香来说，根本没有第二条路。”他想起很多年前那个扔下一摊未了的责任给他，自顾自笑着笑着便消失了的大哥，闭了闭眼道，“还是说，你、那个八太子，什么梅山兄弟……可以代替沉香成为那个背负一切的人？”

　　哪吒下意识地摇头，随即顿时明白过来。灭神阵中的那么多人之中，沉香是第一个想到出阵之后的人。在他们都还想着弥补赎罪的时候，沉香便已在考虑如何……像杨戬曾做过的那样瞒天过海。虽然那时的他手法稚嫩而拙劣，但一旦成为那第一个做出选择的人，便再也逃不掉了。不错，所有人中沉香是入局最深之人，但实际上……沉香也是所有人中最年轻的一个！其他人呢，他们这些枉自活了几千年的神仙……却只顾沉浸在自己的悲痛之中，而不曾稍稍看到更远……哪怕一点点。

　　如果当年在灭神阵外，沉香并没有近乎狠绝地撑了下来主持大局，而是像他们一样，也许此刻曾深入到灭神阵中旁观一切的人都已如多年前的百花仙子一样灰飞烟灭。死亡……哪吒几百年来从没有畏惧过死亡。如沉香所言，死亡于他根本就是解脱而非惩罚……可他若真的在多年前便得到了这“解脱”，便永远失去了再见到杨戬的机会。

　　“不过话虽如此，沉香醒过来的话我还真想狠狠教训他一顿……”听到木吒近似自言自语的声音，哪吒有些惊讶地抬起头，却见他嘴角微撇，很是不以为然地道，“学谁不好居然学杨戬……”

　　“杨戬大哥哪里不好了？”哪吒闻言想也不想地打断道，却见木吒一脸哭笑不得：“我没说杨戬不好，但杨戬那样的是普通人学得了的么？万一要是弄巧成拙，可得搭进去多少条命？”哪吒闻言苦笑一声不再开口，杨戬眼帘动了动，却同样保持了沉默。木吒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终于叹口气道：“罢了，学你总比学他亲爹强些。”

　　耳中依稀听到哪吒冷哼着向木吒叙述刘彦昌的劣迹，杨戬的心绪却渐渐飘远了。

　　知道了刘彦昌曾经将他送人，知道了从小到大父亲对他的爱全是出自神目的力量，知道了那三个月里让他信任依赖的并非是父亲而是自己……

　　他无声叹了口气，却听木吒低沉地打断哪吒道：“老三，这话你在我和杨戬面前说说也就罢了，在沉香面前，一个字都别提。”

　　哪吒微微一震，低声道：“我知道。”

　　我知道，沉香与我不同。刘彦昌与李靖……也是不同的。无论刘彦昌是怎么样的人，多么懦弱无能，多么轻浮不堪……沉香也是放不下的。也许他曾经以为自己能够放下，也许他曾经以为自己可以不在乎，可那都只是“以为”而已。自从很多年以前那个平庸得浅薄的男人在三圣母掌下消失之后，沉香便再也放不下了。

　　木吒并不知道刘彦昌已死，此时叹息着道：“伏羲水镜……神王说它是不详之物果然不错。有些事纵然发生了也不该让任何人知道，知道了也只能装不知道。”

　　那三个月的假像并不是错。不是杨戬的错也不是刘彦昌的错，若真要说错，也许反倒是沉香自己的错更多一些。只是，纵然理智能够清醒决然，沉香的心中，如何能不感到难堪？

　　“总而言之，”木吒叹息一声道，“哪吒你最好就当那带着沉香走了三个月的人就是他爹。”

　　等了半天没听到哪吒回答，他不由疑惑地抬起头，但随后便看到了哪吒身后不远处，一脸平静的沉香。仿佛感受到哪吒烫死人的视线，木吒方自干笑一声，便见杨戬也是一脸的平静，只微微皱了眉，低声问道：“沉香，这些事，你是如何得知的？”

　　沉香面不改色地道：“当年我烧了刘家村村民的生死簿，从此他们的体质便异于凡人。灭神阵后不久，便有人寻回了当年遗失的记忆。后来我又找着不少蛛丝马迹……想办法令我爹恢复记忆后他自己也承认了。”

