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告诉你

　　李茜茜站在厨房等待水烧开的时候，天空突然下起了暴雨。炉子上的锅盖被蒸汽顶开又合上，发出轻微的响声。她关掉炉火的开关，拿起奶锅把锅里的水倒进茶壶里，滚烫的水流到锅沿边上时发出了像烤肉一般滋滋的声音。盖上茶壶盖闷了半分钟左右，倒掉茶水，再往茶壶里倾注进开水，如此反复三次，茶就算泡好了。很早之前听人说过，成都有一家茶馆的茶壶因为长年只用清水冲洗而不刷，茶壶壁上已经积攒了厚厚一层茶垢。就算直接倒入白开水泡一会儿都会出来好喝的茶水。她看着自己的茶壶，干净明亮。可能这种透明玻璃材质还是不行吧，应该要紫砂壶才行，她心想着，抬头看了看窗外，已经是雾茫茫一片。世界就像一口烧着开水的大锅，冒着氤氲的水汽。今年夏天南方很多暴雨，许多地方发了洪水。小区楼下以及电梯里一个月之前就张贴了告示，大概是说有车的人一旦听到广播通知要赶紧把地下停车场的车挪到地面上来。没车的李茜茜在电梯里看到告示的时候心想，如果水已经流到地下停车场了，那些人去挪车就够呛了。

　　早上的时候她收到银行的短信，说是信用卡的申请被拒绝了。她跑到家门口的营业厅去问了工作人员，她说我有正式工作，申请表也是认真填写的，总要给我一个被拒绝的理由吧。可对方也说不清楚被拒的原因。最后问了句，你名下有车吗？她摇摇头。对方又说，有车就好办了。带着一种莫名其妙被拒绝的窝火，回家的时候在电梯里又看到那张告示，此刻她觉得，在那个空气十分不流通的地下停车场，有车等着你去挪，似乎也是不错的事情。

　　到家上网查到了职称考试的成绩，差了一门没过，只能来年再战。她看着电脑屏幕，心里暗暗的咒骂了几句，随即就转换为悲哀。从小到大经历的各种考试，她总是会差一点儿。有时候不光是考试，做别的事情也会有差一点儿的情况出现。她爸有一次跟她说，你做事情从来不会拼尽全力，所以才总是差一点儿。她在心里反驳道，不是所有事情都是努力了就能成功的。

　　茶壶壁上的余温已经散尽，变得冰凉起来。李茜茜双手捧着茶壶，看着窗外没有停止迹象的暴雨，重重地呼出一口气。真是糟糕的一天啊。

　　一个小时之后茶喝完了，她起身准备去厨房再烧一壶开水的时候，电话响了。她拿起来看到是一个陌生的号码，过了两秒钟才接起来。
　　“喂？”
　　“喂，李茜茜吗？”电话那边传来一个似曾相识的男声。
　　“我是，请问你是哪位？”
　　“是我啊，吴一涵。”
　　“诶？你不是在英国么？”
　　“都回来了一个多星期了。”
　　“那还去么？”
　　“去，不过暂时会在国内待上一段时间的。”
　　“这样啊……你找我有事吗？”
　　“出来喝酒啊。”
　　“这么晚了……”
　　“现在才十点，正是夜生活开始的黄金时段啊。你住哪儿呢？”
　　“我住南边。”
　　“正好，我这儿就在南边，等会儿我把地址发你，你直接过来吧。”
　　“唔……”李茜茜此刻在心里盘算着，她洗头梳头加化妆一共要花多长时间。通常这些事情的麻烦程度大于她想出去的欲望的话，她都会拒绝出门。
　　“别犹豫了，咱都这么久没见了，叙叙旧嘛。”
　　“遇到感情问题了吧？”
　　电话那边顿了一秒。
　　“呃……被你看出来了啊，哈哈。”
　　“那好吧，我到了再给你打电话。”
　　放下电话她穿好衣服收拾了手提包，把头发随便挽了个髻就出门了。反正是晚上，也不是什么重要场合，素颜也无所谓了。李茜茜住的小区在城市南边，算是比较繁华的地段，白天打车需要的等待时间比坐公车加堵车的时间还长。不过因为附近没什么娱乐设施，晚上人流量也变小了，空车一辆接一辆。她一下楼就打到车了，对司机说出短信上的地址之后，坐在车上她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松了口气。

