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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来往莫相猜
哪吒闻言脚步一顿，并未转过身来，只低笑了一声道：“如此最好。”
沉香闭着眼轻声道：“三太子，你还信我吗？”
“——信。”哪吒答得毫不迟疑，然而背对着沉香的脸上却有明显的苦涩与悲凉。沉默了片刻，他似是终于下定了决心，转头面对沉香，缓缓道：“以后……别再去灌口了。”
沉香蓦然睁大了眼，不可置信地望向哪吒，却见哪吒嘴角微抽，随后便扭开了头。沉香茫然地重复了一遍：“别再去灌口？”失神一笑，喃喃道，“不错，我是不该去，我有什么资格去？”
哪吒见状心中微有不忍，然而终究按下了相劝的心思，只是有些僵硬地站在原地。沉香回过神来，撑着床沿坐起身，轻咳两声道：“成，这一条我答应你，但我有个条件。”
哪吒一怔：“条件？”
“不错，”沉香低垂着头，微微抿唇道，“我要你先与我去一个地方。”
哪吒皱眉问道：“去哪里？做什么？”
沉香扫视了一眼周围，起身对哪吒示意：“这里不是说话地方，跟我去密室。”
……
看了不远处困着老君分/身的的定魂鼎一眼，沉香微微一笑。鼎外已设了层层结界阵法，纵然老君功力未失也不可能在不惊动他的情况下破阵而出，因此他才放心地将哪吒带到密室。
哪吒的视线在定魂鼎上一放便收，并未询问什么，也不坐下，只站在门边淡淡道：“现在可以说了吧？”
沉香颔首，但刚张了嘴却又有些迟疑。这么多年下来，哪吒与他，对彼此早已知根知底。他们心上最深的伤口都来自同一个人，然而在那道伤口之外，各自却又有另外的劫数。
剔骨还父割肉还母有多痛？沉香想起遥远年代父亲的陪伴母亲的怀抱，心中一痛，犹豫半晌才低声道：“三太子，你有多久……没见过你的两位兄长了？”
出乎沉香意料的是，哪吒听闻此问并未怒气横生地冷笑以对，反而脸色一变，豁然抬头，目光奇异至极：“你为什么会问这个？”
沉香心下一紧，咬牙道：“你先回答我。”
哪吒微微低头，不再摆出打算听完便走的不耐烦模样，轻声道：“很久了……封神大战结束后，就再没见过。”见沉香神色微变，哪吒涩然笑了，“佛祖座下的护法，菩萨座下的使者，他们……不是我的哥哥。”
“哥哥”二字冲口而出的时候，哪吒有些恍惚，但他很快回过神来，眼中期待与害怕的目光交织而过，身子竟有些摇晃：“你要我跟你去的地方，与我……与我哥哥有关？”
沉香刚点了下头，便被哪吒一把抓住：“他们在哪里？”
感受到抓着自己的手轻微的颤动，沉香却在心中苦笑。“他们”……看来三太子并不知道，已经，没有“们”了。低下头不去看哪吒的神色，沉香控制着自己用最温和最安抚的语调缓缓道：“木吒在泰山。”
“二哥？”哪吒一怔，睁大了眼用更急切的口气又问道，“那我大哥呢？”
眼见沉香沉默不语，哪吒松开了手，怔怔后退两步，飘忽地道：“他没有出事，你只是……只是不知道他的消息，是不是？”
沉香抬起头，苦笑道：“木吒说，他亲眼看着……你大哥在他面前魂飞魄散的。”
话说至此，哪吒却已渐渐平静下来，深吸了口气，缓缓道：“泰山？”
沉香点头，刚想说什么，却见哪吒闭了闭眼，便径直往密室之门而去，竟似打算离开。沉香一惊道：“三太子？”
哪吒背对着他摇了摇头，低沉的声音自门边传来：“我不会去泰山的。”似乎明白沉香的疑惑，他转过身来，竟微微笑了起来，“我知道你们想做什么，无非就是那点存了几千年的魂魄……可是没有必要，真的没有必要。没那点残魂我又不是活不下去，何必平白折了你们的精元功力？”
