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七月半

　　看着陆元宝狂热的双眸，我突然意识到，生存的规则已经改变。在怀错身边，计谋与爱恋是我全部的砝码，却还能游刃有余。在判谷，名器、美人和江湖地位才是最终的追求，没人会关心我是否来自百里家、是否与当权者有牵绊。自古“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到如今，儒者驰骋朝堂，武者纵横江湖，二者间的千丝万缕从洛氏勾结紫迢宫便可窥一斑。只是，我又当如何呢？

　　“元宝，”我将书递给她，“历代宫主的兵器散落江湖各处，如你一般打算的人也不少，为此送命的人也不少。其实，你真有好身手，树叶柳枝都是利器，何必拘泥于此？”我看了一眼腰间的佩剑，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话。

　　陆元宝刚想开口，门外突然传来千翠的笑声，“还请林姐姐手下留情啊。”边笑着边推门进来，瞟了我们三人一眼，揉着自己的腰道：“奇了，你们怎么还没睡？”她猛眨了一下眼睛，“猜猜我和谁是对手？”不待我们回答，她道：“林青凤！那小妮子平日看我就不顺眼，这次可捞着机会了。”千翠放下头发，慵懒地靠在椅子上，边梳边道；“西湖你对聂庚娘，温朱对安静山，陆元宝对君缨。”

　　我们三人面面相觑，齐声问道：“你如何知道？”

　　千翠咬着发丝妩媚一笑：“先别信我，到那日再谢我吧。”

　　我呆呆地看着那张与自己有七八分相似的脸，若是……正事要紧，聂庚娘？耳生得紧，明日还得打探打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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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陆元宝喜气洋洋地进来，“啪”的一声拍响桌子，“君缨那身板儿，我一只手都能扳倒！”她半捂住嘴问道：“千翠在么？”

　　温朱乖乖地在屋里屋外转了一圈道：“似乎是去找林青凤了。”

　　我盘腿坐在床上，痛苦地背诵各招各式，随口问道：“你找她做什么？”

　　陆元宝放松下来，先是骂了一阵君缨，又骂了一会儿偷看她练剑的新晋弟子，才道：“就是……有点儿怕她。”

　　我和温朱吃惊地张大嘴，心中不由将身强体壮的陆元宝和娇弱纤细的千翠对比了一番。她见了我们的神情，只叹道：“像你们这样的白痴怎么会懂？聂庚娘、安静山怎样？”

　　我抽出兵器谱，颓然道：“寻宝的可能性比胜出的可能性更大。聂庚娘貌似是新晋弟子中仅此于你的。”

　　陆元宝听了，幸灾乐祸道：“你这样说，我倒是记起来了。聂庚娘使得好一手柳叶刀，若不是我当时用了一柄宽戟，怕也被她削去半张脸。”

　　温朱不无担心道：“安静山今日来找我，说只要我投降认输，他便不会动手。”

　　陆元宝动了动嘴巴，最后不置一词，见我羡慕的眼神，便笑道：“聂庚娘绝不会手下留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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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说没？这次还有江湖上有名的侠客、侠女来观武喱！”

　　“听说是官家会秘密派人来。”

　　众人沉默了，虽然江湖与朝堂表面上不往来，但多少还是受到官家的钳制。虽然江湖一侠能于千军万马取皇帝首级，但却难以抵挡千军万马的杀戮践踏。各大门派在暗中都与朝堂有所交往，为江湖人所不齿却又无可奈何的联盟。在官家的吹捧下，三教九流的鼠辈可以成为千秋万载的大侠，而傲骨铮铮的高手即使扬名于世，在身后也被朝堂从史书中抹去。敢于抗争的江湖人士每每被暗中绞杀，如今的江湖以不复往日荣光，沦为朝堂政客手中的棋子。遥想当初首代宫主凤皇以一己之力从三国虎将手中夺得判谷，创立紫迢宫，是何等气势。再观今日的四大长老，声望有余、能力不足，才会让官家制服。

