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歌 一曲天下

　　夜空繁星虚渺，半丝浮云飘荡，月牙半露，银钩般挂于中天之上，沉寂，只听见微风拂过树梢，“沙沙”声慢慢延开，如涟漪一般一圈一圈，散在心底。裴苒仰望着夜空，小手紧紧握着竹筒，竹筒里的石砭针，还静静躺着。回忆起刚才那一幕，裴苒心地感慨万千。迷迷糊糊地便到了李家，连唐国公的模样也记得不怎么真切，那温厚的笑声，却至今回荡在耳边，她只是太激动了。
　　“这样晚了，还不回去就寝？”身后传来低低的笑声，裴苒转过身，眼角瞥见那墨色的广袖，袖上勾勒着流云的图样。梧桐树下的青石泛着微微凉意，李建成略带戏谑地看着裴苒，眸底是深深的笑意。裴苒垂着头，没有看身边的男子，自顾地道：“大哥哥不也没睡吗？”李建成笑着摸了摸裴苒的小头颅，笑道：“当时这样镇静，现在才害怕。”
　　裴苒诧异地看着身边笑得温和的男子，瞪着眼睛道：“你怎么知道？”李建成笑着凝视着这个小女孩，道：“小孩子的表情最不会骗人。何况，你还只有九岁。”裴苒小手捏着竹筒，眼底显出了莫名的恐惧，声音微微颤抖着，“这是我第一次施针，以前常看师傅拿针救人，我自己一次也没拿过，总不敢。害怕万一捏错了穴位，病人就会死。”李建成望着疏朗星空，沉声道：“你，做得很好。你救活了他。”
　　裴苒感激地看着李建成，氤氲的空气中弥漫着清淡的桃花香，李建成突然望着裴苒，眸光有些闪烁，却还是沉声问道：“为什么要救他？早晚他也免不了一死。”裴苒怔住了，脑海中那个大声呵责的声音久久不消，她笑了笑，指尖轻轻抚擦着竹筒，道：“因为以前有人常说‘无论眼前是什么人，只要他的生命有危险，作为大夫，就应该去救他’。”“哦？”李建成饶有兴趣地看着裴苒认真的脸庞，轻声笑道，“你，想成为大夫？”裴苒侧过脸，点了点头，漆黑的眼睛里溢满着希望与坚定。
　　裴苒回到屋子不知已多晚，想了想今夜的对话，多久没有这样畅快地说过话了。望了眼熟睡的若水，笑了笑，便寻了寻屋内柜子，正好还有一床被褥，轻轻铺在榻下，合眼而睡。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间的缝隙，映在了若水苍白的脸庞上，像一双温暖的小手，轻轻抚摸着虚弱的女子。若水的额上不断渗出汗水，眼睛猛地睁开，却是不见底的恐惧，两行清泪缓缓流下，不可抑制的缺堤，蜿蜒成流。耳边传来低低的鼾声，若水侧过脸，撞入眼帘的是裴苒在塌下枕着手臂的睡颜，两颊泛着淡淡的红色，小眉微微拧起，似乎有什么道不明的愁苦。
　　若水伸出修长的手指，微微伸出想触摸着熟睡的女子，阳光爬上她的脸庞，绽出了如春花的笑意。裴苒敏锐地感受到榻上人儿的动静，立刻转醒，一双眸子对上若水带着笑意的深眸。裴苒愣了愣，旋即笑道：“你可醒了。”裴苒撑起身子，理了理有些凌乱的外衣，若水皱了皱眉，轻声关切道：“地上寒气身甚，你又和衣而睡，快去披件衣裳吧。”裴苒点了点头，却起身笑着摸了摸若水的脉搏，有些虚浮，但平稳，脸色虽然还是苍白，但气色饱满了不少。
　　晨光笼罩着两个女孩娇俏的身影，温暖无声地蔓延开来。
　　半响，侍女鱼贯而入，裴苒匆匆梳洗好，换上了新的衣裳，理了理一头青丝，便跟着侍婢到了偏堂。
　　典雅而庄肃的堂阁，镂雕牡丹屏展现着这个家族兴荣的气息，盛放在潋滟的水光中，若真若幻。裴苒恭敬地行了大礼，小身躯拜下，却引来李渊温厚而朗然的笑声，一双大手将她扶起，裴苒微微抬眸，对上李渊满是笑容的眼睛。那是一双像大海一般广阔的眼睛，也有海一般的深邃。眼底却是如阳春一般的温暖，还有些藏得很深的东西。李渊看着跟前女孩有些呆滞的模样，又笑出声，他身后的女子也温婉地笑道：“老爷，你看你把这孩子吓得。”语毕，便敛了敛那青花芙蓉裙，起身过来拉着裴苒到一边坐下，李渊只含笑看着她，回席就坐。