沉香闻言一愣，心中浮起淡淡的怅惘与自嘲。几百年的朋友，只当他一直对李家心结难解，听到木吒说起旧事的时候多为他高兴。谁想原来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这个旧友早已知道了那一切。几百年来想方设法地要保护要照料的人里，一直都有这个性格执拗为人单纯的三太子。然而直到今天他才发现，他高看了自己，又小瞧了他的朋友。沉默半晌，沉香才叹口气问道：“残魂的事，你早已知道了？”
哪吒保持着他的笑容，眼中却有悲意一点一点散出：“……沉香，别问了行吗？你要做什么，我不问你，我的事，你也别过问。”
沉香闭了闭眼，令自己狠下心，面上露出玩味的笑容：“好啊，我不过问你的事，你也别来过问我的事——大不了到时候我们一起去陪……‘他’。”像是没看到哪吒乍变的脸色，他继续道，“不过你忍心吗？木吒一个人在泰山山底呆了两千年，然后他还要继续这样呆下去，永远呆下去，只因为……”
“够了！”哪吒沉声大喝，双拳握紧，咬着牙一字字道，“沉香，你别逼我。”
沉香闻言全身微震，随即摇头惨笑道：“别说‘逼’字，三太子，算我求你……别说这个字。我也不想这样，可是我有什么办法？我们认识几百年，就算你不知道我想做什么，我也不知道你想做什么，我们也彼此了解！你在灌口说的那些话……说给我听的还是说给其他什么人听的我不管，真的还是假的我也不管，可是你若是……若是打算自己找死，我便不能不管！”
哪吒闻言脸色一变，咬牙道：“我没有找死！我们谁都没资格去死，这是你自己说过的你忘了？以死解脱这种事哪吒还不屑为之——你当我是刘彦昌还是三圣母！”话出了口哪吒方才醒觉，见到沉香陡然变白的脸色，他闭了闭眼，喃喃道：“别怪我，沉香。这事我不能告诉你——那跟你没关系。”
“好，我不问。”沉香白着脸道，“可木吒呢？就算……就算你不愿融魂，你也总该见见他！”
“反正两千多年了他也该习惯了，”不待沉香开口，哪吒别过脸去又道，“何况有你在，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沉香气急反笑：“好，好一个有良心的三太子！我这就告诉他你什么都知道了却还是……”
“就因为什么都知道我才不能去见他！”哪吒低吼一声，失魂落魄地道，“见了要说什么？我又能说什么？……沉香，你知道吗，大哥和二哥……不只为我炼魂聚魂，连当年我师父原本打算用来给我重塑身体的仙莲，都是他们从瑶池偷来的！若不是因为此事，当年封神战后他们也许也不至于……”
“胡说八道！”沉香按下心中的惊讶，开口打断道，“商周时期天庭势力远不如现在，瑶池那么多莲花，各路修真动个一朵两朵算什么大事！”眼见哪吒还是一脸惨淡，沉香咬牙道，“封神之战是怎么回事你会不知道？就算没发生那些事……再退一步说，就算他们根本没你这个弟弟好了，你以为他们就能逃脱了？”
哪吒沉默片刻，抬起头哭一般地笑了：“我知道。我知道这是所谓的天命，谁都逃不掉……可是沉香，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面对二哥？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自从我知道……之后，这些年我一直在想，拼命想。我以为我想得很清楚了……只要他们两个在一起，生也好死也罢……都好。他们若是还肯认我这不孝弟弟，我便舔着脸厚颜无耻地撒娇，若是不认，那倒更好。可是你现在告诉我……大哥死了？”
他舔了舔发干的喉咙，有些茫然地道：“他们两个素来焦不离孟最是要好，当年周信以法宝伤了大哥，二哥的样子……我见过的……第二天他就上门叫阵，然后跟大哥一样，但他觉得高兴！那时候我就嘲笑过他离了哥哥就活不下去，可是没想到……没想到……”他陡然咬住嘴唇，半晌才又继续道，“你刚刚说他要在泰山永远呆下去，你以为……我猜不到他是为了什么吗？”
