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中风流

　　阿九是只喜鹊。
　　准确的说，阿九是只刚刚出生没多久的喜鹊。
　　阿九的阿爹阿妈□□爱，一年不到就养出了两窝小鹊儿来，等阿大阿二阿三阿四阿五阿六阿七阿八阿九都长齐了毛，阿九的爹妈也累倒了，打死也不肯再每天来回衔虫儿给他们吃。

　　看着嗷嗷待哺的九张嘴，阿爹阿妈狠狠心，将阿九和哥哥姐姐们拱出了家门。
　　你们长大了。阿爹阿妈的态度很坚决。

　　阿九扑腾着翅膀飞飞停停，头一次走出家门之后哪哪儿都新鲜。
　　秋天的原野有可以饱腹的菜籽和树种儿。不美的是晚上旷野已经开始发冷，不管躲在哪个树缝儿里睡觉最后都会被冻醒，更可怕的是在阿九眼里巨大无比的野猫。
　　秋天很快就会过去，冬天很快就会到来。
　　阿九知道自己要赶紧找个地方准备过冬，它的毛还很短，果子也没储备多少，但是严冬并不会多给他一点优待。

　　阿九寻摸到了一棵老柿子树。
　　柿子是阿九的最爱。
　　远远望去，挂在树梢的柿子饱满肥大，在太阳光下仿佛能滴出蜜糖，阿九的眼睛种在上面就拔不下来了。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六个……阿九开心的在枝头挨个儿蹭来蹭去。
　　嘘！~~~~~~
　　阿九扭头，看到托着宝塔的门神对自己做手势，小点声儿，人家书生在用功呢。窗户里，布衣的书生坐在案前，正拿着一本书看的入神。
　　书是什么？有什么好看的？阿九用小脑袋认真思考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横竖来，最后决定一边吃柿子一边想。

　　枝头的柿子个头很大，阿九啄开有点儿发涩的柿子皮，把尖尖的嘴巴伸进去，最后干脆蹲在柿子上，直吃到肚皮撑得溜圆，得意忘形的和已经被啄破的大柿子吧唧一下摔在地上。
　　全身都黏糊糊的还不打紧，阿九的细腿儿摔折了。
　　阿九坐在地上，扑腾了好几下黏答答的翅膀都没飞起来，想到阿爹阿妈哥哥姐姐们不知道在哪里，想到快到冬天了还少的可怜的存粮，想到现在黏糊糊的羽毛和折了的腿，以及现在看起来离他又高又远的大柿子，不禁悲从中来，叽叽叽叽的哭了起来。

　　等到阿九停止了哭泣，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被一双温暖的手捧起来，那双手将他轻轻地放在刚才看到的桌案上，过了一会儿端来一盆温水，将阿九放在水里仔细的洗净了毛。然后阿九耷拉着湿漉漉的翅膀和十个大柿子并排坐在一堆麻布上。
　　麻布干燥柔软，阿九的羽毛很快干了。窗外传来了呜呜的风声，屋子里却非常暖和，阿九看到那双手又捧起书来，看着看着阿九眼皮渐渐发沉。

　　这里真好，如果能一直住下去就好了，阿九枕着一只大柿子，心满意足的睡着了。

　　阿九腿好了，在案头跳来跳去，啄两口泛黄的书页。
　　噗噗，一点也不好吃。
　　阿九扭头。
　　书有什么好看的，它的小脑袋还是没想明白。不过这都不重要，现在的阿九心安理得的成为书生豢养的鸟儿，每天吃了睡，睡醒了玩，玩累了就继续吃，已经熟透的柿子个个又大又软，戳一口就会流出金黄的糖汁，阿九吃的很满足，压根儿忘记了害怕每天看它吃东西的那个人。
　　书生放下书，伸个懒腰，看到阿九歪着头蹲在案子上眼巴巴的瞅着他，显然馋嘴的阿九并不在意饭前再多吃顿甜点。
　　这小东西，似乎已经完全把自己当成主人了么。
　　还是，它其实也知道，自己不会伤害它？

