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七月半

　　虽然我有心回避，但是岁月的痕迹仍旧在颜十一的身上闪现。那段岁月于我是昨天，于颜十一和怀错却已是一往经年。三年、四年或是五年？从木奴身死到此时，有一大段的时间从掌中流过，而那时的我不过是游魂，哪里知晓其中玄妙？平白丢了几年的时光，看年少时的故人纷纷步入生命的正轨，自己作为旧日的影子还有多少分量呢？

　　初见颜十一时，他还是嚣张不羁的异国少年，不守规矩、蔑视权势，取笑怀错的规整有礼，依仗着父亲在姚国的权势，在三国中混得顺风顺水。那时我正被怀错的事情烦恼着，嫉妒他的逍遥。
　　此时，在鸾笙楼奢靡的欢声笑语中，我好奇地看着他的容颜。与旧日一般的美貌，一般的生机勃勃。只是他的衣饰一丝不苟得按照杨国的规矩穿戴好，连他曾经略显生硬的北国腔调都染上了中原特有的软绵。目光不由移向他的手背，却是一片光滑无瑕，当初那个怪异的图案仿佛从来没存在过一样，连伤疤都淡得看不见。时光带走了太多东西，我却逆着生命轨迹反向前行，不知最终是他们忘记了我，还是我最终抛弃了他们。

　　“公子为何对我如此无情？容容自认学识、容貌都在鸾笙楼众女子之上，公子若当真要离去，还请指点容容一番。”我浅笑起身。夜色笼罩了鸾笙楼，此时再不回府，怕是要有麻烦。

　　颜十一歪着脑袋，目光游移不定，最终望着我的袖子粗声道：“你是个什么来历？”

　　“公子何必问？”我推开房间的门，轻声道：“身在此处，我可以扮演成为任何人，红颜知己，酒肉朋友，女儿，母亲，情人，采桑女，相府千金。只要公子说出口，容容便能满足公子的意愿。”回过头，深深望着颜十一道：“公子可以将容容的话当做倚门之娼的伎俩，也可以当做肺腑之言。今日虽是与公子初遇，容容却仿佛在哪里早已与公子结识。公子尽可以笑我不自量力。也许再过一月，我也如同楼上楼下的姐妹一般，见一个爱一个了。”

　　屋内没有蜡烛，即便有，我也不愿意点燃它。黑暗中的我们，仿佛真正看透了彼此的灵魂，至少于我是如此。此时，带着百里木奴的残念，借洛西湖的口来诱惑颜十一，大概真是舍不得让这个人从指尖溜走。

　　颜十一走到我的跟前，借着楼下昏黄灯光贪婪地审视我的侧面。倚在栏杆上，看鸾笙楼中的另一个世界的热闹。颜十一终于开口，“人人皆道，鸾笙满眼艳色妖态，却如寄神仙宅。”

　　我自然而然挽住他的手，笑道：“既然人人都如此说，那必然是不错。”

　　颜十一推开我的手臂，冷声道：“那你觉得本公子需要什么样的女人呢？”

　　他故作冷傲的姿态令人忍俊不禁。我沉吟了一会儿，“公子年幼的时候，可曾爱过哪个女孩儿？”

　　“不曾。”

　　“公子年少的时候，可曾爱过哪个女孩儿？”

　　“亦不曾。”

　　“公子既然未经历过情爱，便不该来此风月之地。”

　　“看你小小年纪，又有何资格说我……本公子？”颜十一撇了撇嘴。

　　“容容想扮成公子心中第一个挪不开眼的人。可此处人事令公子百般戒备，我需要很久才能得到公子的信任，可惜那时公子已经不是容容心之所系。吾情生时君未懂，君情生时吾已倦。可见今日容容与公子相见即是错，望公子寻得可心姐妹，不枉容容一片情意。”

　　颜十一皱着眉，气道：“饶了半天，你竟是想让我走？”

　　他转过身拍了拍栏杆，露出凶狠的笑容，“不过是个玩意儿而已。”说罢，扬长而去。

　　我独自在黑暗中呆了一会儿，也蹑手蹑脚离开鸾笙楼。

　　**********************************************

　　“温朱？”我小声向门里呼唤，等了半晌却没动静，试探着去推门，却温丝未动，不由焦急。正踌躇时，门内忽然传来了戒备的声音，“外面是谁？”

　　我无法，只得答道，“里面是哪位嫂子？我是洛西湖。”

　　木门吱吱呀呀得打开，一股浓重的酒味迎面扑来，还带着呕吐的腥臭。一个中年女子顶着乱糟糟的头发、举起灯笼向我脸上戳。

　　“晦气。”待她看清我面上的面具，不由瑟缩了一下。女人把门打得开些，嗓子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我小心挤进去，道了一声谢，便要走。

　　“慢着，”那女人忽然扯住我的胳膊，嘴角裂开、露出一排黄牙来，“小娘们这就走了？我可是在风地里站了这么久，就是为你开个门啊！连酒钱都没得赏？”

　　我舔着自己的牙根，暗恨此时的落魄，正要开口，耳边忽然传来沸沸扬扬的呼喊声。其中一个清脆麻利的女声让我与这个女人同时一震。

　　“晦气！凉家那个泼货来了！”女人急忙扔开我的胳膊，摇摇晃晃便躲在围墙下的灌木丛中。
　　我还没来得及躲，几个奴婢纷纷跳到面前，将我团团围住，口中得意地喊道：“凉夫人，抓到一个！”

