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吉祥

　　如意刚风尘仆仆地从边关跑回来，头盔还夹在胳膊下面，请安的话卡在喉咙口，父亲晟王便抢先道：“回来得正好，你弟弟吉祥过两天就十五了，给他物色一个好媳妇。”那时他膝盖刚碰到冰凉的青玉地板上，铁甲哐当几声还没消停。
　　如意愣了一下没来得及搭话，晟王又道：“听说西边骊山侯有个好女儿，才貌俱佳，正巧他办了个寻剑酒席，递了帖子过来，你带吉祥去看看。”
　　他皱了一刹那的眉头，笑着应了声是。

　　那时正值盛夏，吉祥屋里堆满了小冰块，丫头翠环整日替他摇扇子，左手酸了换右手，右手酸了换左手，到后来两只手都麻木了，正想着趁吉祥在榻上昏昏欲睡之机偷个小懒歇息一下，手刚放开就被吉祥捉住了，白生生凉冰冰的手背碰到了柔软的嘴唇，低眸便见吉祥笑眯眯地看着她，“我的好小翠，你累了吧。”

　　“服侍小王爷，手累心不累。”

　　吉祥皱着鼻子捏捏她的脸蛋，正想揽过人脖子亲上一口，门响了。吉祥一个激灵，从榻上跳起来，身上挂的薄绸衫歪七八糟地拖着，叮叮咚咚跑过去把门一拉便扑了出去。
　　鼻子里是清甜的橘香，吉祥搂着门口那人的背，“大哥这一走就是三年，终于舍得回来啦。”

　　如意沐浴之后，换了身杨柳色的便服，挑了绘着月色柳叶的折扇，梳好头穿过姜花小路走过来。任吉祥抱着，展开一边扇着对方汗湿的脖子一边道：“收拾一下，明天启程，我们出门一趟。”

　　“去哪儿？”

　　“父亲说给你娶亲，我们去看看本人先。”

　　吉祥闻言放手，跳开了，眉头一皱，“太急了吧，我没准备。”他心里没底儿，说想也不是，不想也不是，觉得麻烦又有那么点好奇。狐朋狗友近日里接二连三地成婚，他酒席都吃了不少，气氛热闹，欢乐非常，他欣羡，又有点抵触。

　　“这是父亲的意思，我也没准备。”

　　没准备就好好准备。如意挑好礼车，打点行李，准备了半天，于次日清晨把吉祥牵上马车，自己跃上马背，行在队伍最前列。映着京城大道两旁投下的槐树树荫，回头看了一眼涌上街的百姓，觉得自己跟送嫁的将军似的。

　　走到城门口，听见慢弹琵琶的声音，吉祥忽然叫停，从马车上跳下来，叮叮咚咚跑到路边杨柳树下，逼近那正弹着琵琶的女子，拉开她拨动琴弦的手，从怀里掏出一枚墨玉，搁在女子手心，“池玉，我去去就回。”

　　回头跳上马车，扭着头见背后城门渐渐被林木掩盖，酸了脖子回过头来揉揉，又见如意放慢速度，踱到他马车边上，躬身掀开半掩的帘子，“那是你相好？”

　　吉祥眯着眼笑道：“要是她相好不愿娶她，我就娶她回来作小妾。京城十名姬之一，兄长一点不知道么？”

　　如意扬起头，“我错过了你成长最重要的三年啊。”

　　*

　　前一任的骊山侯二十三年前是京城最为显赫的世家公子，豪财礼士，供养能人，因同江湖人士来往过密，让人逮住把柄，一贬再贬，最后挪到了西部边陲。失去昔日权势，却是山高皇帝远，乐得逍遥自在。
　　前骊山侯的儿子继承爵位之后，念着前人的繁华，趁先帝逝世，新帝上任改制之机，四处散帖子，想的是把自家女儿嫁出去，为自己重返京师创造机会。前几次重请的贵宾一个未至，本不对晟王府的回函怀抱希望，却不料晟王世子由兄长护佑带着几辆礼车两队人马启程了。

　　他摸了摸手里的琉璃杯，叫人把苏寻竹找来。苏寻竹是骊山侯门客里最不受待见的一位，平日里少有召见，听人传唤，激动得手抖，掌心的竹笔哐当一声掉到地上。一路踩过青石小路上六月雪掉落的白花瓣，想着沉埋已久本以为会腐烂土底的才华终可得见天日了，却不料跪到骊山侯面前，侯爷淡淡说：“明儿赶早，去接两位贵客。我这里就你功夫还不错，别出差错。”

　　苏寻竹捏紧了手心。他功夫是不错，若能过上几招，兴许同即将碰面的如意将军不相上下，可他想做文官。他恃的是文才而非武功。他讨厌一切同江湖生活沾边儿的东西。

　　回房的时候路上，他见侯爷夫人踩在他方踩过的花瓣上，皱眉道：“夫人挪下步子，落花犹可怜。”

　　夫人吊起眼角，玫色丝帕捂住艳红的嘴唇，向左迈了几个小碎步，“苏公子心地真是善良。”

　　苏寻竹蹲下去，掏了荷包，沉默将憔悴的花瓣一点一点捡进去。他怨怜的不是花瓣，是终要飘零江湖的自己的才华。

　　夫人见了跟着蹲下来，把帕子丢他脖子上挂着，站起来转身走了。末了幽幽丢下一句：“寻竹晚些来呗，侯爷今儿忙着呢。”