　　十多分钟之后她在一个路口下车，发短信给吴一涵，等他出来接。很快吴一涵就在街对面出现，四处张望了一下，然后才挥动双手示意她过去。她刚准备过马路，一辆车打着灯就驶了过来，她下意识的举起一只手挡住双眼，脚下不停往后退。车开走之后她才走到酒吧门口。
　　“还是怕强光？”
　　“嗯，眼睛始终有点畏光。”
　　“刚才差点不敢打招呼，这要走大街上擦肩而过，我还真认不出你了。”
　　“变化有那么大么？我可是一眼就认出你了。”
　　“嗯……反正跟几年前有那么点儿不一样了。”
　　吴一涵推开酒吧的门，侧身让她进屋之后示意她靠窗一桌，两人一起走过去了。
　　“喝点儿什么？但我记得你好像不太喝酒的吧？”
　　“我点个饮料就好。”
　　加了冰块的橙汁端上来了，玻璃杯的外壁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水珠。李茜茜拿手指抹掉那些水珠，然后搓了搓手指。
　　“这次又是什么情况？”
　　“你别这样……搞得好像每次我找你叙旧都是在解决感情问题。”
　　“严格说起来，还真是这样。还是之前那个叫什么来着……长得挺白净的，瘦瘦小小那个姑娘吗？”
　　“你说她啊，不是的，已经和她分手了。”
　　“又换了啊，你的感情生活还真是多彩多姿。”
　　“你都不知道我多想稳定下来，不愿意这么折腾的，但没办法，都是命。”
　　“真酸。快告诉我，哪个姑娘让你把命这种词都搬上台面了啊，不得了。”
　　“其实你认识的。”
　　“我认识？不是我朋友圈子里的吧？”
　　“那这么说起来，就算你曾经认识，现在我猜想你应该知道吧。你记不记得我初中时候，那个女朋友？”
　　“宋遥？”
　　“你还记得啊。”
　　“记得，你俩那会儿带头早恋，我没忘了你，就铁定忘不了她。”
　　“哈哈哈，现在听到早恋这词儿觉得真是新鲜。”吴一涵说着，发出了爽朗的笑声。星期天的晚上，这个酒吧人不算多，他的笑声在小范围内扩散开，像肥皂泡一样很快消散。
　　“这么说你是和她又和好了么？”
　　“是，不过这也就是我的苦恼所在。我初中那会儿是真喜欢她，不是孩子气闹着玩的，后来不是分手了么，我又转学了，就再没见过。虽然我还是谈了好几个女朋友了，可每次只要想到她，或者从某些同学那儿听到她的消息，心就完全飞她那儿去了。结果上次回国，去一个朋友聚会见到她了，于是旧情复燃了。所以说都是命。”
　　“我怎么听你说起来是挺美好的一件事情，没觉得有什么苦恼的呢。”
　　“我这才刚跟你交待背景呢，等我慢慢说啊。”
　　“一开始我俩真的特甜蜜，你知道，那种十年来你总是对一个人心心念念，突然这个人就真的又回到你身边了的感觉太美好了。我们几乎每天都在一起，后来我回英国了，依然每天都是电话视频的从来没间断过。”
　　吴一涵说话的时候，李茜茜把桌上的空杯子倒过来，用杯底撑着下巴。把橙汁放在垫下巴的杯子前面，就着吸管喝橙汁，不喝的时候就咬着吸管，头也不抬起来。
　　“慢慢的就有点不对劲了。两个人隔得太远，所处的环境又不一样，交际也不一样，有的时候我特别想她，给她打电话，可能她在上班或者忙，没办法多聊。有的时候她遇到不顺心了，想我安慰她，我这边又有事不能耽搁。其实这些都还好，就算是异地恋的通病吧。但我跟她是旧识，彼此以前或多或少都有些了解，心里面始终存着那时候的印象，总觉得对方都还应该是那样。可是都过了十年了啊，有些方面变化实在太大，突然一下就有点不能接受，因为这种事情吵架也不是一两次了。”
　　李茜茜还是保持刚才那个姿势，咬着吸管，只是时不时地抬头看看吴一涵。
　　“你怎么不说话呀？”
　　李茜茜吐掉吸管，下巴还是不愿意离开杯底。
　　“啊？你说完了吗……刚才我插嘴你又叫我听你慢慢说，你的节奏真是难掌握。”
　　“说说你的意见吧。”
