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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宁寺
室内的竹帘投映在青石板上的阴霾将清冷的月光与微暖的烛光一隔两半,犹如晨昏夜晓般界限分明。
一老一少幽窗烛下,相对而坐,那老者在读着一本吞鱼集,而那少年却一直盯着红泥小火炉上已经渐渐蒸腾的水汽。
“余儿,你在想什么?”那老者悠然开口道。
“崖余在想。三位师弟现在应该已经回府,正准备来谒见世叔。”那少年闻言抬首,一双眸子映了水汽,亮的惊心动魄,清的锐利张扬。
那老者笑叹了口气,复道:“余儿,我问你的是神威将军杨节致的事情。今天方参军也来过了。”
“世叔心里不是早有打算了么?”那被唤作崖余的少年笑中带着三分温润的狡黠,“否则怎么会三言两语就打发走了他。”
“这案子,怕是得你们亲自来办了。”诸葛捻须而笑,“你三个师弟这回回来,一定带了什么消息,听脚步声已到了前厅。皇上登基才七年,这江山已是如此……”
无情煞了脸,沉默半晌,终于忍不住冷笑道:“这皇上竟然能为了所谓的祥瑞要问斩忠心耿耿的杨家军将领,我看这江山……”
“余儿。”诸葛语调虽然还是笑着,却已透露着微微的严厉,“你不要忘了,你是捕快。”
“是,世叔。”无情垂了眉眼,低声答道。
诸葛点了点头,目中是掩饰不住的忧色,他长叹一声,放下手边的吞鱼集,走至院中。
无情仍是转首去看那不尽不竭的水汽,催腾袅袅,云烟直上。
大观元年,太原节度使岑青上书道君皇帝,言境内寒山前日突然山顶之上夜夜绽放五彩光华,是为天降祥瑞,意佑我朝千秋万代,德盛昌隆。
赵佶闻言大喜,立即下令命太原守军抽调精锐部队着手恭迎祥瑞入京。
不料驻军头领神威将军杨致节却也随即上书天子,奏章中直言那五色光华并非祥瑞,而是妖物,登时惹得赵佶大怒,立即派蔡京着手办理此事。
诸葛闻讯即刻入宫面圣,勉强劝得天子犹豫未决,不料当晚这昏昧的天子竟梦见一无色凤凰西来,对着崇政殿将头点了三点。他一时梦醒,急召国师林灵素入宫解梦。林灵素察言观色,当即明白了大概,又因着蔡京的原因,回观之后便上书信口胡言,道自己夜观天象,寒山之上确为仙迹,于是杨致节一族被以欺君之罪论处,被捕入狱,只待秋后处斩。
杨致节是昔年杨家军的后代,为保大宋也算是功绩无数,无奈君王如此,只能听天由命了。只有他最小的儿子因为正在边关镇守,没有牵连下狱。但蔡京已派了爪牙前往搜捕。
如此赵佶还不甘罢休,他反复思量,认定自己得登大宝,仙福天定,唯边寇频生,生怕江山不保,国祚未固,今朝借此吉梦,遂下令于寒山之上建一座万人寺,赐名“仙宁寺”,欲待建成之时,他再到庙里上香,点亮第一盏佛火神灯。
君令如山,众人当然不敢怠慢。徽宗把这件修葺古刹的重大工程,交嘱给禁官常客、林灵素的得意弟子林十三,还有太原节度使岑青。
徽宗平时,信道多于信佛,这一次下旨让一个道士来负责此工程,原就打算来个道释合一,永佑宋祚之意。不过,不知道是不是佛道相悖之故,这个建立万人寺,让万千善男信女都来参拜的计划进行得并不算太顺利。
因为死人。
死了不少人。
过去负责修建寺庙的民工,死了一起又一起,死了一批又一批。
死的不明不白。
死的诡异。
直至没有人再去修建这寺庙,甚至在征丁之时,宁愿抗命逃命!