　　“镇日里看你混吃等死，你看看自你住进来之后肥了多少？”
　　溜圆的阿九理直气壮的跳上书生放在案子上的手掌，施施然随书生一起出门进行每日晨练。
　　乡间的夜猫子在兢兢业业护卫了一晚上主人们的粮仓之后，准备就着和暖的日光入睡，阿九一站在主人的肩膀上顿时感觉气概非凡，于是大胆的在早已习惯无视它的猫面前叽叽叽叽的唱起歌来。
　　书生莞尔，从今之后，我就是你的主人。
　　阿九看着笑的很好看的主人，叽叽的叫了两声。

　　阿九觉得现在的日子很美好，简直太美好了。
　　直到有天，它醒来的时候，发现主人还没有起床。
　　主人生病了，夜夜看书，深秋露重，就着了凉。本不是什么大病，可阿九看来，就像心里有什么东西突然倒下一样。
　　阿九在主人身上跳来跳去，想把主人拱起来，让他像平常一样陪自己玩，把自己放在肩膀上出去散心，或者突然从哪只袖管里变出一个大柿子来。
　　主人一直在昏睡。
　　阿九跳到主人胸前，仔细看着主人，愈发担心。
　　主人的脸色有点灰败，主人一直蹙着眉头。
　　阿九不懂主人为什么会这样，但是它知道这样一定很不好。
　　这么想着，阿九飞到了邻居家的窗台上，使劲儿吱吱的叫着，希望唤起别人的注意。
　　叫了好长时间，它发现邻居还在照常缝被子。
　　阿九突然无比沮丧。
　　它头一次觉得当鸟儿不好，简直一点也不好，它不知道自己到底现在该做什么，只是无论该去做什么，想去做什么，一只鸟儿也是做不到的。

　　阿九垂着头，扑棱着翅膀跌跌撞撞的飞回家。
　　小脑袋砰的一下撞在门板上。
　　阿九抬头，看到门神若有所思的看着它。
　　阿九扑到门板的画上，“你能救他对吗？你快去救救他！”阿九对着门神的画儿喳喳的叫着。
　　门神看着阿九叹气，我可以救他，可是你愿意么？

　　阿九将熬好的药汁灌到主人的嘴里，主人呛了一下，他赶紧拍了拍主人的背。
　　慢慢给主人喝完药，阿九坐在床边看着主人的眉眼渐渐舒展，微不可查的叹了一口气。
　　“若想救他，我会将你幻化做人。你可以照顾他，陪伴他。”门神神色肃然。
　　代价呢？
　　“代价是……”

　　阿九照顾了主人一天一夜，最后终于累得睡倒在床边。
　　等阿九迷迷糊糊的醒来，发现主人已经起来，正坐在床上蹙着眉头认真的打量他。
　　“你是……？”
　　“主，主，人，你，你，醒了？”阿九跳起来，一开口就后悔了，自己的经历太过离奇，哪个会相信。
　　主人睁圆了眼睛，“你说，我，我是你的主人？”
　　“是，是啊，我，我是，阿阿阿九，那，那个……”阿九刚刚变成人没两天，一着急就结巴，越结巴越说不出个子丑寅卯，直憋得满脸通红，在主人面前吧嗒吧嗒掉眼泪。
　　主人看着面前掉着眼泪的少年，形状美好的身躯在晨光中缩成一团，看起来既惹人怜爱又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过来，”主人拍了拍床边，“坐下慢慢儿说。”

　　阿九拿着笔生气在纸上撇来化去。
　　主人那天表示愿意相信自己，但同时表示作为一只鸟和作为一个人是不一样的，既然阿九已经变成了人，就要开始学着读书写字。
　　读书写字一点也不好玩，阿九生气了，更何况主人以前还把阿九放在肩膀上一起出去晨练，现在无论

　　阿九怎么恳求，主人都不愿意陪自己一起去吓唬那只夜猫子了。
　　主人真坏，阿九看着写的七扭八歪的字，愤愤不平。
　　很坏的主人突然站在阿九身后，看着被阿九蹂躏的宣纸。
　　“再不好好写，我还要惩罚你。”
　　你罚的还少嘛？阿九生气的扭过脸来，一边画了三只小王八。