　　“我觉得宋遥挺好一姑娘啊，长得也好看，我记得有一星期英语老师请病假，别班的老师来代课。第一堂课就夸宋遥长得漂亮。跟她相处觉得人也不错的啊。都有什么让你不能接受了？”
　　“她现在简直大小姐脾气得不能行了。上学那会儿虽然知道她家境不错，但是她脾气挺好的，又开朗，也不会蛮横不讲理。现在是让你出现你就得马上出现，让你走你就得走，不然她就生气。好几次我和朋友在一起玩，玩到一半她就非得拉我走。我只好把我朋友晾在那儿去陪她。”
　　“单看这一点这是有点过分……不过你也说了，她家境又好，人又漂亮，有点脾气也是正常的。你们男人就是要求高。何况她知道你喜欢她迁就他，女生闹点脾气其实也没什么。你还没遇到那种，各方面都一般偏偏就脾气倔得跟头牛似的还自我感觉特良好的呢。”
　　“有这种人？”
　　“这社会什么稀奇古怪的人都有了，偶像剧女主角不都那样么，电视剧还不够生活夸张呢。”
　　“所以说偶像剧害人呢，净叫人学坏了。”
　　吴一涵说完，一口喝光了杯里的酒。李茜茜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从你转学到现在，都十年了啊。”
　　“可不是，时间真快。张柏芝都给谢霆锋生了两个儿子了。”
　　“那我们有多久没见了？”
　　“好几年了，好像就高中的时候见过一次。“
　　“嗯我记得，那次在你家附近的大学里，在那个花坛中央的环形区，你坐我对面边抽烟边说。后来你就出国了。好像从你转学之后到现在，我们也就见过一次。”
　　“你一直都受不了烟味嘛，而且我还记得那次送你回家路上遇到车开过来，你也是用手遮着眼睛。”
　　“你记性可真好，我就只记得你那次找我也是感情问题。Q上你也总是跟我说感情问题。”
　　“所以这样我们才没生疏嘛。有的时候我总是需要一些女生的意见，你说的话我比较受用。”
　　“那你觉得我变化大么。”李茜茜终于把头抬起来，扭了扭脖子，低头用手捏了捏后颈。
　　“外表上看，变化是挺大的，至少走大街上我是不敢轻易认你。其他方面倒还没觉得有什么特别明显的变化，好像上学那会儿，你还活泼点儿。”
　　“我也觉得你变化不是特别大，样貌我还能认出来，性格上我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同样是十年后，我能接受的，宋遥不能接受，其实是因为以前我和你对彼此了解不够。那个时候我们其实也就是一般的同学关系而已。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我Q上的初中同学分组，基本上都没什么人了，可始终留着你的号码，每隔一段时间，你的头像就会闪出来说几句话。这么多年我们还能一直保持朋友关系，我觉得挺神奇的。”
　　李茜茜说完又开始喝橙汁，喝到底了吸管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你再叫一杯喝的吧。”
　　“不用了，我也喝点酒吧。”
　　她把用来垫下巴的杯子翻过来，用纸巾擦了擦杯子的边沿，倒了一点吴一涵的酒。
　　“那你的意思是，我和宋遥是因为彼此太了解，才不能接受对方的变化？”
　　“可能吧。以前太了解，年少时期的恋爱又美好，有些东西就会根深蒂固。现在再遇到觉得有变化，就产生心理落差了。而且你也说了，你们再相遇的时候那种热恋状况，本来热恋期一过人就会产生心理落差，又是异地恋，这加起来都是三重落差了。”
　　吴一涵背后那一桌的两个人起身结账之后出去了。接着就有两个人推门进来。走在前面的那个男人，很瘦，一米七左右的个子，和走在他后面那个女人相比，肤色显得有点黑，灯光有点暗，李茜茜看不太清楚他的脸，但感觉应该是一张清秀的脸。他们在靠近吧台的一张桌子边坐下，中间隔着刚刚结账的那张空桌。她把视线转回吴一涵的脸。