　　听闻沉香的回答，刚刚还在心中嘀咕不已的哪吒蓦然一僵，随即涌现起荒谬的感觉。沉香临阵应变的能力……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强的？他怔怔看着杨戬与沉香一问一答，双足稳稳地立在地上，心里却只觉得自己已摇摇欲坠不堪重负。

　　原来……认识杨戬几千年，他从没发现过这个大哥心里的痛苦；认识沉香数百年，他也未能为好友分担去一丝半点的重担。

　　想起来了……当年他去真君神殿找杨戬，也只是听黄天化说了黄飞虎受罪的事。千年来不曾理会朝政，各方势力的交错倾轧与他毫无一丝关系。只因为自己的强悍实力在天庭少有人敌，于是便无端有了纵横三界的特权，而不必思虑与这自由相对应的责任。二哥说的对……当年在杨戬大哥的真君神殿大闹一场，明面上是为了黄飞虎，说到底还不是因为他做的事不合自己心意？

　　哪吒怆然地低下头去，眼泪在眼中翻滚。这样的自己……与那个为给织女求情才去给哥哥祝寿的三圣母有什么不同？

　　还有沉香……当年会帮着沉香去华山救母，除了故意与杨戬大哥作对之外，也只是因为沉香的身世触动了他、让他想起了自己。若非如此，以他千百年来对天庭事务不闻不问的冷漠态度，又如何会去惹是生非？灭神阵中，他冷哂着沉香的凉薄自私，然后将灭神阵后沉香耗费的一切心血视作理所当然，先是居于地府守护地藏菩萨，后来则是长驻灌江口二郎神庙……

　　“哪吒大哥？”

　　耳中传来沉香疑惑的叫声，哪吒抬起头，低声道：“对不起，沉香。”

　　“什么啊？”沉香闻言更是奇怪，心念一转，只当哪吒在内疚刺伤他的事，便露出满不在乎的神色，咧嘴笑道，“我们是好兄弟啊……反正你别想让我喊你叔叔啊！”

　　此话一出，饶是哪吒满腹心事也忍不住笑了，“做你兄弟有什么好的！不仅我，敖春也跟着平白矮了一辈。”

　　沉香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却见杨戬皱眉道：“沉香。”

　　哪吒一怔，只见沉香嘴角的笑容堪堪僵住，随即便是一脸讨好地道：“舅舅——”

　　“不行。”杨戬眉峰皱得更紧，正欲再度开口，却被沉香抢在前头：“我……我这就回去调息，舅舅您别生气。”

　　哪吒见状不由张口结舌：“沉香这是……”

　　“还当自己做梦呢吧，”木吒见杨戬好笑中又微带心酸的神色，叹口气道，“方才那半天压根就没怎么静下心调息……不再自己过来确认一番，总放心不下。”见哪吒也有些怔忡，他摇摇头岔开话道，“对了杨戬，正好趁沉香调息的功夫，你也差不多可以塑形了吧。”

　　杨戬一怔：“塑形？”

　　木吒见他面露疑惑之色，不由奇道：“怎么？你还想继续这样元神来去？”

　　不待杨戬开口，却是哪吒急道：“怎么塑形？”

　　木吒闻言不由一呆，被哪吒催了两声才反应过来，眼神古怪地看了面前的两人一眼，才慢条斯理地道：“塑形，当然是用宝莲灯啊。我说你们，该不是几千年了都不知道哪吒的身体可以用来塑形吧？”

　　见了二人神色，木吒不由大是哭笑不得，自顾自摇头晃脑了半晌才道：“也对……哪吒向来只修武少习术，杨戬对法宝更是沾都不沾……你们不知道也是寻常。”

　　哪吒闻言有些焦急，杨戬却只是眉梢轻挑，神色丝毫不变，只在哪吒身上顿了顿，便若无其事地移开了。木吒见状有些悻悻，但也知这是杨戬一贯作风，也不打算再卖关子，却见杨戬看着沉香的方向，轻声叹了口气道：“哪吒。”哪吒疑惑地抬头，却见杨戬并未看他，而是凝视着右手手掌，有些轻忽地低声问道，“这些年，沉香可有与你谈起哮天犬？”