　　阿九在吃柿子。
　　做鸟的时候，吃柿子是阿九鸟生中的大事，做人的时候，吃柿子是阿九人生中的大事，这个时候谁都不能打扰。
　　阿九最近发明了一种新式吃法，将个大又绵软的柿子托在左手，然后找一把勺子，先把柿子从上面咬开一口，然后把勺子伸进去，一勺一勺挖出浓稠的黄色果肉来美滋滋的舔掉。
　　主人每每看到都扶额摇头。
　　饕餮。
　　看你美的。

　　阿九喜欢吃柿子瓤，金黄的果肉，柿舌头溜滑，最美味不过，柿子皮泛着苦涩，他不喜欢，但是想吃柿子就一定会吃到苦涩的柿子皮，阿九虽然不大，但也知道做什么事情，都会有代价。
　　阿九没有告诉主人，自己变成人的代价是什么。
　　不过这都是阿九自己愿意的，与旁人无忧。
　　阿九出了一会儿神，才发现自己勺子里的柿舌头被恶劣的主人吃掉了。
　　阿九怒了，跳起来哇哇大叫。
　　刚叫了两声，他的嘴就被一个温热柔软的东西堵上，他心心念念的柿舌头被另一只柔软的舌头推进嘴里，阿九嚼了嚼咽了下去。
　　“甜么？”主人问。
　　“甜。”阿九美滋滋的回味着。

　　下雪了。
　　阿九缩了缩脖子，将自己往被窝里深埋进来。
　　入冬后，天寒地冻，阿九和主人晚上窝在一起睡觉，被子盖在一起。头对着头，脚对着脚。
　　阿九转过身，眼睛亮闪闪的看着主人。
　　主人也深情的看着阿九。
　　开始吧？
　　开始。
　　阿九和主人同时飞快的向对方伸出手。
　　石头，剪子，布！
　　啊！！
　　阿九颓然的倒在床上，挺尸了。
　　又输了，明天早上轮到阿九早起，离开温暖的被窝，做早饭。
　　主人捶床大笑，凑上来得意的亲了阿九一口。
　　晚安，明天见。
　　晚安。

　　阿九偷偷的睁开眼，看到主人已然睡去。
　　主人真好看啊，他边想边慢慢靠过去，非常轻的亲了亲主人的脸颊。
　　偷了一个亲亲，阿九开心又有点心酸的想着，慢慢睡过去了。
　　主人的嘴巴悄无声息的弯了弯。

　　又一个秋天到了。
　　阿九穿着主人的衣服，把袖子绾了几圈儿，捧着大柿子坐在门槛儿上，看天。
　　天又高又远，曾经的阿九可以不费吹灰之力的飞到现在他必须仰着头才能看到的地方，但是阿九觉得这样就挺好，阿九喜欢主人，而且又有大柿子可以吃，将来好像还有很长，不妨慢慢再想。
　　阿九在吃完最后一只柿子的时候，主人说他必须准备来年进京赶考了。
　　阿九这才知道，主人的祖上是书香门第，可惜到这一代已经人丁单薄，主人的爹娘去世早，临走之前只望主人能金榜题名光耀门楣。
　　阿九听完缩在被子里，偷偷捏公子的肉肉，刚捏了一下就被抓住。
　　“带，带我一，一起去吧，”阿九露出可怜巴巴的眼睛，“我，我想看，看京城是，是什么样子的？”
　　主人得意了，“一起去是可以，阿九要做点让我开心的事情。”
　　阿九松开被子缝，放两只为非作歹的手进来。