　　“你看后面那个人，像不像林昊？”
　　吴一涵顺着李茜茜下巴所指的方向转头看过去，看了几秒钟，又把头转回来。
　　“有那么一点点，瘦的挺像的，肤色挺像的。”
　　“我也这么觉得。”李茜茜笑着抿了一口酒。
　　“想起那会儿，我还经常和他逃课呢。你还和他有联系吗？”
　　“毕业之后就没了，有尝试联络过几次，每次都是联系上没多久就又失去联系了。”
　　“怎么会呢？他算是你初中最好的异性朋友了吧？我一直以为你至少会联系的几个人里面肯定有他，有人问我他的联系方式的时候我都想着你肯定知道。”
　　窗外的路灯光很昏黄，和室内的光线差不多。李茜茜望着窗外的斜前方时，突然有辆车打着车头灯驶过来，这条路上很少有车开进来，她来不及伸出手，就下意识的眯起了眼睛，感觉到灯光从眼皮上拂过，好像带着炽热一般，在暗下去的那一瞬间重新冷却。她再次睁开眼的第一秒钟，觉得世界好明亮。
　　“嗯，他是我初中最要好的异性朋友。刚入学的时候就和他同桌，换了一次座位还是和他同桌。一开始就觉得他挺有意思的，那时候他身高只有1米47，只到我耳朵上方一点点。一双单眼皮和有点上扬的眼角，嘴唇薄薄的，看起来跟韩国男明星似的。黑黑瘦瘦的运动神经又超发达，整天在我面前像猴子一样蹦来蹦去。有一次我800米长跑不及格，他主动说要陪我练习。结果下午自己跑去打篮球压根儿没记得我这边，我自己跑完累得趴桌上一动不动。他直接拿了一瓶刚买的冰镇可乐放我桌上吓得我坐起来，看着他一边喘气一边道歉。”
　　李茜茜说完顿了顿，喝了一口酒。
　　“我当时真的有点感动。因为那好像是第一次，有一个和我本来没什么相关的人，却把我的事情放在心上，并且会因为自己食言而内疚。我觉得这个举动，可能改变了我的一些观点。好像是从那之后，我就开始有点在意一个人，是不是会履行他的承诺。”
　　杯里的酒还剩了一个底，她仰头一口喝了下去。酒精作用开始有点生效，她用手撑着下巴，对着窗外半眯起了眼睛。
　　“当时我们的座位也是在窗边，夏天的傍晚，上晚自习之前那段时间，夕阳刚好要照进教室，他对我说话的时候阳光照在他的脸上，很耀眼，就像……”
　　她皱着眉头，似乎在找合适的形容词。
　　“像什么？”
　　“大概是像太阳吧。”
　　李茜茜说完，把手重新放回杯子上，视线也回到吴一涵的脸上，发现吴一涵正看着他，她突然就脸红了。
　　“所以我不喜欢喝酒，稍微喝点酒就要说胡话。”
　　“这又不丢人。我在你面前那胡话都说了好多次了。难得听你说起这些，挺好的。起码觉得我们是在交流了，不然总是我对着你诉苦。”
　　吴一涵笑着说完，对着吧台的服务员挥了挥手点了一瓶同样的啤酒。她的眼神看向吧台，又看到刚才进门那一桌的男人。吧台的灯光映着他的脸，她看到他的眼睛，也是一双单眼皮，眼角似乎有点上扬，正在喝酒的杯子挡住了脸的下半部分，不能看清全貌。
　　服务员端来了酒，帮忙打开后吴一涵先给李茜茜倒了半杯。
　　“他初中那会儿好像是和我们班那个北京姑娘谈过恋爱的吧？”
　　“对对对，就是那个北京姑娘，叫什么名字来着？”
　　“张什么吧……我还真忘了。反正那时候，我和宋遥，还有他俩，两对还一起晚上逛操场，结果被教务处主任拿着电筒巡逻给逮到了。”
　　“哈哈哈，这事儿我也记得。”
　　李茜茜一边说一边放声笑了几下，意识到有点失态之后赶紧收声了。
　　“他谈恋爱那段时间你们似乎没有同桌了吧，我当时坐在他斜后方，我记得我斜前方不是你。”
　　“嗯，那段时间基本上说话都少了。”
　　“你吃醋？”
　　“怎么可能，是怕北京姑娘不高兴嘛，名花有主的人当然得保持距离，这道理现在小学生都懂。”
　　“现在的小学生，可不管你是不是名花有主，喜欢的就要占为己有。”
　　“这……倒退十年还真是单纯啊。”