　　裴苒感到有些拘谨，端正地跪坐在垫上，微微侧转着脸，打量着身旁的女子。岁月在她的脸庞刻出痕迹，却被她和煦的笑意一点一点染淡。那双眸子却是黯淡，甚至有些迷茫，与那两道英气的眉不太相配。裴苒知道她便是李渊爱之深切的妻子——窦夫人。当年“雀屏中选”的佳话可是传遍了半个大隋，叔父也是常常说起，一说便是一天，裴苒瞄了眼李渊，当年风姿犹存，眉间凛然之气尚在，只是眼睛更是深沉如渊了。
　　耳边又传来悦儿的笑声，窦夫人的指尖伸向桌上的茶杯，却莫名地顿了顿，裴苒敏锐地察觉到这个细节，诧异地望了眼那苍白的手指，手习惯地伸出去，却猛想起什么才拢了拢袖子，面色恢复平常，眼底却是不散的疑惑。茶杯被端起，窦夫人笑着抿了口茶，道：“昨晚定是吓怕了这孩子，老爷，安顿她的事就交给妾身吧。”李渊不语，点了点头，却又略微担忧道：“你身子不好，让阿淳帮你吧。”窦夫人没说话，只是抿着茶。裴苒觉得气氛有些诡异，便也笑着道：“叔父让苒问候大人和夫人，苒多多叨扰了。”李渊听罢抚须笑道：“你叔父教你不错。”顿了顿道：“以后便称我四叔罢，你叔父也算是我半个兄弟。”裴苒心弦却绷得紧，连忙谢过，不敢丝毫松懈。
　　“这就是裴叔的侄女？”如莺鸟一般悦儿，如清泉一般澈然，却染上丝丝豪迈之气，裴苒还来不及思考李渊话里的用意，便对上一双浓丽的眸子，眸中灵动的光辉如星，清澈如水。“娘！”那双眸子的主人只望了裴苒一眼，便张开双臂扑进窦夫人怀里，只听见窦夫人宠溺地责备着：“这般大的姑娘，还这样皮。”又细细打量了那女子一番，皱眉道：“这般脏，去哪了？”那女孩一脸明媚的笑意，裙角却是道道褶皱，还带着深深浅浅的泥痕，调皮地笑道：“娘，你可知道今天元吉投壶又输了。”银铃般的笑意涌动在屋里，流转不歇。女孩眸子一转，笑意盈盈地望向裴苒，拉住裴苒的手道：“你就是裴叔侄女？”裴苒微笑着点点头，女孩的眸子一下子就亮起来了，笑道：“我叫李秀宁，你呢？”裴苒心中明了，这便是唐公钟爱的女儿，只是想不到钟爱到如此程度。便笑道：“单名一个苒字。”李秀宁皱眉思绪半响问道：“可是草木茂盛的苒字。”裴苒再次颔额。
　　李秀宁欣喜地看向窦夫人，便一把拉起裴苒，奔了出去，裴苒还没做好准备便被猛地一拉，只听李秀宁笑着说道：“娘，我们走了。”裴苒面上有些惶恐，却已踏出了内堂。
　　窦夫人笑着看着两抹飞奔的身影，沉声道：“老爷，这孩子不知不觉就长大了，还这样好，听说昨晚她可还救了一个人。”李渊起身踱向门外，望着春意盎然，牡丹初绽的景象，仰天闭了眼，道：“她，是个好孩子，可惜了。”窦夫人起身走到李渊身边，揽着他的肩道：“别想了，都过去了。”夫妻两人心间油然而生一股不属于春的悲凉，直到刘管家站在堂外唤回他们的神智。刘管家恭敬道：“裴小姐的婢女和车夫都到了，小人已安排下了。”李渊点了点头，道：“还有事儿？”刘管家递出一分东西，再道：“高大人递了帖子，要见大人。”李渊拍了拍额，抚掌笑道：“对呀，高士廉外甥女还在我这呢！”便笑着吩咐道：“快请他进来，上座。”与窦夫人相视一笑，甩了甩袍子，快步到正堂。
　　窦夫人笑着望着丈夫渐渐模糊的背影，抚了抚眼睛，想起裴苒那刻诧异的目光，那孩子竟然感受到了，她隐藏得这样好，却被那孩子发现了。唐国公府的初春那样的明媚如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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