　　京城真大。
　　阿九赞叹道。主人和自己已经来了小半个月，可是还没有来得及仔细逛一逛。
　　之前主人一直在准备春闱，阿九不敢分心，只好忍下满心好奇每天在客栈老老实实的给主人磨墨。
　　主人去考了几天试，阿九就在外面焦心了好几天。
　　后来春试完毕，主人面色严肃的抱着笔砚出来了，可是阿九看的出，主人心情很好。
　　“主，主人，带，带我去玩吧？”
　　阿九拽着主人的衣角，睁大眼睛望着主人。
　　“好啊，去哪儿呢？”
　　当然是夜市。

　　人间京城夜，十里天上街。
　　阿九一手被主人牵着，一手拿着柿饼吃，眼睛还不放过沿街的糖人儿面具剪纸泥塑糕饼铺子。
　　主人被阿九拽着走来跑去居然也不恼，不过今晚夜市的游客真是不少，要是一不留神两个人很容易走散，主人边想着边攥紧了阿九的手。
　　“主人，快，快看！”阿九把柿饼一口塞进嘴里，腾出一只手来指着天空。
　　太阳完全落山之后，街道两边居然陆陆续续都挂起了花灯，远处传来阵阵锣鼓的声音。
　　主人顺着阿九阿九的手指，看到银星点点的夜空膨的绽开一大朵绚烂的夜花，然后渐渐熄灭成点点流光，随后又是一朵新的夜花，更大，更美。

　　原来今天是春社啊。
　　主人和阿九站着呆呆的看了半晌，手紧紧的握在一起。

　　撑死了。
　　贪吃的阿九在喝完最后一口社粥后，终于和同样撑到的主人落荒而逃。
　　春社日家家户户祭拜土地神，神州几代风调雨顺四海升平，一个小小的春社日就让百姓摆出了几里长的流水席。
　　阿九和主人走到桥上的时候，还能回头看到隐隐约约的人们，闻到从风中送来的社酒清香。
　　阿九蹲下捡起不知道是谁丢下的小风车，小风车上有七种颜色，另一只手还被主人牵着。
　　“开心么？”主人看着阿九已经鼓起来的小肚子忍俊不禁。
　　“开心。”阿九拿着风车吹一下，风车呼呼的转起来，好像一小小小小道彩虹。

　　放榜了。
　　主人取中贡士，要进宫殿试面圣，殿试之后，还有赐宴。
　　主人去面圣的那一天，托塔的门神又找到了阿九。
　　虽然已经做好了打算，可是见到他的时候，阿九的眼神还是瞬间灰暗了。
　　“我还能在他身边待多久？”
　　“本来我以为，会是三年，可是没想到金公子居然这么快就高中了，不过这也是你照顾的好……但是原来的三年之期恐怕也不能作数了。”
　　“为什么？”阿九有点生气，神仙说话都不算数。
　　“你在金公子身边到底为了什么？”
　　“当，当然是，是因，因为他，他是我的主，主人。”阿九涨红了一张脸。
　　“你自己心里也知道不是，”托塔的门神眼里带着不忍，“你若当他是主人，那么继续留在他身边也无妨，反正，他也马上要成亲了。”
　　“成，成亲！”
　　“恩，他回来你就知道了。圣上赐婚……”

　　当日阿九在主人病重时，曾求托塔的门神救治主人。
　　托塔的门神道，你和他前世便有段孽缘纠葛，偏偏这一世又撞见，所以和他在一起必然会带累他命格，唯一的办法就是阿九化作人身，陪伴主人三年，偿还前世三日里主人的付出。
　　“三年之后呢？”当日阿九问道。
　　三年之后会……
　　地府当日接纳他前世，因魂魄纯净无暇，许他这一世金榜题名，步步高升，娇妻美妾，儿孙满堂，荣华富贵一生安平。
　　在他的这一世里，什么美满的都会有，唯独没有阿九。
　　阿九当日没有时间多想，因为主人的病情根本容不得他多想，他站在冷冷的溪水中，抖抖索索的，一根一根的拔掉了自己所有的羽毛。