　　洛双溪的正室、受尽万千宠爱的凉梅生一袭红装立在了我面前。

　　“啪！”我捂着脸跌倒在地上。

　　凉梅生个子高挑、身材均匀丰满，大概是出生于习武世家的缘故，手掌格外的大而且有力。正当我勉强想爬起来时，凉梅生忽然冷冰冰地开口道：“这是哪儿的混帐蹄子，把脸上的东西给我扒下来！倒叫我瞧瞧！”

　　我抬起头去看凉梅生，她的颧骨高而刻薄，眉毛粗重、嘴唇长而薄，鲜红如嗜血，发髻上的金银珠宝晃着光像是鬼怪。我并非第一次见识这个凉夫人的凌厉，却从未看到头怒火冲冲的样子。
　　顺从的奴婢丝毫不提我是名义上的小姐，只是挽起袖子来扯我的面具。

　　“唉呀妈呀！鬼啊！”

　　“吓死我了！”

　　凉梅生也后退了两步，扶着胸口，嫌弃道，“快、快再安上！”

　　奴婢哪里还敢靠近我，一把将面具丢在泥土里便缩回人群中。

　　凉梅生嫌恶地转过脸，高声问道：“你可有见到人从这门里出现？你又为何在这里！快说！”
　　我拾起面具，也不急着戴上，而是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高举过头，细声道：“还请夫人原谅，我……奴婢……”

　　凉梅生扯过那纸，递给身边的心腹。

　　“夫人，是当票。”

　　凉梅生的脸色很不好，“好大的胆子，难道敢拿府里的东西出去换钱！给我拖到柴房打上几板子！”

　　几个婆子战战兢兢靠过来，作势要缚住我的胳膊，凉梅生没得到她想要的，率领着一群手下浩浩荡荡继续往别处走了。

　　“老姐们！”刚才那黄牙乱发的女人从灌木丛里窜出来，“吓死我了，差点没让那烈货逮住！”

　　“归嫂子！你竟躲在这儿！钱都放出去了？”那几个婆子连忙围到那女人身边。

　　“放心吧，小菜儿一叠。”

　　“那我们就放心了，行啊。你先回吧，我们还有得忙呐！”说罢，她们便要揪住我的肩膀。

　　“嘿，姐妹们卖我个面子，这小丫头也算有义气，没把我供出去。要不然，咱们大伙可就倒霉啦！”

　　***********************************

　　这位“归嫂子”领着我到了自己的屋子，点起蜡烛凑到我脸上仔细瞧了瞧，又伸出手指摸了摸，笑道：“好狡猾的小丫头！居然是自己画出来。”

　　她扔给我一块布，“擦擦吧，哪里来的胭脂，里面竟是些不三不四的东西。”

　　我在心中赞叹了一声。有了“谋士”拿下面具又将我推倒颜十一面前的前车之鉴，我在离开鸾笙楼之前，挖了好大几块胭脂，在脸上涂抹了一番，才敢回来。

　　归嫂子又从怀里掏出当票，嗤笑了一声，“这可是一个月前的，也就糊弄糊弄那些没眼力的丫头片子。”

　　我擦干净脸，闻声也笑了，“归嫂子确实见多识广。”

　　那女人闻言露出黄牙，笑得眯起眼，却又正色道：“你可不要小瞧了凉梅生，此时她正火大，才让你蒙混过关。哪天再犯到她手上，你可没命笑。”

　　“今天早上还看见她在花园散心，怎么晚上回来就这样火大了？”我好奇地问道。

　　归嫂子哈哈大笑起来，“你也知道外面传二老爷不是老将军的种。”

　　“略有耳闻。”

　　“还说什么真正的小姐脚踏梅花、额顶七星。”她揉着自己的肚子，恶毒地说道，“本来在下人中间传传也就罢了，谁知竟死人了！”

　　我的心头一紧，连忙追问：“谁死了？”

　　“也不是刚刚开始死人，不过死的都是阿猫阿狗，也没人当回事。这回可不一样，听说死的是那边的人！”归嫂子一副“你知我知”的神情，还眨了眨眼。

　　“那边？”

　　“北边啊！当今大皇子娶了北安王的宝贝闺女，还带了一群当兵的来了京城。那群当兵的又把家里小的老的都接来。今天死的听说是北边哪个中骑都尉的千金，这可不得了！”
　　我更糊涂了，“这与我们洛府何干？”

　　归嫂子冷哼了一声，“那小姐据说头上又七颗痣，脚底有梅花印。”

　　我惊呆了，想到秦融的阴狠，不由胆寒，喃喃道，“怎么会这样巧？”

　　“说来也许那小姐和你一样，不过是在脚底画了朵梅花，谁知这么命薄？北边的那群兵一口咬定是二老爷派人杀的人，要讨说法呢！怨不得凉梅生一副火烧眉毛的样子。”

　　“可是，”我游移了片刻，“咱们可是洛府啊，怎么会有人敢动咱们！”

　　“小丫头，今时不同往日了啊，”归嫂子长长叹了口气，“当初老将军在的时候，谁敢从洛府正门走？现在，谁都能踩上几脚。”

　　我轻轻吸了口气，故作无意问道：“那大皇子可是洛皇后的儿子、老将军的外孙啊，他会不会帮我们呢？”

　　“大皇子？”归嫂子摇了摇头，“那孩子瞎过一阵，现在日日风流快活，哪里顾得上我们。”

　　我的心忽然沉了下去，“风流快活？他不是娶了北安王之女吗？”

　　“傻丫头，那大皇子三个庶出的子女，没一个是那郡主的骨肉，一看就是生养不出来。哪个男人还能守得住？”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