　　那个时候，她和林昊的确是疏远了好多。他和北京姑娘其实没多久就分手了，但之后他和李茜茜也不如从前那么亲密了。直到初三快毕业之前那段时间，可能因为都要散了，班上的人全都开始互相热情起来，也包括李茜茜和林昊。两个人经常一起去图书馆后面听随身听，吃外卖。还一起对着潮湿的草地上长出来的蘑菇许愿。
　　“那北京姑娘后来呢？”
　　吴一涵的手在出神的李茜茜面前晃了晃。
　　“北京姑娘回北京了呗。”
　　“那你和林昊呢？”
　　“高中刚开始那段时间，各奔东西的大家都喜欢互相写信，我同时和好几个女生通信。不知道是从谁那儿传给我林昊的地址，我就写了一封过去。很快就收到回信了，还通了一次电话，我们都特别高兴。但我写了第二次信过去就没收到回复了。当时的电话是他高一宿舍里的，好像高二他搬了宿舍，新住进去的人也不知道他是谁了。”
　　“莫名其妙就断了啊，你们当时信里都说什么了。”
　　“也就是聊聊近况之类的。我只记得他当时在信的最后跟我说，毕业离校那天，他在教室窗口看着我爸妈把我接走。他说当时差点就哭了，我有回头看窗户，看到我回头他赶紧蹲下去了。”
　　“毕业真是伤感又美好，像我这样一年转一次学的人，还真是没办法和同学培养多深厚的感情，美好的毕业情绪都没能体会到。那次没有回信失去联系之后你就没想过再找他了吗？”
　　“没有。高中也有高中的朋友，学业也比较重。但是高三的时候，我有一次在教学楼，下楼的时候突然有一个男生跑的很急的上楼，差点和我撞上。急刹车之后他很不好意思地对我笑了笑。肤色眉眼都很像林昊，我突然就挺想他的。那个男生就好像一个提醒似的，提醒我，该再去联系联系他。就好比心跳有一定的频率，每隔一段时间，我就会想起他。”
　　“我知道，你一向是行动派。”
　　“我找了好几个人问他的电话，他上高中后也渐渐的很少和人联系了，所幸最终还是问到了。通电话的时候他很惊讶，我能听的出他还是高兴的。我没问上次为什么突然断了联系，他也没有主动提起。他告诉我他抽烟了，叫我别太介意，说人都是会变的，他知道我不喜欢别人抽烟。我说没关系。他还说他成绩不太好，高考准备去考体育特长生的，能加点分，所以过几天就要去别的城市集训，号码会换。我说好，那换了号码告诉我。他也答应了，但之后就又断掉了。”
　　“就这样而已？就一个电话，他也没有再告诉你新号码你们就重新失去联系了？”
　　“嗯。我那时候有点失落，开始觉得自己是一厢情愿，他并没有很想再听到我的声音。每个时期有每个时期的朋友，有每个时期该做的事。那时候的感觉就是，他已经大步迈向新生活，我却很傻的原地踏步。高三大家都很紧张，我也没心思再想这件事了。”
　　李茜茜说完喝了一口酒就低下头了。她不想告诉吴一涵，高三那天的那个下午，她在学校门口的快餐店门口，听到林昊的声音的时候她有多高兴。她根本不在乎林昊是不是抽烟，成绩好不好。如果现在他就在旁边，她愿意陪着他一起蹲在地上看他抽烟。她觉得这是她的弱点，所以对吴一涵说不出口。再次抬起头的时候，她的眼睛里有一丝晶亮的光芒闪过。
　　吴一涵的电话响了，是宋遥打来的，他拿着手机出去了。李茜茜百无聊赖地坐在座位上东张西望，目光又飘到了吧台那桌的男人身上。那个男人正低头拿着打火机点烟，依旧看不清全貌。
　　“久等了，顺便在外面抽了支烟。”
　　“你在这儿抽没关系的，这里面反正都已经烟雾缭绕了。宋遥找你了吗？”
　　“嗯我让她一会儿过来，她听说我跟你在一起就想看看你现在什么样。”
　　“啊……就我这灰头土脸的样子，还让我见老同学啊。”
　　“又不是见旧情人，不用那么光鲜的。继续回到刚才的话题吧。”
　　“还有什么好说的么……”
　　“那次之后就再也没联系了？”
　　“其实还有一次。”
　　“这不就能继续说了嘛。”
　　“我第一次发现你好八卦。”
　　“喝酒喝酒。”
　　吴一涵笑着拿杯子碰了碰李茜茜的杯子。
　　“就是去年，你找我倾诉你上一次感情危机的时候，你问起了很多老同学，这下你就成了那个提醒我想起林昊的人了。”
