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七月半

　　“你来做什么。”怀错不快地皱起眉头，放下手中的纸，看向来人。

　　我也随着看过去，竟是杨锦翅。皇子妃的打扮其实并不适合她，束手缚脚的，远不如当日一身骑马装的她。

　　杨锦翅柔顺地施了一礼，眼神温柔地在怀错身上转了转，便看向棺材里的“我”，“殿下将慕妃藏在这里，是有何打算？”

　　怀错垂下眼帘，一丝隐忍掠过，转瞬化为笑容，“你若是死了，这里也有你一处位置。”

　　杨锦翅愣了一下，攥紧了自己的拳头，生硬地说道：“殿下说笑了，偌大的皇陵难道没有臣妾安身之所吗？”

　　怀错站起身，慢慢走到她身边，拍拍她的背，“你多想了。”

　　“殿下……”杨锦翅转过身欲再说些什么，却发现怀错已经离开了。她闭了闭眼睛，端庄地拿起蜡烛，走到“我”身边，红唇微张，“放过他吧，你已经死了。”
　　我抱肩盘旋在她肩头，想笑一笑却不能。

　　那日之后，怀错来的次数减少，取而代之的却是杨锦翅。而今天，她竟带来了苏无绢。我凑近无绢，她已不似当初般落魄，隐隐有几分皇妃的气质。姣好的脸上敷着细腻的胭脂，如山茶花一般，令人不忍移目。杨锦翅果然不似我那般心胸狭隘，待她很好。无绢安静地跟着杨锦翅身后，目光紧紧盯着地面。

　　“殿下最近去你那里的次数很多。”杨锦翅无喜无悲地开口。

　　无绢的头垂地更低，声音如蚊子一般，“是殿下抬举奴婢……”

　　我双手虚扶住无绢的肩膀，叹了一口气。无绢是多么骄傲的人，如今却以“奴婢”自称。杨锦翅果然是最适合怀错的人。

　　“有你在也好，”杨锦翅坐下，拉住她的手，“小洛将军送来的女人一个不能进内院，懂吗？”

　　“是。”无绢低声应了，并不多话。

　　“你也无需我多提点。”杨锦翅松开手，看向棺中的我，“殿下宠爱你不过是因着她。但是，这份宠爱能留几年呢？你自己心里要有数。”她触碰了一下自己的眼角，“皇后的意思你也知晓，杨国境内所有吕女都被斩杀。若不是我出手保住你，此时怕已经和慕妃作伴了吧。”
　　“是。”无绢轻轻跪在她脚边。

　　“我与殿下同是大承皇帝的后代。杨国最尊贵的血脉断不能被低等的血液污染了，你可明白？”

　　无绢将头扣在冰冷的地板上，慢慢道：“奴婢的命是娘娘救的。娘娘这么做也是为奴婢好。”

　　“我知你是明事理的人，不枉她曾看重你。”杨锦翅起身，面上没有多余的表情，下巴微微扬起，“既然殿下因为她宠爱你，你也不要辜负了殿下的期许。多在这里陪陪她吧，没准还能想起更多的旧事。”杨锦翅的嘴角浮起一丝自讽的笑容，“可怜我没早几年认识她。”

　　苏无绢伏在地上不出声，杨锦翅缓缓地走了出去。我站在无绢身边，呆呆地摸着她的头发。二人之间的虚伪与做戏，二人心知肚明，只是杨锦翅贵为郡主，身后有北疆为盾，苏无绢又有什么呢？

　　她踉跄着爬起来，飞快跑到门口张望了一番。我吃惊地浮起，也想跟过去，却被一个力拉住。

　　“梨慕，”她坐到怀错常坐的位置上，两行清泪簌簌流下，“好久不见。”她哽咽着捂住自己的脸，“我后悔了。”胭脂被泪水冲洗出一条条痕迹，看着滑稽又可怖，“我只是不服气，凭什么自己要陪着那个蛮人过一辈子？”