沉香低垂了眼，缓缓道：“三太子，你是不是觉得他是为了你活下来的？是不是觉得只要为你融魂完毕他和金吒心愿得偿，他就能安心赴死了？”
“他不会去死的……”哪吒似是没听出沉香话中的意味，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大哥不会同意的。他那么听大哥的话，哪里敢去死。可是……没有希望没有意义，没有目标也没有将来……地活着，是比死亡更残忍的东西。沉香，你我都知道那是怎样的痛苦，你说我怎么能，让二哥他也……”
“三太子……”沉香一时有些语塞，半晌才道，“你也可以是他的希望。”
“说什么笑呢，”哪吒摇头微笑，并非惯常的冷嘲，却让人心中一惨，“自己也没有的东西，怎么给别人？等哪一天我有了，我一定……”拍了拍沉香的肩，他再次转过身去，“好兄弟，帮我这一把……就说我五湖四海玩儿去了你找不着我。”
沉香勉强扯出笑来：“他若是让我问……借哮天犬，我怎么答？”
哪吒呼吸一滞，却只是轻哼一声：“这就是你的事了。”
沉香嘟起嘴，闷闷不乐地嘀咕了两句，待到哪吒的气息全然消失后才一下瘫倒在地上。想笑，却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
该说不愧是三太子吗？我们这么多人里，只他一个永远这么果决坚强。与我东施效颦的心狠手辣完全不同的果决坚强。这是无论我吞多少仙丹，拜多厉害的师父也学不来的。
狼狈而落魄地仰面躺在地上，沉香以手覆额喃喃道：“好，你不入神殿，我不去灌口。”难过于你的什么都不问，可今日过后，我在你面前，也什么都不会问了。我一直不知道你还信不信我这个兄弟，然而直到今日我才明白，你既不是信也不是不信，只不过是……懒得再去选择了。也对，那于你于我，本就没有丝毫意义。
只是朋友一场，竟至如此境地，纵然是我罪有应得，却终究……情何以堪。到最后，你我还是对彼此身上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
哪吒临走前并未道别，然而沉香却知道，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个在他救母路上仗义出手的大哥都不会再出现在他的面前。而他自始至终，都不知道他的离开是为了什么。
……
“木吒还活着？”哪吒离开之后，郑伦缓缓现身道。
沉香应了一声回道：“我之前跟你说的那个凡间的朋友就是他……不过我也是前阵子才知道他的身份。”
郑伦上前将沉香从地上拉起，并未说什么宽慰之言，只叹了口气道：“你不该这么轻易就放哪吒走的，至少也该先让他说出他怎么知道金吒木吒为他做的那些。”
沉香苦笑一声道：“我知道，可是我问不出口……无论如何，我相信哪吒大哥。”
郑伦皱眉道：“这不是你信不信他的问题，而是哪吒他可能成为我们计划的变数！他那个性子几千年不变，若是给人利用了被人当枪使了……”
“不会的，”沉香斩钉截铁地道，“你不也是相信他不会坏事才一直忍着没出来么？”
郑伦脱口道：“我信的才不是他！”
沉香一笑：“那我还真是感激不尽了。”
郑伦悻悻道：“我信的也不是你。”
沉香摆摆手道：“不管信的是谁吧，总之我们还是照原计划来。三太子那里哪天我有空再去探探，只要与我们所谋无碍……其实，有想做的事对他反而是好事吧。”
“这才是不闻不问的真正理由？”郑伦叹口气摇头道，“你们这群小鬼还真是……算了，我懒得理你们。”
沉香含糊地笑了一下，坐起身离开密室回房。
……
郑伦独自在密室里沉默地立了许久，突然勾起嘴角笑道：“我还当你知道什么天大的秘密，结果居然是因为跟在沉香身后偷听来的。——杨戬，你可真会故弄玄虚。”
杨戬的声音在虚空中响起：“我故弄什么玄虚了？是你自己想太多。”
郑伦轻哼一声道：“木吒怎么样了？……别想用‘没死’两个字打发我。”