当地县衙下令彻查,不得要领,派去稽查的人,也有折损。
这件事当然上动天听,也派出六扇门的好手以及禁军高手去查个究竟,结果,徒劳无功,还无故倒毙了两个,回到皇城,又先后丧命了三个。
于是,案子就落到了诸葛先生的手上。
“这事儿就是透着股邪气。”追命听说了之后,吞了一大口酒,又嘿嘿笑道,“我看这天意还是有的。”
诸葛淡淡地看了眼追命,后者耸了耸肩,继续大口大口饮起酒来。
冷血本就俊朗如刀刻般的脸颊顿时明亮了起来,他略抬了抬眼,一字一句道:“让我去。那凶手杀了那么多无辜的人,是该我们四大名捕出手的。”
诸葛笑着摇了摇头:“连‘捕神’柳激烟都束手无策,弃儿,你可有想法?”
冷血怔了怔。他向来是习惯了拼,别人犯法,他就抓他们。别人杀他,他就杀别人。每个案子都没有头绪,但他总能在蛛丝马迹中寻得讯息,但此刻世叔这么突然一问,他却也摸不着世叔的想法,不由地有些讪讪。
“世叔怎么看这件事?”一旁的铁手见两个师弟都碰了壁,纵然沉稳,此时也不由地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
诸葛笑而未语,只是捻了捻颔下的三缕长髯。
“捉妖。”一直寂静如落雪,清雅如寒月的无情此时却略带笑意的开了口。他一身白衣廖不沾尘,素净的像深山幽谷里的一道清瀑,不食人间烟火。
“捉妖?”铁手三人不由地面面相觑。
冷血抢先道:“大师兄难道真信这世上有鬼神么?”
“为什么不?”无情声音里有一丝暖暖的狡狯,带了点谐谑的余音,“这世上的人心叵测,也算得上是鬼神难明了。若真是鬼神之意,我便带着凭证回来面君。”
追命见一向难免郁郁的大师兄今日竟也如此痛快,不由地心情一畅,跟着调侃道:“那师兄你可要小心那个林道士,我看他和他师父可是比鬼还难缠,比妖还毒辣。”说到此处还对着无情做了个鬼脸。
冷血先笑了起来,他平素难笑,也少言,只有在几位师兄和世叔面前才会让他放下警惕,显得他犹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
诸葛也无可奈何地笑了,他这个三弟子,好酒好玩笑,昔年还好吟诗,可惜往往是东偷一篇,西盗一篇,凑不成章,为此没少被众人调侃,如此这玩笑既应时又应景,他看着四人一番和气,也欣慰不已。
无情也不禁勾了唇角,眼神中泛起淡淡的怜惜与暖意。他虽年少残疾,但却是四人之首,也是他们的大师兄,追命这话虽是调侃,但话里的关心他还是听得出来的。他很庆幸自己可以有这么三个比战友更亲密,比亲人更热血的师弟。
不笑的只有铁手。
铁手没有笑。
因为他的目光在看着无情端坐的侧影。
他察觉到无情挺直的脊梁已因为时间太长的关系而隐隐有些颤抖,于是他心里的那种担忧与关切就化作了嘴角的一声轻叹。
这声轻叹在这一刻的笑颜里未免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二师弟?”敏感的无情很快察觉到了铁手的失神。他不禁有些好奇,这能令他这一向温文知礼的二师弟都走神的事情到底是什么。
“大师兄你身体最近可撑得住这迢迢之旅?”铁手想了想,终是开了口。
无情闻言,笑得有些挪揄,掩饰住了他眼中瞬间溢满的温暖与感激:“我这身子一向如此,几时又有什么了?何况,这路上的同路人怕也是不少。”
“同路人?”冷血霎时扬了眉。
诸葛看无情的眼神中顿时又添杂了七分赞许与三分怜惜:“不错,确是有不少同路人。但同路是否同道,却不好说了。”
无情微微一笑:“杨将军不能送那祥瑞进京,可蔡京一定会另寻他人。”
追命顿时来了兴致:“这次他选中的人是谁?”