　　我坐在棺材盖上，伸手去拭她的眼泪。心里却知道，这个所谓的“蛮人”，是鲁镇的刘大牛。

　　“江陵苏氏的儿女，从来没有为苏家丢过脸。我爹爹在纵火烧了苏家之前，对每个孩子都说过这句话。他宁愿和苏家一起被烧死，也不愿投降杨国，而我却为了活命，嫁给了刘大牛。”她抹了一把泪水，“也许这就是我的命运吧，童夫人教导过我，女子以夫为纲，要认命。我便认了。那时你和殿下逃到鲁镇，我私心里倾慕过殿下。但是和鲁苑不同，我从未想过与你争夺他。小时候看童夫人为爹爹日夜煎熬，却得不到爹爹的一丝宠爱。我自己的母亲得意过一阵，也被年轻貌美的姬妾挤下去，成了人见人嫌的模样。我又怎会去走她们的老路呢？其实，现在想想，也许我爱的并不是他，而是他的地位和权势。”

　　苏无绢吹灭的烛光，“当洛皇后得到我的药方后，她问我，要怎样的奖赏。我一时糊涂，说要和你共同服侍殿下。那时我以为，你我虽不是姐妹，却情甚姐妹。没想到你竟生了那样大的气。我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却也失去了尊严。殿下宠爱你、护着你，你大概都忘记自己不过是吕国的俘虏了吧？可是，殿下没有护着我。为了锦衣玉食，我逃离了鲁镇。而这里，我尝到了苦果。后来，你和殿下渐行渐远，我好害怕。南池恨我入骨，她当然也是恨你的，可却敌不过你与殿下的深情。而我，却是多亏了你的存在，才没有消失在她手下。”

　　我握住她的手，默默地靠在她肩膀。

　　无绢叹息了一声，泪水滴落在地面，发出轻微的一声“啪”。“所以，我贿赂了胡郎中，让他说你已孕在身。即使终要被揭穿，只要殿下肯低头，你肯低头，又有什么好怕的呢？没想到、没想到，”她摇着头，晶莹的耳坠闪着微弱的光芒，“没想到我竟害死了你。我苏无绢一生只有你一个知己，却三番两次毁掉你的幸福，如今算是彻底丢尽了苏家的脸面。到如今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她举起双手，抚摸着棺材，带着眼泪笑了，“梨慕，你可还记得梅妃？二皇子的女人？她死了……她在宫中刺杀洛皇后，被判凌迟，自己在牢中咬舌自尽了。洛皇后大发脾气，逼着皇帝下旨，诛杀杨国境内所有的吕女。是杨锦翅救了我，殿下…….他大约都不曾留意过我。纵然她救我，也没什么好感激的，”无绢用力去推冰棺的盖子，“你曾说过，杨锦翅是最适合殿下的女人。我明白了，一样的心狠手辣。她救下我，不过是为了暂时巩固自己的地位。殿下的眼睛好了之后，多少公卿侯门女盼着嫁进来。她需要我提点着殿下，你还在。可是，她又不能完全忤逆皇后的意思，便给我灌了绝子汤。你瞧，这算什么恩人？”

　　她咬紧牙关，用力去推，嘴中仍道：“那个梅妃，其实刺杀的并不是皇后，而是皇后身边的南池。那南池，是皇后与洛克敌的杂种，难怪连殿下都奈何不了她！你也许好奇我如何会知道？“无绢忽然仰起头，似乎能看到头顶上漂浮的我，“梅妃去皇宫之前已知自己必死无疑，她悄悄将贴身丫鬟送到我身边，并要我……”

　　无绢终于推开那棺材的盖子，我尖叫了一声，害怕地护住自己的身体。她颤巍巍的抬起手，将那支青玉燕钗拔出来，又从袖中掏出一支一模一样的玉钗，仍叉回原处。我半是害怕，半是兴奋，终于可以离开这个地方了！

　　无绢喘着气将盖子退回去，苦笑道：“殿下发现不发现也无所谓，不是死在他手中，就是死在杨锦翅手中。我害了你，现在要来还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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