　　圣上赐婚。
　　真是天大的荣光。
　　主人伏在地上的时候悄悄撇了撇嘴。
　　主人其实一点儿也不喜欢官场，爹娘走后他就看够了人情冷暖，但是不喜欢又怎样，爹娘走之前念念不忘的遗命还是让他一步步考上来了。
　　现在一夕高中，圣恩眷顾，仿佛人生在突然之间转了个弯，向他揭开了另一片繁华胜景，从此封妻荫子高官厚禄仿佛都指示出了一条道路，只要他想走。
　　一边是锦绣前程，一边是一只又馋又笨急了还会结巴的小鸟。
　　主人深深的跪下去。
　　“草民万死——”

　　主人谢绝官场，婉拒了赐婚。
　　托塔的门神找到主人的时候，主人正在发疯一样的找阿九。
　　阿九不见了。
　　主人几天没睡，将京城寻了个遍，阿九的影子都没有。
　　托塔的门神可是看到主人为了寻找阿九急红的眼睛，突然有点心虚。
　　唉，这个恶人可真不好做啊。

　　“阿九呢？”主人瞪着这个不速之客。
　　“当日你病重，阿九……”

　　当初主人是天界童子，奉旨剿杀作恶的鸟群，结果主人心善留下一只，就是当日的阿九。
　　主人抚养阿九被天界发现，跪了三日三夜，结果最后上仙要求主人亲自处死恶鸟便可宽恕于他。
　　没想到主人为了恶鸟，居然自毁内丹以救，并在灰飞烟灭前恳求上仙饶恕小鸟。
　　最后上仙仁慈，放小鸟入凡间轮回，主人也堕入人间，在世间作为凡胎肉骨轮回。

　　当日主人病重，阿九要化身为人，托塔的门神教会他使用内丹，并约定三年之期。
　　阿九体内只有内丹的一小部分残骸，能支撑他维持三年人形，剩下的内丹一部分化作为羽毛被阿九一根根拔下交给托塔的门神，另一部分则进了主人当日的汤药。

　　“他欠你的，已经还清。你也不必为了他再度牺牲自己。”
　　托塔天王看着面前面无表情的青年，在心底叹气。
　　“照你所说，当日我已做出了选择。
　　既然两遍选择都是他，这也是天命。
　　不管是他欠我的，还是我欠他的，统统都没有还清，也永远没有还清的那天。”主人坚定的说。
　　“那你这一世命格里的美满怎么办？为了他又统统牺牲掉么？”托塔的门神看着主人，仿佛看着举世无敌的蠢蛋。

　　“没有阿九，什么美满都不会有，阿九就是我的美满。”
　　托塔的神仙仰天长叹，这下姻缘前定，人世聚合，他们俩真是再也拆不散了。
　　他拿出了阿九当日羽毛化作的内丹交给主人，拍拍他的肩膀走掉了，
　　“我这也算是物归原主了吧，可叹你当初在天界要比现在可爱多了。西王母这个老混蛋，居然让我来白白做一趟恶人……”
　　其实主人还有话没说完，不过托塔的神仙早已走远了。

　　会觉得付出都是牺牲的，根本不是真爱。
　　真心的捧出，所求的常常不是物质，甚至不是十全十美的幸福，而是另一颗真心。

　　阿九呢？
　　阿九一个人走了。
　　开始是走路，走累了休息，休息一会儿继续走，最后灰头土脸精疲力尽的时候终于看到了让他开心的地方。
　　他回到了老柿子树旁，过去的一切仿佛大梦一场，他呆呆的望着挂在树上还没长大的小柿子，一直看到眼睛都酸了。
　　这个时候的柿子还没长大，又苦又涩，吃一口嘴巴都麻木了。
　　阿九蹲在树下，想着那些有的没的，想到主人带自己去京城，在夜市正好撞上的春社日，想到主人没找到自己大概会着急，不过主人要成亲了，主人会有美丽的新娘子，会有娃娃，然后主人和新娘子会将娃娃养大，变成老爷夫人，最后他们幸福的生活在一起，多么美好。