　　哪吒一呆，下意识也看向沉香的方向。杨戬见他如此，便知哪吒果然不知，也不等他开口，只是清淡一笑道：“宝莲灯是我护身法器，我自然会用。”

　　——只是，没办法把活生生的哪吒当做法器罢了。

　　木吒闻言却不以为然地扬眉笑道：“难道做了宝莲灯的哪吒便不是哪吒了？杨戬，你未免着相。”

　　杨戬一怔，终于慢慢点了点头。

　　宝莲灯是天地间少有的法器，存在的岁月比在场所有人的寿命加起来更为漫长。纵然成为了哪吒的身体，自身灵性也并未失去多少，是以杨戬低声吟出雄灯口诀之后便幻出了绿色荧芒，照亮了整个山底。片刻之后，哪吒看着杨戬有血有肉地从自己身体里走出来的时候还有些恍惚，直到杨戬好笑地喊了他两声才回过神来，惊喜之余不由有些纳闷：“杨戬大哥，你看上去怎么一点都不惊讶？”

　　杨戬看了一眼同样纳闷不解的木吒一眼，叹口气，微笑道：“这几十年，我已把从前几千年的惊讶都用完了。”木吒一怔，随即失笑地摇了摇头，望向第二次从角落走到这边的沉香，笑叹道：“我看不只是你，你外甥也一点都不惊讶。”

　　杨戬闻言不语，只上下打量了沉香一番，见他气色确实比先前好上几分，才淡淡应道：“装的。”沉香闻言大是尴尬，所有的沉稳镇定处变不惊都凭空消失了一般，仿佛又回到了几百年前，还是杨戬眼中那个少不更事的孩子。

　　“对了沉香，你和杨戬方才说起郑伦……我说你到底搞什么鬼呢？”木吒看了杨戬一眼，忽然露出有些坏心眼的笑容，“或者等哪天杨戬不在的时候，你单独告诉我？”

　　沉香有些讷讷，低着头默然了半晌才忍不住悄悄偷觑了杨戬一眼，却不由有些怔忡。

　　杨戬的表情很温和，眼中有一抹暖色，然而这并非沉香熟悉的表情。他记得杨戬的宠溺爱怜，记得他装出来的冷漠无情，记得他对自己的恨铁不成钢……但是杨戬从来没对他露出过这样的神色。

　　“沉香，你长大了。”杨戬看出了沉香的惊疑，缓缓道，“不再是当年那个什么都要我来为你考虑的小孩子，能够自主地做出决定，也能为自己决定的一切负责，舅舅很欣慰。”轻轻拍了拍外甥，杨戬继续道，“可是，如果我的回来会令你不知所措……”

　　捂住沉香慌忙张开的嘴，杨戬柔和地道：“舅舅不是木吒，就算他天天嚷嚷着我的一意孤行害苦了你和哪吒他们……回到当年，我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所以，别患得患失，也别想太多。做不回从前那个天真单纯的沉香也无妨，舅舅难道还会嫌弃你不成？总之，无论发生什么事，你永远是我杨戬的外甥。”

　　这是……信任？沉香怔怔想着，一时竟有些失神。今日杨戬乍然出现在他面前，在最初的误会纠缠之后，他甚至没有时间去欣喜，而是为着那些他深埋心底的秘密忧心忡忡。哪怕一时放纵自己的情绪也控制得极快，拼了命的，也只想让那个人安心。但是哪怕他自以为对那个被他称作“舅舅”的人已了解至深，他却还是失算了……原来，不只是他们这些曾进入过灭神阵的人在变，杨戬也同样在变。

　　不再是事事安排周到，不再是宠着护着逼着……而是将外甥当做一个独立的、成熟的、能与他平等交流的对象来看待，给予他足够的尊重与信任。沉香心里一暖，低声道：“谢谢舅舅。您再给我点时间，我把什么都告诉您，什么也……不瞒您。”

　　杨戬笑了笑：“这些都无所谓，舅舅只想要你们都平平安安的。”

《昔年兵戈（修改稿）》
精彩的《封神演义》原著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