　　“实在是罪过。”
　　“和之前一样，也是费了一番周折才找到他的电话。是过年的时候，我打电话给他，站在寒风中和他聊了一个多小时，拿电话的手都冻僵了。他的声音，已经完全是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有点陌生，但又有点温暖。他说他大学毕业家人安排进了一个国企，工资挺高的。也谈了一个很稳定的女朋友，两人准备买房结婚了。总之就是一切都按部就班很稳定很好。我们还约了过完年一起吃饭，也留了Q号说之后联系。但是从他的语气里，我听到的只是惊讶，没有惊喜。”
　　“那现在看来，你们还是没有见到面。”
　　“之后他一直没有给我打过电话，过了两个月，我发现他从我Q上消失了。”
　　“啊？”吴一涵一头雾水。
　　“我被黑名单了呗。”李茜茜耸肩笑了笑。
　　“同样作为男人，我觉得这样的事情，他做的挺不地道的。老朋友，还是女生，怎么说也要给点面子的，人家总是记得你，联系你，你不能老不领情啊。”
　　“这些都无所谓了，只不过那次真的是最后一次，我费尽心思去找他。我觉得一个人，如果他真的拿你当回事儿，也不至于一次又一次地从你生活里消失，而且还这么刻意。所以再想念又怎么样，以前再好的交情又怎么样，犯不着这么作践自己的。可能这是老天给的指示，有些人有些事，该告一段落的时候，你就应该心态平和地让它过去。”
　　李茜茜有点激动，脸上发烫。她低下头，双手扶着额头。吴一涵叫服务员端来了一杯冰水，推到她面前。她拿起来全喝了下去。
　　“我觉得你喜欢他。”
　　吴一涵在桌上翻转着打火机，说话的时候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不可能。”
　　李茜茜立刻否认了，她坐直了身体，有点慌张，眼神看向了窗外。两个人都不说话，笼罩在他们周围的空气似乎凝固了几秒。
　　“为什么？”
　　“今晚上我们的谈话里，你对他的感情太明显了。不止是我，可能你对任何一个人倾诉，别人都会感觉到。在我眼里你并不是这么迟钝的人，你对感情的洞察力一向很好，所以每一次我都会找你商量感情问题。我不知道你是真的没有发现自己内心的想法，还是你不想真正去面对。反正在我的感情观里，我没办法把这种情绪归类为单纯的对友情的怀念。”
　　李茜茜双手按着太阳穴，撑着头，看起来有点疲惫的样子。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和他单独相处的时候，总是很愉快。”
　　“那我再说直白一点，他和北京姑娘在一起的时候，你就没有吃醋？”
　　“老实说，一开始看到他们一起的时候，还是有点失落，后来就习惯了也觉得没什么感觉了。”
　　“你看吧，你也说你是习惯了。可能你就习惯看他们两人在一起了，但并不表示你对他们在一起这件事情没有感觉。”
　　“好吧就算我有，我当初有在乎过，那又能怎样呢？”
　　“我不是想你怎样，我只是觉得，如果有一个机会，能认清一段感情，哪怕是过去式，也是好的。人一辈子需要装糊涂的时候太多了，起码内心清醒点吧。”
　　李茜茜又重新靠在椅背上，从刚才喝橙汁的杯子里拿出吸管，用吸管闷头喝起酒来。
　　“我突然还想起一些事情，过了很久了我不是很能确定我的记忆是否准确。但是既然都是时效已过的事情了，我还是想告诉你。”
　　“你说吧。”
　　“当初我和林昊经常一起逃课，跑出去吃东西。有一次他路过书店买了一张贴纸，特别少女的，我以为他要买给北京姑娘，可是他说那是你喜欢的。他当时说那句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是和北京姑娘在一起的时候没出现过的。我问他不怕北京姑娘吃醋吗，他说不用管她。”