“是神通侯方应看。”铁手喟叹了一声,“今日朝堂,圣上已经下了旨意。”
冷血先就重重哼了一声。
追命蹙了眉道:“这小侯爷倒是正邪难辨的紧,他前些日子既帮过金风细雨楼除了六分半堂的雷老总,事后却也能在蔡京面前推了个一干二净,整件事办得滴水不漏。小小年纪,就看得出心思城府不同常人了。又身兼血剑神枪两项绝技,若有异心,江湖朝廷翻云覆雨也非难事。”
冷血复又补充了一句:“何况他还与大内的米公公结成了联盟,狼子野心,觊觎京城武林。”
铁手颇为感叹地点了点头,显然也认同二位师弟的看法。
无情仍是淡淡的不着一语,此时的他又恍若高山间的白雪,遗世而独立,有着一种不求世间予同情与理解、寂天寞地的傲岸与孤高。
一直淡然微笑着的诸葛此时却有些没落,他转而将目光投向了远方起伏连绵的青山云霞,良久,才轻轻叹道:“这位小侯爷……终是我诸葛对不起方巨侠。”
无情四人虽然不再多言,但神色却隐然有忧悒之色。
当年方夫人有意让新晋侯位的方应看立功建业,也放手让他平息一些江湖纷争,可是,方小侯爷一出江湖就杀性太强,很快便赢得了“神枪血剑小侯爷”的称谓,但也惹动了一些决不好惹的武林大帮大派大世家,要对付他。
先是“老字号”温家的好手,觉得方应看委实做得太过,要“教训教训”方应看。
然后是“蜀中唐门”的高手。
他们追杀方应看,甚至追到京城里来了。
方夫人自然要护着她的义子。
她势必出面化解。
她还请动了诸葛先生及其得意门生作调解。
听说,“老字号”和唐门的高手不接受她的化解,对她下了剧毒。
据说,夏晚衣因抵受不住毒力煎熬,又失去常性,竟发狂一路奔上绝岭,登上折虹峰,方应看悉闻大惊,与米公公等全力赶赴熟山,惜已迟了一步。
他们是目觑晚衣夫人纵身一跃,落下万丈深崖的,欲救无及。
她竟等不及见方巨侠最后一面!
只留给他一方锦帕。
绣帕上还绣下了几个字:
天长地久曾经拥有
赶回京师的方巨侠,从此觉得天绝地灭,万事皆空,只喃喃念着帕上那八个字。
诸葛先生曾以此开解他:“曾经拥有,不如自由——尊夫人现在是自由自在地去了,至少,比拘在人生的囚笼密室里坎坷艰险度日的好。”
追命也趁机一语双关地念道:“天长地久,不如喝酒;也许,这对尊夫人而言,也是一种解脱!”
话虽如此,但诸葛等人心中却对方巨侠抱以深疚,他们没能化解方应看与众世家的怨仇。也没能保得住晚衣夫人。
那件事发生时,无情刚好在外地办案,回来已经是时过境迁,他想过要问,但见世叔与师弟略显郁卒的表情,便打消了念头。
“世叔,”无情看着诸葛渐显沉郁的表情,开了口。他知道他该说什么,他只说他该说的,“祸是方小侯爷闯的,晚衣夫人也是他连累的,倘若他能从中吸取教训,对晚衣夫人也算有个交代,他若仍是执迷不悟,便纵使晚衣夫人在世,也难羁绊他的野心。崖余此次前行,必然先往所谓的祥瑞处一查究竟。毕竟这仙宁寺的怪事与这祥瑞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若是有幸遇到方小侯爷,崖余——必尽全力。”
必尽全力干什么?无情没有说。
必尽全力维护他?还是必尽全力拘束他?
无情自己心里明白,诸葛也明白。
两人的脸上都有种莫测高深的笑意。
铁手眨了眨眼,似乎也有些懂了,追命又仰首吞下一大口酒,连冷血的脸上此刻也泛出了云破日出般的调皮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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