　　阿九蹲在树下歪歪扭扭的写下一行字，揣起啃了一口的生柿子进门去了。
　　门吱呀吱呀阖上的时候，一只手拿起了地上的树枝。

　　阿九迷迷糊糊间，被一双他熟悉的手剥的溜光丢进木桶里，那双手在阿九强烈抗议的情况下将他洗了个干干净净，然后把还冒着热气儿哆哆嗦嗦的他用力抱在怀里。阿九用湿乎乎的手抓着那人的衣服，感觉自己的眼睛又热又疼。他不敢开口，害怕那人问自己为什么一声不吭的偷偷跑回家，更怕那双手松开自己。
　　“主主主人，你你你你你不成亲么？”阿九一张口就结巴了，怂蛋的把脑袋埋在主人的怀里不起来。
　　“我若成亲，你愿意嫁么？”
　　“……可可可可是我们在，在，在一起，不不不会有孩，孩，孩子。”阿九委屈的对手指。
　　“我教你说话识字就够头疼的了，”主人戳着阿九的脚心儿，“你自己偷跑的帐还没算，刚才又把‘想’字给写错了，你说我要怎么罚你呢？”
　　阿九红了脸，在主人怀里扭动。
　　“可可可可，是，那那那那个……”阿九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所剩无几的寿命，正在酝酿语言嘴巴就被堵住，一颗光溜溜的果子被舌头温柔的推进来，阿九被亲的晕晕乎乎的，突然反应过来那是什么。
　　“主，主人！……”阿九从主人怀里仰起头来，眼睛亮亮的看着主人。
　　“嘘，别说了，我们先做点儿别的再慢慢说。”主人开始用自己的方法和阿九算账。
　　“你放心，我只和你一个人吃柿子。”公子抚摸着阿九光裸的脊背，把阿九推倒在床上。

　　屋子里的发出了一些让人面热的响动，被呼啸而过的秋风带远，树下的那行字在秋风中渐渐消弭。
　　树上的柿子虽然还没长成，但是过不了多久就会变得又大又甜，会被两双手仔细的摘下分着吃掉，然后静待下一个美好又平凡的年头到来。

　　-------前尘旧事，不必认真---------------------------------------

　　仙界一瞬，人间百年。
　　传说，人间种种，爱憎嗔痴，皆能化形。
　　许久之前，人间战火滔天，杀戮甚重，滋生的怨气化作十方恶鸟为祸人间。
　　玉帝听闻，圣心不悦，西王母自请，愿出坐下一众新晋小仙，由座旁金童子带领剿灭恶鸟。
　　金童子乃王母拈花所化，等他走上殿来，众仙看了，不过才人间十岁娃娃的模样。
　　嘘声一片。
　　金童子冷肃着一张包子脸，横手劈出一记炸雷，将三千里云外的仙钟震得嗡嗡作响。
　　众仙在嗡嗡的耳鸣中一致称赞王母教导有方，预祝金童子旗开得胜。
　　十方恶鸟虽然厉害，毕竟还是人间怨气所化，怎是仙家众人的敌手。待众小仙将恶鸟杀个毛净之后，纷纷抢着回返天界邀功去了，谁也没有注意到金童子慢吞吞的走在最后。

　　金童子怀揣着一只东西，只觉得胸膛噗通噗通跳的厉害，连玉帝殿上的赏赐都没听分明。
　　剿灭恶鸟功劳甚重，金童子得了一堆赏赐。西王母也自觉颜上有光，招手命金童子过来，又严肃的教导了几句不可居功自傲，平日更要多加用功云云，金童子冷着一张脸听了，认真的点头。

　　金童子匆匆的随众仙里了大殿，回到了自己的住所。

　　他带了什么回来呢？
　　他带回了一只刚破壳的雏鸟，恶鸟的雏鸟。
　　他也不知道自己发了什么疯，可当他捣毁了最后一个恶鸟的巢穴，找到这最后一颗鸟蛋，又看着它慢慢笨拙的啄开了壳子，就再也下不去手。
　　金童子一本正经的托着腮，小鸟儿还没长多少绒毛，在自个床上走三步就摔两下，摔倒了就拿小小的眼睛亮亮的看看他，他轻轻戳了下小鸟嫩嫩的喙，心想一只鸟儿自己还是养的起的。