　　“那张贴纸是什么样子的？”
　　“你没见过？难道他没有给你吗？”
　　李茜茜摇头，脸上还带着一些惊讶的表情。
　　“我不太记得了，五颜六色的，有些卡通形象吧，那时候你们这些女生喜欢的东西还不都是那些。反正没多久，他们就分手了。可能没有多少人知道，当初是北京姑娘追他的，他也许一开始并不喜欢她。或者说整个从头到尾，他都没有很喜欢她。我觉得，可能他喜欢的是你。”
　　“不可能！”
　　李茜茜再次否决，语气中充满了不信任。
　　“行了够了，别说了，我求你别说了。这太狗血了。看吧，生活向来都比电视剧玄乎。什么贴纸，什么喜欢我喜欢她的。如果是喜欢我干嘛要跟她在一起，干嘛不来跟我说喜欢我呢？买给我的东西为什么不给我呢？什么都没有告诉我，每一次消失都莫名其妙。他什么都不跟我说！”
　　李茜茜把手插进头发里，一脸痛苦的表情。吴一涵看着李茜茜，没再继续说，他不知道还应不应该继续说。过了一会儿，李茜茜似乎平静了一点。
　　“对不起，我刚才有点激动。”
　　“虽然一直以来，都说男生要主动。但是以我对林昊的了解，他不是一个太会表达自己的人。如果他在你这里，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超出朋友的感情，他很可能就会为了维持朋友的关系而再往后退一步。他和谁恋爱都不重要，起码他还能和你做朋友。”
　　吴一涵说的有点语重心长，身体也向前倾了一点，更靠近李茜茜一些了。
　　“如果你再往前一步，可能他也会再往前一步，但偏偏你就停住了。你真的就没有想过要和他在一起？不只是像朋友一样的相处，而是像情侣一样。”
　　“我想不起来了，”李茜茜还是没有把头抬起来，“可能没想过，可能我对于自己的事情就是有迟钝到这个地步，从你嘴里听到说我喜欢他的时候我真的吓了一跳，那种感觉就好像有一个你一直不愿意承认的东西被别人揪了出来。也可能我潜意识里有想过，甚至有因为自己的不主动后悔过。所以才会一次又一次地找他。每一次找到他，都希望能弥补一些遗憾，但是却总是留下更多遗憾，越到后来我就越觉得力不从心。”
　　李茜茜突然觉得鼻头有点酸，忍了一下没让眼泪流出来。
　　“我很喜欢和他在一起的感觉，我很希望这种关系能一直维持下去，看着他结婚当父亲，老了也能一起打一桌麻将。但是这种事情，并不是你一个人积极，就能得到相应积极的回报的。他拒绝你的时候，比银行拒绝你的信用卡申请还要莫名其妙让人恼火。套用一句老话，不是所有的努力都会有回报，尤其是牵扯到感情。”
　　吴一涵没说话，看着李茜茜喝完又一杯酒。
　　“所以其实变化太大又怎样。他曾经让我的人生观都产生一些改变，曾经让我知道，我对他来说就像他对我一样重要。可是当环境变了，交集没有了，他也可以变得就连看到你的来电显示可能都想挂断。我也经历了各种心理落差，但我现在一点也没有不开心。因为我并不清楚他后来到底遇到了多少事情，经历过多少不一样的东西，所以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子，我都能接受。你和宋遥这样又有什么关系呢？你们虽然也经历了不一样的成长环境和时期，但最重要的，是你们重逢的时候都还愿意和对方在一起。分开这么久了，去适应对方的改变的确需要时间。最重要的，是你们都还在一起。”
　　李茜茜说完这句，把脸埋进了掌心，身体发出了轻微的颤抖。吴一涵被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他没有看过这样的她，她的情绪有一点失控。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把纸巾递到她的面前。
