赎罪票

　　端端醒的时候，爸爸还没醒。
　　这种情况很少见，爸爸是太累了。端端想。
　　他轻手轻脚地爬下床，房间很大，比之以前的陋居，这里可说是他出生至今最奢华的住所了。他却没空关心，找准方向，猛地就扎进了洗手间。
　　出来后漱了个口，他找不到儿童用牙刷。有点着急，小霞姐姐教育他好孩子是必须早起刷牙洗脸，饭后洗手漱口的。他最喜欢小霞姐姐了，爸爸不算在内，爸爸的地位无可穿越。
　　他打开客房的房门，却立刻就被走廊踩下去脚都要软了的地毯震慑了，探了半天头，愣是没敢再踏出去一步。于是退回房间里，笨手笨脚地爬上床，重新在爸爸边上躺好。

　　路寅躺得端端正正，他的皮肤黑，睁开眼睛时，瞳孔就显得分外白和锐利。舔过刀口的人总有和常人不同的煞性，所以这四年他没怎么动过自己的头发。
　　因为仰睡，盖住额头的头发自然散开了，五官都清清楚楚地露了出来。路寅是谈不上好看不好看的男人，满大街都能抓出几个相似的来。但就是这么个普通的男人，曾经让C城所有混在道上的人都要忌惮十分。
　　端端伸出手碰碰爸爸的眼睛，小孩儿觉得，爸爸即使闭上眼睛也是好看的。
　　路寅的睫毛出乎意料的有点长，一般来说，睫毛长的人都会有一双能说话的眼睛，然而路寅却是经常低垂着目光的。他不爱说话，他那糟糕的成长环境决定了他一直相信拳头要比嘴巴管用得多的性格，大一点后就和钟斯笑混在一起了。钟斯笑是个人精，往往路寅还没有开口，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想做些什么了，钟斯笑似乎有意无意地在减少路寅和别人接触的机会，以至于路寅成人后也很难再改过来。
　　端端又揪了揪自己的睫毛，比较不出个所以然来，就安静地盯着自己的爸爸，这张脸任何时候看到，都能给他无比安心的感觉。
　　太过安心了，于是他呵欠也没打一个，脑袋一歪，就迷糊地又偎在爸爸怀里睡了过去。

　　路寅1岁的时候，他爸就死了，他爸是个混子，一生都没混出名堂来，死得倒是很干脆。路寅的妈不是个很有胆量的女人，不然也不会跟着一个混子过日子，日子过不下去了也不敢离婚，太认命了。
　　一个女人在那个世道不好活下去，主要是穷的，她很快又找了个男人嫁了，生了个女儿后过没多久就去世了，是累死的。
　　路寅跟着没什么感情的继父过日子，可以想见不好过。他很小就开始在街上游荡，也不回家，回家就要挨揍，继父骂他是个彻底的拖油瓶，他没办法说不是，于是干脆就不回家，他靠着好心的邻居这一口那一口的接济才不至于饿死。还没上完小学就跟辍学差不多了，身上一身破烂烂的衣服，跟小乞丐没区别。
　　在街上经常要挨打，他偶尔会偷点东西，饿得不行的时候。
　　人小技术不好，因此挨打也就成了家常便饭，那个年代，谁都活得不容易。

　　那年入冬的C市下了一场大雨，天气又冷，他冻得不行，破破烂烂的衣服扛不住寒流和浇得瓢泼如撒豆的大雨，整个人都快冻成了一根冰棍。他那个时候“顺”点东西的技术已经很好了，却因为冷得浑身僵硬，又饿得跑不动，被逮住狠揍了一顿。
　　他哆嗦着想走回家，没办法，他实在无处可去，回去虽然也要挨揍，但是四面墙壁总比身上这层皮挡风。
　　但身上实在太痛了，他咳嗽了几声，吐出来的唾沫里都有着血沫。
　　他倒在马路边上，甚至都不能找一块干点的地方躺下，直接栽进了一个泥水洼里。

　　路寅醒的时候，觉得脸颊边火辣辣的疼，他是被人扇醒的。
　　其实是他的样子太吓人了，全身上下被雨水打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冻得发紫，裸_露出来的手脚和脸上都是伤痕。人家也是担心真的碰上个死人，那实在太他妈晦气了。为了确定他究竟要死了没有，下了重手，扇了几下狠的。
　　路寅两耳打鸣的睁开眼，一双皮鞋尖就抵在眼前。
　　这么冷的天气，又下着这么大得雨，保镖撑着巨大无比的伞，愣是让那人连鞋尖都没沾上一滴雨，而自己的肩背却湿了大片。
　　被富养的少年却完全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他的世界温暖舒适，一如他喜欢的闲适，矜持又尊贵。
　　昂贵的狐裘大衣细致地把少年上上下下裹得好好的，少年可能刚去了什么重要的场合，一丝不苟地穿着纯黑一片的西装，雪白的衬衫领上，一张因为长期病养着而显得分外矜贵几乎透出青白的脸。
　　他冷冷地瞟了路寅一眼，用鞋尖碰了碰路寅的脑袋，却被一下狠狠拍开。他的目光和路寅接了个正着，似乎觉得有点意思了。
　　他抬了下手，示意保镖停下把路寅重新摁回泥水坑里的动作。
　　“带回去吧。”
　　就像冥冥中的注定，钟家大公子钟寒食会带路寅回钟宅。
　　那个C城冬季分外寒冷的雨天，是钟寒食的生日，也是他母亲的忌日。