　　金童子偷偷溜进蟠桃园。
　　金童子左拐右拐。
　　金童子找到一棵树。
　　金童子蹭蹭蹭蹭的爬上树干。
　　金童子爬到一半没踩稳摔了个屁股墩儿，疼的他捂着某个地方面无表情的跳了半天。
　　金童子再度蹭蹭蹭蹭爬上树干。

　　世人皆知蟠桃园。蟠桃园里满是桃树，王母开蟠桃宴就是派宫娥从这里挑又大又软的仙桃。但是没有几个人知道，这里还有几棵柿子树。
　　金童子很聪明，偷蟠桃喂小鸟儿，太容易被时常来采摘的仙人察觉，但是柿子树就不一定了，熟透了的柿子经常自个掉下来掉进云缝儿里就再也找不到。
　　金童子边想边得意的拿出了麻袋。

　　小鸟儿开始长毛了。
　　小鸟儿会认主人了。
　　小鸟儿又贪吃了。
　　小鸟儿站在金童子肩膀上，金童子站在浩淼无边的云头。
　　金童子往前一指化出一道小彩虹。
　　小鸟儿往前伸出长了几根毛的翅膀，化出一道小小小小的彩虹。
　　我以后会教你更多的东西，所以你要一直跟着我，叫我——主——人。
　　“叽——叽！”
　　你会一直陪着我么？金童子戳一下小鸟肥滚滚的肚皮。
　　“叽！”
　　你喜欢我吧？
　　“叽叽！”
　　金童子很开心，眼睛弯成一道缝儿。

　　托塔天王很忧郁。
　　西王母自从金童子率众剿灭恶鸟而归，越发器重金童子。那日殿上宣赏之后，王母私下找到了托塔天王，希望他可以收金童子为徒，多多提点教导他。
　　可是托塔天王觉着金童子已经够厉害，平日里也很用功。
　　再说，这么大点的娃娃，整日学那些打打杀杀的仙术实在于成长不宜，他自己不就这样教出了一只一点点大就敢和龙王太子单挑的泼皮么？

　　蓬蒿在前，托塔天王很希望，这次自己可以教出一个温柔可爱会撒娇可以让人捏一捏的小娃娃。
　　怎奈金童子每次见他都和见到别的仙人无甚区别，冷着一张包子脸，说让怎么做就怎么做，说让修炼多久就修炼多久，只有在每次修行结束的时候会流露出一点急切欣喜的感觉。
　　到底还是个孩子啊，托塔天王和蔼欣慰的看着金童子急匆匆的远去，决定去认真开导一下西王母。

　　金童子急匆匆的赶回住所，发现小鸟碰在已经饿得啾啾直叫。
　　金童子赶忙拿出一只柿子，看小鸟熟练的啄开柿子皮，吃的满头满脸都是柿子黏糊糊的汁液。
　　托塔天王和西王母到的时候，就看到他们寄予厚望的金童子，守着一只啃柿子的小鸟，笑的很满足。
　　“十方恶鸟！……”托塔天王下意识的叫出声来，才发现本就因为金童子一心玩乐而大为不悦的西王母，脸色更加阴沉。

　　金童子跪在瑶池边上，石头凉冰冰的。
　　西王母大发雷霆，剿灭留下余孽，私藏回宫，又加上偷取仙家柿子，且毫无悔改之意。
　　王母收了他的法力，命他在这里长跪不起。
　　金童子一跪三天。
　　托塔天王来过，偷偷透露王母的意思，只要金童子认个错，杀了那恶鸟，这事也不是什么大事了。
　　金童子叹气，
　　我办不到。
　　如果能办到，当时就不会带它回来了。
　　托塔天王说，你要想好，王母随时可以把你打回原形。
　　金童子问，小鸟儿现在怎么样了？
　　托塔天王气的来回走了几遍，你怎么还在想那只恶鸟？
　　它已经死了么？
　　还没死，王母等着你回去亲自去处死它。
　　你仔细想好，杀了恶鸟，你还是王母坐旁最受喜爱的金童子，你以后可以想养多少只，就养多少只鸟，什么鸟都可以；不杀它，你觉得你就救了它？你连自己都保不住！托塔天王分析完利害，看着跪了三天的金童子，像是已经被抽了魂儿一样跪坐在那里。
　　一边是锦绣前程身家性命，一边是十方恶鸟，孰重孰轻，似乎一点也不难选。
　　金童子缓慢的站起身，跪了三天的腿还打着哆嗦，托塔天王想扶着他，但他还是坚持着自己慢慢走到了西王母殿上。