　　“到底还是你厉害，本来以为今天听你说这些，我说不定还能安慰安慰你。结果绕了半天，还是你的话安慰了我。你知道吗，我一直都以为，你是冷漠的人。在我印象中，你好像不太需要其他人。比如说，你就从来没有主动约过我出来叙旧，也很少在Q上主动和我说话。到现在连我都觉得我们的友谊能维持这么久，是一件神奇的事情了。”
　　李茜茜抬起头看着他，擦了擦眼睛下方，其实没有多少泪水。她看到门被推开，走进来一个漂亮姑娘。她正在猜想那会不会是宋遥，女孩四处寻找的目光就正好和她的眼神对上。女孩笑了笑，然后走过来，对着吴一涵的背上锤了一拳。
　　“怎么不让我去门口接你啊？来，这位不用介绍了吧。”吴一涵赶紧站起来，搂着宋遥的肩膀说道。
　　“李茜茜，好久不见呀。”宋遥说着，伸出手来和李茜茜握手。
　　“刚才一直在想是不是你，你现在真漂亮。”李茜茜站起来握住宋遥的手，宋遥的手很暖，和她自己的手心温度形成了鲜明对比。
　　吴一涵拿出手机看表，已经一点了。
　　“要不我们撤了？”他说话的时候手机指向门口。
　　“不然你们先回去吧，我自己再坐一会儿。”李茜茜对吴一涵说。
　　“这怎么行。我开了车的，先送你回去吧。”
　　“你喝了酒，开车不好吧。”
　　“没事，他不开，我可以开。”宋遥接着说道。
　　“真的没关系，我想再坐一会儿再回去。”她看着吴一涵，露出了肯定的表情。
　　“那好吧，我们先回去，我去把账结了。”
　　李茜茜还没来得及谢绝，他就去吧台找服务员结账了。然后回来和她打招呼，就带着宋遥走了。
　　李茜茜一个人靠在椅子上，双手耷拉在椅子两边，头也垂着，好像没有骨头了一样，显得有气无力。她的鼻腔里充斥着烟味，很累，但是心里却想着回去不洗澡洗头就无法入睡。倾诉对于她来说是一件耗费体力的事情，尤其是动到真感情。可是虽然身心都感觉被掏空了一样，她却觉得很开心。好像把这些全部说出来，就能对过去有一个了断。对于吴一涵说的事情，她不能确保其真实性。自己对林昊的感情都不能确定，那从第三者嘴里说出来的林昊对她的感情，就更不能确定了。毕竟谁都没有说出过“喜欢”两个字。一直以来，在她和林昊的关系中，她都扮演了最在乎的那一方。所以才会觉得如此伤心。但是现在她觉得，有些人有些事，就只能存在于一段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关系之中。时间就是一个不可逆转的命题。所以一旦过去了的人和事，再美好再龌龊，那也都是过去。现在回过头看，那些过去就是存在于一个属于它们自己应有的位置被尘封起来了。人始终都得向前看，过去即便不能成为推动力，起码也不应该成为绊脚石。所以那些没能求证的真相，那些没能说出口的话，也都一起过去吧。

　　半个小时之后，她起身准备要走。借着去吧台要点纸巾的理由，她路过了那一桌男女。吧台的灯光映在男人的脸上，她终于看清楚了他的脸。一双单眼皮，微微上扬的眼角，薄嘴唇，很瘦，还有黝黑的皮肤。这张脸，和她回忆中的那张脸有相似之处，但毕竟还是不同。她突然松了一口气，嘴角露出了笑容。事到如今，如果再让她遇上林昊，估计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去相处了。即使能自然地说出“嘿，你好。”但是接下来也只会觉得无所适从。比起打招呼的客套问候语，她更加希望的是，自己能对自己说出一句“无所谓”，而且发自内心。

　　打开酒吧的门，一股冷风像是要灌进来一样扑面而来。她头脑突然清醒了一点，心里再次浮现出那一种特定的频率。不过她觉得，醉酒之后醒来的早晨，应该是一切都不记得了。这一次她决定让林昊从她生命中，彻底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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