　　因为钟家大公子长期需要调理，家里就住着个医生。
　　敢在□□世家里打卡上班月底领钱的医生什么场面没见过？也不怕脏，扒了野孩子的衣服，不算被咬了一口，很是上下其手了一番。甩下绷带和药吩咐一句“先拖下去洗澡再上药”，就捂着一手的牙印预备去打狂犬疫苗了。
　　路寅很是不安分地经过了一番挣扎，但因为伤口发炎，他正在发着高烧，身上没力气，一个老妈子也够把他制住了，何况是一票孔武有力的□□小弟？他只能警惕地盯着每一个人，偶尔扑腾两下。在街上游荡长大的孩子，从不轻易相信别人，这几乎是一种法则，路寅自小到大被人口贩子拐骗过无数次，而每次一要到吃的，他就利索的跑路了。
　　给他洗完澡，大家都累得够呛，直想骂娘。
　　钟寒食好笑地看着一票手下板着脸，一副副不跟野猴子计较的不快神色，拎小鸡似的抓着男孩的后脖子。然后又是快要厮打起来的艰辛的上药过程，钟大公子突然就觉得心情挺好的。
　　等到野孩子被气喘吁吁地重新收拾好扔到他面前，他的手下们一个个脸上身上都挂了点彩，不是被咬了就是被挠了，钟家大公子漂亮的脸孔都要笑歪了过去。
　　“几岁了？叫什么名字？”
　　路寅不搭腔。
　　门在这个时候被敲了两下，梳着整齐小辫子的女孩儿先探了下头进来，“哥，你吩咐厨房做的粥好了……”女孩推着个小餐车，好奇地张望房间里的陌生人，“这是谁？”
　　“路上捡来的。”钟寒食漫不经心的回答，他发现野孩子的目光从涵涵进来后就没挪开过，视线的目标……似乎是在小餐车上面那几块碟子里，于是他又开了口，“几岁？名字？说了就可以开饭了。”
　　路寅却仍是没有开口，虽然眼神离都没离开那辆餐车一下，但就是双唇抿得死紧。
　　哟，出乎意料地碰上了个硬气的了。钟寒食又笑了一下，一干手下俱是心肝一紧。
　　一般来说，因为身体不好，这位钟家大少爷也就很少有情绪好的时候。可以理解，经常身体抱恙的人也确实容易脾气不好，但这位少爷只是古怪，心情不好也是很少乱发脾气的，如果瞎折腾人不算的话。能让大公子发笑的都是些奇怪的东西，而大公子这一个晚上都笑了不只一次了。
　　钟含涵推着餐车又走进了一些，被钟家上下疼宠的三小姐，她被教养得很好，也一直被保护得分外周到，这样的坏境让她知道她是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行事的。因此就算路寅此刻脸色不善，她也轻轻快快地摆好了一桌子。
　　“寒哥一般晚上不吃宵夜，是你要吃的吧？”说罢，就把几碟小菜和盛好热粥的碗统统都堆到了路寅面前。
　　这个诱惑……实在太大了点。
　　饿得胃都要抽筋的路寅只犹豫了不到一秒，几乎是抢过碗勺就开吃了起来，那姿态就像是怕有人来抢。
　　钟三小姐不在意那难看的吃相，想帮忙布下菜，却没有机会，路寅几乎是嚼也不嚼就咽了下去。于是也蹲在一旁看着，看着路寅露出来的细细的手腕和脖子，“诶，你好瘦啊，骨头都比我细呢。我今年九岁了，你呢？”
　　在吃饭的动物警惕性都很高，但只要不是来夺食，一般就很好说话，因为光顾着吃饭了，他就是想早点打发走你，因此路寅答了：“十一。”
　　女孩一愣，“骗人，你都还没我高呢！”
　　在场的人也都不信，这野孩子瘦得不像话，说他有个七八岁还差不多吧。
　　路寅却不管的，他哗啦啦地吃着，也不管这一桌子的东西他是不是吃得下。等到一桌子饭菜都进了他的肚子，所有人这才发现他竟然是吞下了差不多两个大男人的饭量，竟然没把自己活活撑死。

　　钟寒食和钟含涵互看一眼。于是这对兄妹都知道了，这是个吃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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