　　苏寻竹咬紧牙，默默咒了句□□。相好三年，也不见有什么吹得进侯爷耳里的枕边风。他狠吞一口气，扔了手里的小荷包，几步上前抓住夫人的胳膊一扯，将人拖进暗处，按到树干上，对准红艳的嘴唇亲下去，缠吻片刻，绵呼呼道：“今晚我也有事，抱歉了。”

　　夫人闻言蹙眉，手臂挂上他脖子，抬腿将人勾住，“那就此时此刻吧。”

　　苏寻竹怔了一阵，心底抖了抖，将人搂紧了，提气一跃，二人落到顶上枝叶间，墨绿的叶子落了好几片，蝉声焦躁。

　　*

　　距离骊山侯府十来里路的地方还是一片荒原，野草茂盛，高至马腹。泥土柔软，马车轮子滚动起来没什么声音，辄印很深。拉车的马很费力也很疲倦，马眼噙泪。
　　吉祥让翠环把帘子拴起来，风很大，透进来把他身上的汗吹干了，浑身粘糊糊的。吉祥不舒服就滚来滚去地呻吟，翠环拿帕子给他擦拭身体。

　　顶上日光正炽，如意调转马头，到了马车边上就让随侍青蠖牵着，自己跳进去，挥手让翠环出去，接过手帕替吉祥擦身。
　　“还两里路就是走饮泉，你忍会儿。”

　　“嗯。”吉祥热得不太愿说话。如意愣了一会儿，空出来的左手贴在吉祥皮肤上慢慢移动起来。吉祥陡地一惊，将他手拍开，瞪着他没说话。

　　如意不动声色地转身把帕子浸进水里，搓了几下。“骊山侯的独女春寒小姐比你长三岁，说是很好看。还会点武功。”

　　“能有你好看吗？”吉祥冷笑道。

　　如意闭眼片刻，将帕子丢水里，忽地转身将吉祥按倒，两手束在头顶，吉祥激烈挣扎，却无力反抗。
　　“好玩么？说这种话。”如意长了一张如春风怡人的脸，动怒的时候五官就全扭曲了，除了狰狞与恐怖外，再见不着其他。

　　吉祥忽然泄劲，抿嘴笑道：“兄长别这样，吉祥就开个玩笑么。”如意松了手，继续拿帕子替他擦身。这次从手心擦起，吉祥觉得有点痒。
　　“说实话，我也没想好娶还是不娶。既然父王都安排到这儿了，姑且就受着吧。我这辈子没想过做什么，却什么都得做。”

　　如意摇摇头，“当年父王让你跟着练练拳脚功夫，你嫌粗鲁，这就没机会跟我一块儿去边疆了。”

　　吉祥翻了个身，捞起黄绸衫子，雪白滚烫的背晾在如意面前。“兄长脑子热傻了。我要去边疆，必不能同你在一处，届时只怕三年一见的机会也不能有了。”

　　“你说的也是。”如意顿了下，“不过我倒没想到你有这种想法。”他唇角带点笑意。

　　吉祥把下巴搁在手臂上，“兄长你别想太多，我只是舍不得亲人。”

　　如意笑意不减，“嗯”了声，没说话。

　　吉祥睡着后，如意将他翻过来平躺着，长茧的手落到吉祥耳边，指尖撩起了他汗湿的发丝，绕了几圈，眼色迷离地瞅着，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忽然面色一冷，收手抽出腰间佩剑，反手插下去，剑锋擦过吉祥耳垂，“噗”地戳穿马车木板，讯而抽出，已染朱红，随后便听“轰”一声重物坠地。

　　此时，车幔刷一声染了血雾，如意回身将幔帐扯下，正见青蠖用短刀削落一名黑衣人的头。他果断回头点了吉祥的昏睡穴。

　　*

　　吉祥头次见着苏寻竹时，头有点疼，像是睡了很久缓慢苏醒，眼目模糊。印入眼帘的是个嫩黄衫子的公子，眉目之间有点戾气，让人觉得这是个即使握着卷轴也没书卷气的野侠。
　　苏寻竹看吉祥揉着太阳穴醒了，便皮笑肉不笑地朝他扯嘴角。一看就知道是个常年不笑，面部皮肤僵硬的人。

　　“公子怎么称呼？”吉祥找他拿了水囊，喝了口水，擦擦额上的汗。

　　“苏寻竹。”

　　“名字挺好。发生何事，我兄长呢？”吉祥四下打量，没见人踪影，心有点慌。

　　“方才刺客来袭，如意将军受了点伤，现在湖边清洗伤口。”

　　吉祥站起来，腿上有点发软，拍拍衣摆，往湖边快步走去，两步之后又回头问：“你在这儿干嘛？”

　　“我是骊山侯府派来接你们的。”

　　“这样啊。兄长都受伤的话，那帮刺客怕是不简单。你功夫不差嘛，被派来接人，真是屈才了。”

　　苏寻竹心里抖了下，还没来得及接话，吉祥已跑湖边去了。

　　如意见吉祥来了，不着痕迹地屏退青蠖，把纱布交到吉祥手上。
　　吉祥看他只是手上破了条长长的口，伤得不重，松了口气，瘪嘴道：“把那青蠖换了吧，这人不可靠。”

　　如意笑着摇摇头，“他还好。”

　　“他好你怎么受伤？他就不该舍身户主？”

　　“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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