　　我合上书，不禁描画起凤皇的容貌。古籍上灵皇的画像最少有上百幅，而凤皇却只有一小幅半身像，还是当年凤皇杀灵皇、玄啸后，武林征讨她时的缉拿像。画中的凤皇仰靠在榻上，似是听到什么动静，面颊稍稍外侧，只能看见她的一点红唇、一线鼻梁，其余全部被垂地长发掩住。小像随着时间的流逝已经褪色变黄，然而凤皇手中一条血红的五色罗绮却紧紧抓住观者的眼球，也许作画之人为了强调凤皇弑妹杀夫的罪行，特意将这五色罗绮染成鲜红，凤皇的张狂似乎能透过这红色供后辈敬仰，只是……凭这小像能抓到她才怪。

　　我轻笑了一下，又想到自己的烦心事。若是真如陆元宝所说，凤皇的五色罗绮就藏在判谷应钟峰，也只能试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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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噤声！”陆元宝一把将我按在地上。挣扎着侧过脸，我气道：“你这般鬼鬼祟祟才可疑！话说回来，咱们究竟去哪里找？千万别告诉我你不知道。”

　　陆元宝不屑地推开我、站起来，“天下名器没有我不知道的。要说应钟峰哪里可能藏着首代宫主的兵器的话。”她扶起我，鼻孔朝天道：“只能是在那里了！”

　　我顾不得裙衫上的泥土，眯起眼看去，半晌，一字一顿道：“陆元宝，你最好给我一个好理由……”她所指的地方，名为万重丘，类似祠堂，只是里面供奉的是各代宫主和长老。万重丘连禁地都算不上，只是少有人迹。

　　陆元宝志气满满道：“至宸年间，江湖上传闻有人找到了凤皇的五色罗绮，众人闻风而动，紫迢宫更是立誓夺回。不过三个月，谣言被平息，原来是有人为得巨利故意编造出此等谎言。”
　　我抱着宝剑，翻着白眼道：“然后？”

　　陆元宝灵敏地抽出宝剑，又用布将剑身裹上，继续道：“那不过是为了哄哄江湖上的小鱼小虾。真正的争夺很是惨烈，紫迢宫折了十几个高手，也没能夺回来。”

　　“哼……”我学着她的样子开始包裹自己的宝剑，“所以呢？此处难道有门钥匙、传送门之类的？”

　　“你傻啊！紫迢宫的护短和锱铢必较江湖人皆知，本来兵器得到得不到还不要紧，他们争得不过是面子。可是居然赔上了这么多弟子，当时的宫主颀其人甚至下令紫迢宫弟子击杀夺兵器者，身死还不够、直至族灭方休。”陆元宝的脸隐藏在黑暗中，“别瞎想了，我才不是那族人。”她沉默了一会儿，等待巡逻的弟子打着哈欠从我们面前走过。“到最后，紫迢宫也没能找到五色罗绮。”

　　“那我们也找不到……吧？”我拽过一条树枝，遮住脸，压低声音问道。

　　“那人宁死也不肯将五色罗绮交给紫迢宫，想必是凤皇的狂热仰慕者。”她侧头瞥见了我难以置信的神情，讽刺地笑道：“像你们这种舞姬怎么能了解江湖儿女的情怀！想当年凤皇宫主是何等气派……”

　　“停住，她的丰功伟绩我今天已经恶补了。”

　　“呸，那些破书能写出些什么好玩意。总之，江湖中人仰慕她的不计其数，即便死后几十年，仍有人奉其为神明，甚至有人终生不娶，只守着凤皇的画像度过终生。”

　　“你是说，夺五色罗绮之人便是凤皇的仰慕者？而万重丘中有凤皇的遗骨？所以，他将五色罗绮还给了凤皇？”

　　陆元宝不情愿地点点头，“那人的尸骨是在应钟山被发现的，应该如此。”

　　我恨不得以头磕地，“元宝！既然如此，必有人先我们一步搜查过万重丘，岂会容你我找到？”

　　陆元宝阴险地笑了，“西湖，这世间知道此事的唯有你我二人而已，放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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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重丘如其名，在起伏的地势上是绵延十几里的楼宇群。虽然无人来此，里面却日夜灯火通明。我与陆元宝悄悄潜入，甚至算不上潜入，门外几乎无人把守。每座楼宇中都矗立着一座旧日宫主、长老的巨大塑像，脚踏石板，头触楼顶。每座楼有两层，每层上都在各处点满了长明灯，总算明白了陆元宝包裹宝剑的意图，此处真如白日一般。