“比哪吒以为的好一点。”杨戬笑起来，带了些黯然，但神色很温和。
郑伦微笑道：“是吗？那真是再好不过了。——对了，你还能撑多久？”
“不知道，”杨戬老实答道，“不过法力消耗的速度比之前慢了不少。”
郑伦轻哼一声道：“我猜也是，极限过后总是大有进步提升的。方才说到一半的事我继续说，你什么时候撑不住了赶快说，别逞强。”
杨戬不耐道：“你少说些废话就好。”
郑伦表情一僵，摸了摸鼻子，不再去与杨戬纠缠用词问题，只是翻了个白眼道：“你出事那年，瑶姬公主上天成为女仙之首，沉香接你的班当上司法天神，一切都照着你原本的剧本上演。沉香虽然嫩了点，好歹是你杨家骨血，短时间内骗过旁人还是没问题的。”
微微苦笑，他继续道：“但他毕竟不是你，时间长了哪里还瞒得住？稍微留心一下，注意到哪吒与龙四下了地狱，三圣母与刘彦昌分居，梅山兄弟离开灌口，出山为沉香鞍前马后……别说玉帝或者太上老君了，就算是我也要起疑了。”
“他们……怎么知道的？”沉默了很久，杨戬才低声问道。
“我不知道。”郑伦却摇头道，“除了哪吒那傻小子，你以为你费心竭力周全的那些人我能多看谁一眼？”
等了许久不见杨戬回答，郑伦叹口气继续道：“总之，玉帝和太上老君都看出了不对，接连出招试探沉香。第一颗棋子，便是东海四公主。”
杨戬闻言皱眉道：“不对，四公主已归入佛门，谁能动她？”
郑伦缓缓勾起嘴角，只说了一个字：“你。”似是知道杨戬此刻的表情，他不觉眯起了眼笑道：“这个可是沉香亲口说的，他的四姨母是因为你……”
“沉香的话你也信？”杨戬挑眉打断他的话，“说重点。”
郑伦一滞，心不甘情不愿地道：“重点我也不知道，反正就是龙四公主出事之后，哪吒就离开了地府，梅山兄弟也都被沉香赶回了灌江口，一起守你的庙去了。”
“沉香……”杨戬喃喃了一句，低叹道，“那之后到三百年前，都没再有别的事发生了？”
“有啊。”郑伦懒洋洋地笑道：“小狐狸给沉香添了个儿子。——按照新天条，就算是神仙的后代也不能直接就当上神仙，所以那孩子没住天上，而是在华山，平平稳稳地修炼平平稳稳地渡劫，平平稳稳地当上神仙，然后被沉香随便找了个旮旯赶去当地仙积累功德……直到三百年前。”
“三百年前，”杨戬重复了一遍，皱眉道，“沉香一家的变故，跟玉帝或者老君有没有关系？”
郑伦撇嘴道：“我怎么知道！我知道的都是最平常的，真正内幕的东西你应该去问……”
“——龙吉公主吗？”杨戬低声自语，神色微有怅然，却有笑意自嘴角泻出，“你会在沉香这里，也是她的功劳吗？”
“少在那里明知故问，”郑伦靠在榻上嗤笑，“行了，我知道的都说了，还有什么想问的？”
杨戬沉默片刻，淡淡道：“没什么，我也该回去了。”
杨戬离开后，郑伦独自默坐了许久，忽然乐不可支地笑了起来。杨戬啊杨戬，你想从我这里套到沉香身上发生什么，却又不打算告诉我沉香瞒着我什么，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我知道你才智过人，就算我今日所言不尽不实也无碍你找出真相，不过……能给你添上些许麻烦我就足够高兴了。
还有沉香也是一样。龙四公主与小玉未死的事居然绝口不提，若非今日杨戬对这二人的生死不闻不问，我还真想不到……不过那也无妨，纵然这几年他把身边几乎的所有人事都算了个全，却偏偏和杨戬一样，算不到自己的舅舅。
也不知道杨戬要保持如今的状态多久……郑伦有些漫不经心地想着，等沉香知道杨戬非但未死，还一直寸步不离地跟着他，这小鬼脸上会有什么表情呢？还真是期待啊……微微一笑，身形化为一缕青烟，再次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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