　　殿上西王母独坐，摒退了下人，想来还是器重爱惜他的，不愿让外人看到他这幅样子。
　　“王母，童子知错了。”
　　金童子缓慢的跪下磕了个头，注定要让您伤心了，他在心里默默的说。
　　西王母怒气未消，但在看到托塔天王的眼神之后勉强答应了一声。
　　“知错就好，如今就看你如何改过了，改了，还是好孩子。”
　　一只笼子飞到金童子身旁，里面有一只饿了三天的小鸟，十方恶鸟。
　　在看到主人之后，小恶鸟的眼睛顿时亮了，可惜好像已经饿了许久连脚都站不起来，只好趴在地上叽叽的叫了几声。
　　我知道，你是想吃柿子了。
　　金童子平静的把小恶鸟捧出来，放在手里。
　　对不起，我只能陪你到这里了。
　　金童子看着小鸟儿，轻轻的掉下一滴泪。

　　很多年之后。
　　蟠桃宴。
　　王母的蟠桃盛宴，天上天下仙家都来捧场。
　　蟠桃个大味美，瑶池景色宜人，伴随仙乐声声，与一众仙人饮酒聊天吃桃子不啻为仙界一大乐事。
　　“话说最受西王母器重的，当属坐下金童子了吧？”
　　“是啊是啊……”
　　仙家们聊天的声音忽近忽远，半醉的托塔天王看着王母身边的金童子，悠悠叹气。
　　现如今和气大方，深受宠爱的少年，早已不是当初那一个。
　　当初……

　　当初殿上，没了法力的金童子将自己内丹渡到了小恶鸟的身上。
　　在震惊的西王母和托塔天王面前，他拖着几近飞散的身躯最后跪拜，希望可以以自己的全部前程和性命换得小恶鸟一条命。
　　“是孩儿任性，让王母和师父失望了，孩子不孝。”
　　留下一个几乎淡的看不到的笑容，金童子已然不在，只留下一地残花旧瓣，和一只哀哀哭泣的小恶鸟。

　　小恶鸟之后被托塔天王做主，带下凡间化成凡鸟轮回。
　　西王母又伤又怒，打碎了一地器物，命人拆除了金童子当日所住居所，又重新选了一个小仙顶替金童子，最后看到柿子树都气到胃痛，忙忙的让人去全砍了了事。
　　下人砍刀最后一棵，王母改了主意，命他们罢手。
　　被砍了一半的柿子树，挂着孤零零的几颗大柿子，和一干蟠桃树站在一起，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王母看了半晌，一言不发的离去。
　　回到宫里，王母到底把藏了许久的小盒子偷偷拿出来，当日金童子幻化的一地花瓣全在里面。
　　败给你了，西王母无奈伸出手。
　　小盒子里的花瓣飞起来，幻化成一个透明干净的灵魂，倏然飞出宫殿，钻进云朵，再也看不分明。
　　他会在凡间轮回，经历凡人一切所经历的喜怒哀乐，成为一个最普通的凡人。
　　至于其间能不能碰到小恶鸟，王母想一下，不愿意承认自己其实已经不想去管。

　　有哪个造物主会真的痛恨自己用尽心血创造的人物呢？
　　西王母看了一会儿云彩，转身离去。
　　那棵做为历史遗留的老柿子树上，一颗火精柿子终于熟透，吧唧一下跌进云端，将云彩染出了万匹霞光。
　　--------完------------------------------------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