　　我扬起脖子，喘着气问道：“这里这么多塑像，哪个才是首代宫主？”

　　陆元宝也有些傻眼，她指着一段楼梯道：“你在这里守着，我上二楼看看。”说罢，箭步如风奔上二楼，陆元宝几乎将半个身子探出栏杆外，急急吼道：“这里可以看见名讳。这是第七代宫主，婴藻。”

　　二人跑了几座塑像，大骂紫迢宫毫无章法，这第七代和十一代、四代一起，三代和十代、八代一起，举目远望，陆元宝咬牙道：“你我分头行事，”她前后各看了一下道：“你就从此处开始向前，我去那里向后寻找。”

　　没等答应，她一跃便消失在夜色中。我僵立在门口，冷风突然灌进衣袖，后知后觉的发现，此处算是一座豪华的坟地吧……

　　抱紧了自己又锈又钝的剑，踮着脚踏进楼中。仍是一座巨大泥像，从下部衣着来看，是个女子，还有一双大脚丫。我转了一圈才找到楼梯，那木质的楼梯上青苔遍布，稍稍用力便发出“吱吱呀呀”的呻吟，在空荡荡的楼中好不害怕。

　　想到自己也曾是游魂一枚，但愿此处幽灵怜我难入轮回解脱，安息吧。嘴里嘀咕着，一手扶住栏杆，一手抱住剑，慢慢向上爬。

　　“咔嚓”，我惊得后退了一步，一脚踩空，连忙撒开剑，双手抱住栏杆。喘了好一会儿气，才抬起头去寻剑，入目却是一双石榴红双狮滚球蝶花牡丹喜鹊绣鞋。

　　我颤抖着伸出手，想摸摸这是不是幻觉，绣鞋的主人似乎以为我在招手，也伸出手。雪白水嫩的纤纤玉指，又短又粗的萝卜指，碰到了一起。

　　“抬起头。”绣鞋主人的声音嘶哑，我浑身的汗毛竖起又趴下，浑身僵硬不敢动弹。那绣鞋主人等了一会儿，见我毫无抬头之意，便将手换了个方向，轻轻托起我的下巴。

　　四目相对，电视火光之间，我们都后退了一步。只是那人安然地站在高处，我却滚下楼去。

　　顾不得后脑勺灼热的疼痛，我急忙抓住刚才掉落的宝剑，猛地撕扯开上面包裹的破布。瞬时，万丈白光直射云霄，我呆滞地握着宝剑，喃喃道：“镁光灯、剑……？”正痴傻中，外面嘈杂的人声响起，不好！被人发现了。我一把丢掉剑，又解下衣衫扔在剑上，却还是晚了。叫喊声越来越近，我咬咬牙，飞快窜上楼梯。那绣鞋主人本是在上面看好戏，闻得人声，神情一凛，一把拽过我的胳膊，低声喝到：“噤声！”说罢，居然跳上栏杆、轻轻一点，飞到泥像的头上。

　　我死命抱住那人的胳膊，又腾出一只手，紧紧攥住泥像发髻上的一条丝带，这才有胆量去看下面的情况。

　　我们躲得正是及时，一群弟子举着火把、手持刀剑吵吵嚷嚷地进来。看来他们也是第一次进入楼中，刹那间，楼中唯有白光如虹。我连忙将脸转向另一边，好躲避这灼目的光线，却正好与绣鞋主人再次四目相对、鼻子碰鼻子。感受到手臂间的起伏，已知那人并非鬼怪，便不再害怕。绣鞋主人黛眉如远山，朱唇欲滴，双眸轻佻夺魂，眼角一点小痣更添风韵。面上粉白，幽香四溢，初春时节，还有些寒意，美人儿却春衫轻薄，淡绿罗裙，粉嫩披风。只是……只是喉结有些煞风景。

　　我与他再次近距离打量对方，同时收紧了手臂。在哪里见过他？将他的面孔与记忆中的人物一一对应，突然目瞪口呆——秦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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